1.蛾賊
初春時節,河風仍舊刺骨,河麵上不時有大塊的碎冰飄過,兩岸背陰處俱有殘雪未化。
南麵岸坡上,一大片綿延幾裡的榆樹林,枝條上卻已有嫩芽抽出。這段大河上下幾十裡內都看不到人煙,不過今天榆樹林外居然四散擺放著不少輜重車輛,牛羊馬驢等幾百頭牲畜就係在車轅上,樹林裡,有上萬衣衫襤褸的人聚在其中。
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麵帶菜色,大多手裡還提著刀槍棍棒各式兵刃,東一團西一群地簇擁在一起,依靠同伴身體相互抵禦著寒氣。
他們穿著打扮各異,若對那些身上的血跡汙漬和塵土視而不見的話,穿在身上的衣衫布料有的其實是綾羅綢緞,也有的隻不過是葛布麻衣,看著富貴不一,稍微相似的地方,是大多數人頭上都紮著的黃色頭巾,讓他們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團體。
寒氣凜人,除間或傳出幾聲嬰孩啼哭外,大部分人都在保持著沉默,用一種焦躁不安的眼神不住往南方打量著。
過了許久,終於,萬眾期盼的馬蹄聲從遠處響起,傳過來時迅速打破了榆樹林的寧靜。
“回來了!”
聽到響動,樹林裡的人群便開始騷動起來。
馬蹄聲由遠而近逐漸靠近,四名同樣頭裹黃巾的騎士也出現在視線中。
人群外圍一個身著兩當鎧、體格強壯的少年用手中長槍杵地,借力躍上林外一輛輜重車,除去手中長槍外,少年右腰上還挎把環首刀,左腰下吊把小手斧,背上背著張兗州少見的牛角弓,隻是沒有箭壺。
少年全身都是武器,比周邊人可都要富裕一些。
站在輜重車上,少年看得真切,他臉上漸露出一絲笑容,回首高喊道:“羝根將軍,許獨目一眾回來了!”
少年雖然長得健壯,但臉龐稚嫩,聲音尚有些尖銳,連發育過程中的變聲都還沒完成,話音卻異常響亮,隻是榆樹林中並沒人搭理他,大家都已看清遠處飛馳來的這隊騎士。
少年隻得癟癟嘴,隨即又雙手攏嘴,尖聲問道:“許獨目,郡兵追來沒有?”
隻是兩句話的功夫,幾個騎士又奔近了許多,聽到少年的呼喊,打頭的瘦高獨眼漢子怒聲罵道:“鄧疙瘩,早說過要叫老子屯長,再不守規矩,老子抽你!”
獨眼漢子威脅下,少年識趣地閉了嘴,幾個騎士便一起“哈哈”笑起來,轉眼奔到榆樹林外,許獨目在馬上大聲問道:“將軍呢?”
幾匹戰馬喘著粗氣,身上布滿汗漬,榆樹林裡的人們並沒什麼紀律可言,早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問著和少年相同的問題。
“有官兵麼?”
“許屯長,眼下如何?”
“鄄城兵出城了?”
不但嘴裡在問,還有人伸手去拉許獨目坐騎的韁繩,不讓他離開,獨眼漢子喝止不住,眼見不得前行,隻得將探到的軍情大聲宣告出來:“濟陰郡的官兵已退回去了!鄄城營兵也沒敢出城!快讓老子去稟告將軍,耽誤了軍情,小心將軍割了你等舌頭!”
聽到消息,周圍的人們終於安心了些,便放過他,許獨目正準備跨馬擠進去,樹林裡傳出一道渾厚的聲音:“行了,老子已聽到,不用再稟!”
“將軍來了!”
人群忙四散讓開,一個身材厚壯、濃眉大眼滿臉胡須的中年漢子在幾名著劄甲士卒簇擁下走出來,榆樹林裡聚集的人大半無甲,小部分同鄧疙瘩與許獨目一般身著兩當鎧,極少數人才有劄甲,這漢子身上卻是一套更罕見的黑光鎧,頭戴雁羽盔,襯托出其與眾不同的身份,他環視一圈後,大聲道:“既然官兵未追來,爾等先埋鍋造飯,待羅黃巾找渡船回來便渡河!”
四周若有官兵在,急欲隱藏的上萬人在此生火無疑是自尋死路,所幸作為探子的許獨目帶回的好消息讓大家安心許多,這些天忙著狼狽逃竄,總算能吃上一頓難得的熱食,能暫時安撫下饑腸轆轆的肚腹,這軍令傳開後,大家臉上都不由綻放出久違的笑容來。
輜重車上帶有糧食炊具,男人負責起灶尋柴,婦人們清洗粟米,取炊具作準備,既然暫時還過不了河,周圍又沒有官兵,這頓飯就不用太急,又有人去大把大把擄榆樹上的嫩葉來做菜。
孩童們已歡快起來,年紀稍大些的都奔跳著跑去搭把手,許獨目這趟軍情已稟告過,今日再沒他什麼事,便拉上坐騎尋回了自己的屯。
按漢製,屯長掌管的軍士隻為百人,又稱百人將,算是最低級的將軍,這群難民般的人卻顯然不依循舊例,許獨目這屯倒足有二百餘人,不過其中多大半是婦孺老幼。
許獨目三十餘歲,身高近有八尺,要比周圍的人高出一頭,算不上太壯實,不過左眼上那碩大的洞口讓他平添出幾分猙獰,很有些屯長的煞氣。
四周男女們都在忙碌,許獨目巡視一轉,拉住走過身旁的黃巾,問道:“鄧疙瘩那小子呢?”
這黃巾並不怕許獨目,笑嘻嘻道:“聽到讓造飯,鄧隊率就騎毛驢出去了!”
許獨目會意一笑,放了這人,用槍勾下身邊榆樹的樹枝,扯些嫩葉胡亂塞進嘴裡,自顧在樹腳閉目養神。
前途不知歸處,分到的軍糧並不多,除去這片天然榆樹葉可用外,各屯自有老手出外尋獵,隻可惜來不及組織大規模狩獵,便得看各自運氣了,小半時辰後,捕獵者陸續歸來,自有運氣不好兩手空空的,也有狩到野兔野雞兩三隻的,還有幾個運氣絕佳能帶回隻羚羊或麅子足讓整屯人都沾點油水解饞的。
這些人歸來,自引得各屯人群發出不同響動,有的扼腕歎息,有的相視苦澀一笑,收獲最好的則引得一片歡聲雷動,隻有樹林最裡側的兩千餘人在看著旁人歡呼,死氣沉沉全無動靜,顯得有些不同。
鄧疙瘩回來得略晚些,他今天運氣倒好,毛驢後麵馱著隻已死得透了的傻袍子。
有榆樹葉和麅子肉,今日這餐便要豐盛許多,許獨目屯的人們便一起歡呼起來,自有人上前幫忙卸下,手熟的磨刀準備剝皮開膛。
自家下屬爭氣,身為屯長的許獨目也是高興,看來這萬餘人過來,並未將周邊野物全嚇光,尋思著明日若還是過不了河,一早便可叫齊全屯士卒去圍獵。
看鄧疙瘩笑吟吟地喚個半大小子來牽走毛驢,許獨目突然想起校尉田麻子前兩日吩咐的事情,便招手喚過少年來。
大家一路從汝陽走過來,都知道這許獨目什麼都好,就是當上屯長後有些喜歡擺架子,將手中木柄長槍擱在樹上,鄧疙瘩走過去:“許獨目,啥事?”
隻要不是在外人麵前直呼其名號,在自家屯中許獨目倒並不那麼在意,瞪瞪他的獨眼就算了事,手指最榆樹林最裡側那些比他們狼狽許多,亦沒什麼活力的人群:“我聽得田校尉說,等安定下來,要從這些雍丘民裡抽人再新組幾屯,讓你也去乾個屯長!”
“憑什麼啊?”升官本是好事,鄧疙瘩卻似火燎屁股一般蹦躂起來,扯著他的尖嗓子怪叫道:“老子不去!”
許獨目早知這小子脾性,踢腿一腳就將他踹倒在地:“你個沒卵蛋的鳥貨!膿包!這是田校尉看得起你,真要他發狠拾綴你才舒坦?”
鄧疙瘩坐倒在地上,翻著白眼仍舊嘴硬道:“當屯長死得快,老子才不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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