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疼痛

由於嚴紫風不能出監，孝翁的葬禮便一概從簡。Www.Pinwenba.Com 吧

葬禮那天，關勝璋攜妻子和關如玉也趕了來。這一段時間，關勝璋也老了許多，背變得佝僂了。關如玉的臉始終陰沉沉的，似乎哭過了許多次。看見孝翁的棺材時，關如玉忍不住放聲痛哭。她想象中的那個年輕的孝翁不複存在了，她的生活喪失了最後一點精神的寄托，她為自己心底的執著而哭，也為自己的不幸哭泣。

在見到姐姐的一刹那，關如花感到自己心中沒有一點以往的親情感。她突然對眼前這個淚如雨下的姐姐有一種怨恨，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為什麼現在忍受家破人亡之災的是她關如花，而不是關如玉。她關如玉怎麼像個看客似的，跑過來安撫她呢？

孝翁下葬後，如玉要留下來陪如花兩日。如花脫掉孝袍孝帽說，不用了，嚴家還有好多事要處理，你回去吧。

她做這些動作時就像一個忽然成熟了起來的小婦人，她想以堅強的舉止告訴彆人，她不再是一個孱弱無能的小孩子了，她有能力擔當起這所有的不幸，而無需彆人的可憐。

在姐姐眼裡，妹妹的這種倔強夾帶的氣惱情緒，還是表現地相當直露。如玉稍感意外，但也生出一絲欣慰。她麵對妹妹冷冰冰、氣呼呼的樣子，竟然找不出恰當的話來說，隻是一個勁重複一句“可我們是姐妹，姐妹啊，這個時候你怎麼能不要我幫了呢”的話。如花的話則越發尖刻。她說，是啊，是姐妹，我多麼慶幸有你這樣一個姐姐，多麼慶幸你還讓了一個丈夫給我呢。

這句話刺在如玉的心裡，如玉痛得眼淚快流了下來，她想對妹妹說，是啊，是我害得你受苦，我對不起你。可她咬咬嘴唇，沒有能把聲音發出來。

可是，妹妹如花竟然像聽到了這句話似的。她說，你說我命苦，我不苦。說著流下了眼淚：我一點也不苦，就是再苦，那也是我的事。是我自作自受，我要替你上花轎的。我就喜歡紫風，你不要的我要，和你沒有關係。彆以為我會後悔，我不會後悔的，紫風是老實人，我是他的老婆，天下人都不管，我要管！

說完這些，便不再理會如玉，轉身離去。她多少年來忽然第一次，有些輕蔑她的姐姐，還有與丈夫和自己有關的那些人。她掉頭望望公公的新墳，心裡忽然覺得輕鬆了一些，腳步也輕碎了不少。

如玉看著如花決然離去的身影，又回頭看看荒野裡孝翁的新墳和石碑，以及那些在風中搖曳、抖動的花環，傷心起來。她快步地追上妹妹，突然從後麵抱住了妹妹，把她的臉貼在妹妹的背上，抽泣起來。

如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她看見有兩隻蜻蜓，在她們身前飛來飛去，翅膀在空曠裡發出有節奏的聲響。它們相互追逐了片刻，就一前一後向田野的深處飛去。

暮色開始在蒼茫的大地上占據上風。它慢慢地蠶食著遠處的村鎮和近處的田地。這種景象，如花是多麼的熟悉，如玉也曾是多麼的熟悉啊。

妹妹感到背上濕熱起來。她掙脫了姐姐，轉過身去，一下子撲到姐姐的懷裡，哇哇地哭起來。邊哭邊說：姐姐，我多麼想你啊！我天天想發火，我罵你不是當真的！

姐妹倆站在曠野上說了一會話，抹了幾次眼淚，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手挽著手回去。這天夜裡，如玉在妹妹家住了一宿，兩個人擠在一頭，說話說到大半夜。奇怪的是，誰也沒有去涉及那父子兩個的話題。下半夜，如花開始呼呼大睡，發出勞累後的重重呼吸聲。過了一會兒，她翻過身，摟住了姐姐。如玉卻怎麼也睡不著，她乾脆抽出一隻手來，撚亮了床頭櫃子上的油燈。在昏黃的燈光裡，她看見妹妹的臉，比出嫁前瘦削了很多，整個臉的輪廓也收縮了一圈。隻是那隻她熟悉不過的小嘴，一點也沒有改變。尤其是在睡夢中，依然是那樣輕抿著，微翹著，充滿了孩子的稚氣。

這還是那個孩子妹妹啊。姐姐記得從前很多年，妹妹就是這樣摟著姐姐，香香地睡，慢慢地長著的。如玉情不自禁摟緊了妹妹，心裡湧起了說不清的柔情和酸楚。她又把燈光撚小了，想強迫自己，什麼也不想，陪妹妹好好睡一覺。但是，當她在黑暗中的時候，她的嗅覺變得異常敏銳起來。床單上散發出妹妹與那個男人混雜的氣味，房子裡散發著幽香與陳腐的氣味，院子裡散發著死亡與寒冷的氣味。

這樣的氣息裡，如果那個冤家不能順利回來，今後妹妹怎麼應對生活呢。白天如花的話刺痛著她，形成的傷害此時開始疼痛。她見妹妹是頭一次如此地大放厥詞，做出反目的樣子。她在妹妹的生命裡，在她和妹妹的關係上，的確好像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姐姐角色。如花說得沒錯，細想起來，確實是她把妹妹推到如此境地的。不是她當時的固執自私，怎麼會有妹妹的今天？如果自己按約嫁出，今天在墳頭上哭泣、在空空的院落中守望不知安危的丈夫的，就是她關如玉了；或者當時能對父母說出實情，對妹妹早早地說清楚對這個男人的認識，妹妹也許不會那樣衝動，那樣不受到製止，那麼今天哭泣的就是另外某個甚至不相識的女人了。

就這樣睜著眼睛，嗅著和想象著無數氣味的混雜，如玉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太陽都升得老高了，如花被姐姐推搡了幾下，才醒來。她見自己把姐姐的脖子，摟出了淤印，有些不好意思。吃過早飯後，妹妹忽然又不開心起來。她收拾了一個包裹，並把那孝翁留給自己和曹懷義的兩封信，塞了進去。

你回去吧，姐，把爹媽照顧好。她語氣堅決地說：我沒有事，能應付家裡的事情。包裹裡有兩封信，你幫我看一看，收起來。還有些銀兩，也放在你那裡，以備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