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葬口

2014-08-19 作者: 樊新旺
第二十三章 葬口

年頭歲尾,在父親的身上纏。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歲月擰成的繩,繃緊。剛繞了六十匝,忽聽嘎巴一響,父親便掙脫了生命之線,冷酷的歲月,便賜給他輕鬆和自由。

樊新旺大悲。大悲大痛中,為父營造新塋。

伯父說,請個風水先生,去新塋點個穴。把你爺爺和奶奶,也從咱老墳搬遷到新塋。我那日,也……

樊新旺便遵命,請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麻臉,人稱外號老燒包。樊新旺看他,眼珠幽幽地含蘊靈光。他習慣卷舌舔上嘴唇,舌縮,便笑笑著呲露出兩顆金牙。請他來時,麥稍已黃,見他還穿件黑大馬褂,兩臂悠甩起來馬褂就忽噠忽噠地響,仿佛一個大蝙蝠,展了巨翅,欲飛。

樊新旺整日寫寫畫畫,陰間對陽域惹起怎樣的律動,真不知該怎樣撥彈,就傻呆呆聽他點化。老燒包說:糊不同顏色紙旗三麵,拿麻秸稈做旗杆,再逮一公雞,拿一鋼針,便成。

擺弄紙張,樊新旺很出息。不多時,便帶了點穴用物,領老燒包來到北崗的新塋地。

太陽很白,白的眼前發黑。老燒包手搭涼篷,放眼在空曠的黃土上睃巡。這是村裡新規劃的塋地,平平的才堆起稀疏的幾丘。老燒包選定一穴,滿口津津樂道,連歎:寶地,寶地啊……

樊新旺想不明白,便仰臉問他:寶在哪裡?他指指東北口,你看,這裡有條河,你瞧,那邊有條道。你爹埋在這,頭枕河堤睡,腳蹬光明道,此乃極樂也。

依了老燒包之說,就點穴。

老燒包一跺一踩地固好,黑白黃三麵小旗便在他腳印裡插上。老燒包在旗邊把草薅淨,撅一蒿草莖,一紮一紮的,連紮下五個圓孔,就令紮雞冠。針從雞冠上拔出,便拱出一串紅血球。老燒包說把雞血往圓孔裡滴,樊新旺就拿紮破的雞冠對準圓孔,一對一滴,一滴一對,五個圓孔,全滲了進去。

穴點成,問爺奶的名堂墳在哪,老燒包就指西南那麵黃旗。又問怎樣搬遷,他說簡單死:拿一磚,刻上誰誰之靈位,再用朱砂點塗,然後用黑布包好,倒背手背上,口念:請爺爺奶奶喬遷新居了,便成。

按老燒包指點,樊新旺先把爺爺奶奶請到新居,就領刨墳人來新塋開墓。聽我說葬口衝了東北,刨墳的都木愣著拄起了鍁鎬。見惹起大家驚疑,樊新旺便道:風水先生說的,就這麼開吧。

就這樣,父親的葬口,一反祖先常規,衝了東北開放。當時,樊新旺年輕,腦髓猶如春水一泓,任其自由流淌。但到大伯謝世時,這葬口就惹起了大亂子。

日頭升降了僅半年,大伯就坐死在藤椅的邊框上。樊新旺聞訊跑來,見他死攥常備的小藥一瓶,蓋都沒揭開,死神就把他充滿宇宙的空間,壓縮的隻有蘋果那般大。

想想,大伯死的倒也幸福。他整個一生,拿公家的票票花,吃香喝辣的。而父親呢,卻啃吃了一輩子黃塵。想來一個在天,另一個在地。但因大伯是暴死,樊新旺也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大伯死後,雪下瘋了。伯兄領人們冒雪開墳,萬沒料到,不大時辰他就批雪歸來,唏溜唏溜地喘著粗氣說:三叔那葬口,怎衝了東北?刨墳的說咱村沒這走向,讓我回來問你,說清了再刨。

這一問,登時驚起滿堂人。還沒等樊新旺作答,主喪的馬大爺,就啪啪敲起煙袋鍋:你們看看,我隻一回不在場,你們就把葬口搞亂了。哼!頭衝東北,腳蹬西南,這是兒蹬父的頭啊,世上哪有這道理?

伯兄急不可耐地說:這可咋辦呀?刨墳的還在雪地裡凍著呢!

馬大爺說:不行,就倒葬,把你三叔的墳挖開……

樊新旺大驚。心想這一下,算砸透了。

人們都急。這時二伯便勸:叔,我看就那麼開吧,人都沒了,還……

馬大爺一哼:這叫啥葬?我活了七十有八啦,從沒聽說過。

二伯勾頭不語。馬大爺又道:洋了,狗長了犄角。我非問清,這犄角是怎麼長出來的不行!旺兒,去,把那個風水先生給我叫來!

於是,雪野裡就噗噠噗噠地漾動起來。來到老燒包的土屋裡,他怎麼都不肯冒雪前來,樊新旺隻好咕咚一聲,跪請他來。

老燒包屁股墩上熱炕,馬大爺就令人拾掇幾個小菜,拎上一壺老燒酒。倆人對麵而酌,相敬嗞進一口,老燒包開口便問:老叔貴姓,多大歲數啦?

馬大爺兩指一捏,又岔開說:這個。你呢?

老燒包便答:六十有二。

馬大爺開門見山:你咋看的那葬口?那叫啥葬?

老燒包笑露黃牙,反問道:你老這大歲數,怎連這都不懂?

馬大爺搖頭。老燒包便答:這叫抱孫葬。

稀罕,太稀罕了!我問你,此葬怎講道?

老燒包說:老人站起,臉衝西南,是不是?兒孫們站起來,也衝西南,是不是?老人懷抱一大群兒孫,樂享滿堂,是不是?

噠地一聲,馬大爺在飯桌上敲起了煙袋鍋。惹得老燒包兩眼一瞪:我說老叔,有話講話,彆敲煙鍋兒了,行不?

禁止不住,馬大爺又敲了一下說:那我問你,老人坐起來,小輩兒的給老輩兒的送飯,怎麼送?怎麼吃?

人死了,誰還能吃飯?

土埋了,誰還能坐起來?

我就這麼看。一個師傅一個令兒,一個馬勺一個柄兒。

我就沒見過!

老燒包說,你見的那是啥?說說給我聽。

領孫葬。馬大爺說,大口衝西南,老人坐起來,身後跟著一大群兒孫,往西南大道奔。

老燒包不以為然地笑笑:老掉牙了,老掉牙了。我說老叔,現在什麼都在改,你怎麼還抱著那本老黃曆不放?

噠!馬大爺煙鍋重擊了一下,然後蹦出滿臉的嚴肅:這是村裡的老規矩,看誰能破嘍?

老燒包沒惱,反而笑問:我說老叔,你彆老拿大架勢。老輩子規矩人們,隻能劁豬騸馬,現在怎興起劁人來了呢?眼下好多事呀,規矩也不規矩了。我說老叔,你說是不?

哼,哼哼!馬大爺出溜下炕,抄起拐杖,嘟囔著亂葬了,亂葬了,便朝外走。大家叔啊爺啊地攔,終沒攔住。眼送高齡的馬大爺,見他一步一顫地走出院裡。

這時,雪下得更凶了。伯兄便急問二伯:這可咋辦?

二伯無可奈何地說:就按你三叔那麼開吧。

樊新旺心係的一塊重石,這才咕咚落地。

沒過幾年,馬大爺也駕鶴西遊,也埋在村中那片墳塋,葬口的開向,竟也隨了父親。想他有苦,那也難言。因為規矩人的人死了,那葬口之事,就少了紛爭。

這事,在樊新旺的記憶中,都快三十年了。但這民風民俗,常在我心頭活現,而今追憶,把那段親曆記下,算作對往日村事的懷戀。

2012年9月憶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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