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母親的歌聲

2014-08-19 作者: 樊新旺
第二十章 母親的歌聲

我母親和天下所有人的母親一樣,平凡而又普通的七十六歲生涯,多年茹苦,少年含甜。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當她飄然仙逝之前,沒給我們兄弟姐妹留下金山銀海,卻用剛毅的精神,驅散開病魔,在滿堂兒孫們掌聲的擁戴下,給我們留下了兩輯永遠的歌聲。

我母親性情開朗、豪爽,天生愛歌愛唱。在她同父親艱難創業的歲月裡,日子雖苦,卻也時常拿歌,甜潤我們的生活。當日子的苦水流儘,家家戶戶都幸福美滿起來的時候,她就像百靈鳥一樣,放開清亮的喉嗓,從家裡唱到村街上,唱到老人們聚堆閒歇的地方,唱到村裡的秧歌隊中,唱到村中的每一個角落……滿村男女老少,耳裡都充盈了她清亮甜潤的歌聲。母親的歌音,雖不能和大歌唱家郭蘭英媲美,但在村人們聽來,都說挺有味兒,都愛聽她浪漫癡情地歌唱,漸漸地,母親就被人譽為村中的土歌唱家了。

我母親記憶力極強,老歌新曲,能熟唱幾百首。早先流傳在冀中的許多民間小調,她都記得很清。她天天哼,日日唱,慢慢地,就傳會了很多人。因此,那些幾欲流失的珍貴小曲兒,才在母親不停地口播下,又繁衍生息下來,於是,村人們都說她是傳歌士,都說她是藏歌的大富翁。平日裡,我們全儘孝道,母親的物質生活,豐美極了,可謂村中老人們一個幸福的標杆。因此,她自然就無憂無慮,心清神爽,於是,她就把蘊積在心頭上的精神食糧,一曲又一曲地無私地向村人們歡撒喜放,以此釋放她晚年幸福的心花,飄溢她幸福的絮語。我想母親的歌聲,從村的上空嫋嫋飄升,化做了晴天麗日下的片片白雲,輕輕地悠,水樣地蕩,其心就隨母欣然,其情也隨母盎然。於是,我們就常與她同歌同樂。於是,每逢周末,我們就相聚在她身邊,深情地為她獻上一曲《祝媽媽長壽》,並默默地祝福她,身居高堂,多活幾年,陪兒孫們多享享清福。但事與願違,今年三月初,一聲驚雷,猛轟我們頭頂,母親身患了肝癌。從縣醫院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們全家人幾乎要癱軟倒地。為不讓母親看出破綻,我們隻好強打精神,強顏裝笑地瞞騙她:“你的病,是膽囊炎。”母親手捂右肋,笑笑說,這點兒小病,嚇不住我,我挺挺就闖過去了。等好點兒了,我就回咱老家,給大夥兒唱歌去,我一唱歌,就把這病去了。母親這話,說得我心似刀絞。此時,她怎麼也不會知道,她的肝部,正被凶惡的毒瘤吞噬著,不久,她就要完結生命,她還有什麼機會,對村人們歌唱呢?

我們心蒙無比的悲痛,把母親攙回我縣城的新樓裡。為儘孝心,我們商定,花多少錢也不怕,隻要有一線希望,就得給母親醫治。等我們告訴她下禮拜一再帶她去保定看病時,母親卻道,這點兒小病,咱縣看不了?還值得去大城市瞧?一住大醫院,那得糟多少錢?我說,糟多少錢,我們也不怕,隻要能治好你的病,就行。母親說,那我就聽你的,保定比咱縣技術高,早給我瞧好了,我就早回村去,好為人們唱歌呀。我說,你先彆急嘛,你要實在憋不住,就當著你的親人們,先在這唱上幾曲,我們拿錄音機,給你錄上,等你百年後,你的子孫後代們,就永遠能聽到你的歌聲了。母親又笑說,那我就唱,等我死後,你們誰也彆哭,就在靈前,給村人們放放我的歌就行了。村裡的人們,就愛聽我唱歌。這時,女兒插話說,奶奶,你有病,能挺得住嗎?母親說,挺得住,我一唱,就百事全沒了。母親說完,大家就一齊給她拍掌鼓勁兒。我就讓女兒當主持人兼錄音員。女兒剛說了兩句開場白,母親便接過話筒,急著要唱。我說,我先起個頭兒,你再唱。母親把話筒遞給我,我顫聲說道,我生長在曹家莊,那裡有生我養我的親爹親娘,我母親愛歌愛唱,在這幸福的時刻,她要把心中的歌,對兒孫和村人們,放聲歌唱……母親接過話筒,仿佛什麼病都沒了,她從那首《1937年,中日要作戰》開始,唱到最後的《冰糖葫蘆》,在周末這兩天裡,許多歌都從她肚裡逃脫出來,再生到我女兒給她錄製的兩個專輯上……

在一半是母親的歌聲,一半是我們心哭臉笑的情況下,我們終於把母親的歌保留下來,但母親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竟是她在人世間留給我們的最後的絕唱。

星期一,母親住進保定市第一醫院,在接受化療的一周裡,她望著傾心照料她的兒女們,顯得異常坦然,仿佛自己的病,很快就會好的。於是,她對生命充滿著希望。於是,她咬牙忍痛,從不肯輕吟一聲。她就這樣強忍著,堅持著,與她未知的病魔頑強地抗爭著。到第六天,母親的病似乎輕了許多,她又抖起精神,對同室的病人又說又笑,臨了還唱了《四輩兒做活》、《小放牛》等歌,唱完,她又對人們說,我的病好多了,醫生讓我明天出院,等回到老家,我好好練練,有機會,我就在清苑電視的大擂台上亮亮相。看樣子,母親還心存高遠,還沒活夠她晚年甜蜜的歲月,還沒唱完她生命的歌。但她是不知道啊,私下裡,我們想儘一切辦法,訪求了許多名醫,可誰也不能挽留她,繼續在人世間歌唱了……

為封鎖消息,從保定化療回來,我讓母親依然住進我縣城的新樓裡。但僅過了八天,我母親就很安然很祥和地永彆了我們。就十幾分的時光,很突然很令人始料不及,連我們向她說明病情的時間都不容,她就幸福地長逝了。

母親是在晚八時在我家咽氣的。等她仙逝後,我們連夜把她拉回老家。第二日,村人們聽說我母親沒了,一片驚訝,都歎說才幾天了,前不久,我們還聽她唱歌來呢,她不是很結實嗎?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們還沒聽夠她的歌呢。於是,村人們驚悚著,抽泣著,從村的四麵八方趕來,紛紛為他們的歌者前來吊唁……

天地渾沌著生,人丁冥冥著死,是其必然。我母親生來卑微,乃天地間一個草木之人,但隨著鬥轉星移,我母親滋生的我們這些草木之人的後代,如今也都蓬勃強壯了起來。如今,母親死了,我們在大悲大慟中,決定停放老母七日,按老母生前的喜好,為她厚葬。於是,管事人便按我們的意願,請來了說書的、唱戲的、歌舞的、吹鎖呐的、扭秧歌的、打銅鼓吹洋號的,在頭埋那天夜晚,還隆重地大放焰花。這並不是我們要大辦喪事,而是“老母恩重如山,一生苦辣酸甜,而今飄然仙逝,兒女痛斷心肝”。在我們極度的悲痛中,我回想老母一生,拉扯大我們四兒一女,含辛茹苦,實在不易,我就秉其所長,含淚撰寫了一篇西河大鼓唱詞——《哭母祭文》,那位說書匠,拿悲腔悲調,把眾多聽眾,感化的淚雨紛紛……

母親與世長辭了,我們送她的靈魂升上天堂,她若有神眼,從淩霄俯望,看人群熙熙攘攘,在靈前聽她獨唱,那歌聲餘音嫋嫋,還在滿村繞梁,她播撒的歌種,已生根在村人們心上,她定會含笑九泉,安然而又慈祥……

母親走了,在她駕返瑤池的時候,還戀戀不舍地死留這美好的人世,伸手攬住這一刻千金的美好春光,身站靈堂前,歡樂而幸福地對她的兒孫和村人們,放聲歌唱……母親走了,但她最後的歌聲,惹多少村人,含淚抬頭尋望,她真的走了嗎?她怎麼還唱?她的歌聲怎麼還在滿村飛揚?她沒有走啊,在她即將奔向望鄉的時候,她用最後的歌魂,歡樂著笑對死亡……

母親走了,但她的歌聲,她的音容笑貌,永遠鮮活在人們心上……

2004年5月12日草於清風樓

原載《保定晚報》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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