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未來人(五)

2018-04-15 作者: 丁捷
第三者·未來人(五)

在與李五分居後,女主播度過了一段最痛苦的失落時光,但這種痛苦未能持續長久,很快被種種蹺蹊的念頭逐出。Www.Pinwenba.Com 吧李五在她的頭腦裡淡漠得隻剩下一個名字,而夜裡的那條狗和白天取代了她的播音工作的女孩,擠在她狹窄的腦海裡,一會兒交換位置,一會兒互相重合,一會兒又像細胞一樣分裂、滋長。

在電視台,她從早到晚盯視著女孩的一舉一動。女孩初來時還很乖巧,左一口老師右一口大姐地叫著,在屏幕上露得一久,她便昂起了頭。她換了一種蓬散的鋼絲狀大披發發型,除了坐在攝像機前,她說話一律濁聲濁氣。她的頭高昂著,看人的時候目光射向遠處的天空,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氣。有一天早上上班時,女主播發現女孩擅自將辦公桌挪到了她的前麵。

你移的桌子?她儘量用冷漠的語調責問女孩。女孩張狂地甩甩蓬發,屁股在轉椅上轉來轉去,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一隻蒼蠅,說:我想這不必打報告向您請示吧,我不過是在執行台長大人的旨意而已。

女主播壓住自己突突升騰的怒火。她不再與女孩饒舌,而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埋頭修改晚新聞的稿件。她想讓自己的思緒沉到稿件中去,而身前坐著一個女人,使她陷入難以舒適的狀態。所以她在寫字的時候,使勁用鋼筆尖戳著紙麵。女孩子在前麵扭來扭去,並不時掏出她的化妝盒,舉在手中佯裝化妝而充當窺視她的反光鏡。呸!女主播萬分厭惡地在心裡罵:你變得越來越像那條狗了!她在心裡反反複複地這樣罵著,而最終,這句話終於變成了惡狠狠的聲音,從她的鼻腔裡噴出來。

你罵誰像狗?女孩扭過身子,臉憋得通紅,兩眼惡惡地盯著她。女主播用筆尖戳戳紙麵,灑出兩滴漆黑的墨點。請彆乾擾我的工作,你何必這麼敏感呢小姐?女主播鄙夷不屑地掃了女孩一眼,難道我指了你的名道了你的姓了?我不過是在念稿件上的一句話罷了!她學著女孩的腔調說。坐在另一排的男主播緊張地盯視著她倆。女孩“刷”一聲站起來。你說謊!她伸手去奪女主播的稿件,女主播以同樣快的速度把她手中的鋼筆狠狠地戳下去。鋼筆尖“哧”一聲進入女孩肉乎乎的手背,一串墨點由大到小飛快地濺出。女孩尖叫著縮回手,鋼筆被甩出老遠,在側牆上彈了一下,落在地板上。

我說你影響我工作了吧。女主播撿起那支筆,像一個西部牛仔一樣,邪乎乎地吹了吹分叉的筆尖。

女孩伏在桌上,哇哇地潑哭起來。女主播走出座位,拍拍女孩抽顫的肩說,小妹妹,一個好主播是懂得愛護嗓子的,你這樣哭下去,恐怕連台長都保證不了你繼續播音的權利。不要你管!女孩打掉了女主播的手,哭聲卻明顯地衰弱下去。

男主播在一旁滿足地笑了。

春天比人們想象的要漫長和燥熱。儘管化工區的人們對綠色的渴求已變得異乎尋常的遲鈍,但是綠色還是隨著大地上蒸騰的鮮氣,鱗鱗斑斑地點綴進他們灰色的眸子。

女主播在這個季節開始發胖,她的瘦長的四肢開始豐圓,胸和臂幾乎要突破漸薄的衣服,隨時衝撞著他人的視線。她的臉庭變得飽滿而有光澤,長期並習以為常的由安眠藥製造噩夢的夜生活,在她的眼圈上塗了一層黛黑,仿佛妙手描出的眼影。唇上的泡皮褪淨,兩條嫩紅的新弧帶著密密麻麻細勻的隱線,把一張蒼白的臉的下部裝飾得尤物般的生動。而這個季節並沒有將恩澤平分到每一個人身上。坐在女主播前麵的女孩垂下了她高傲的頭。直到四月,她還穿著長袖的衣服,扣緊所有的衣扣。女主播在女孩抬頭的一瞬間,從女孩脖子與衣領的交界處,發現了幾顆濕疹狀的粉紅斑點。女主播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她開始有意無意地盯視女孩的下身。這個時候,那條狂奔的狗便在腦海裡飛速奔跑,衝到了她的前方,狗潰爛的後胯向後拋出一股股腥浪。女主播皺皺眉頭,然後在臉上出現了詭秘的笑容。

四月底一個傍晚的降臨,注定使女主播追上了夢中那條後胯潰爛的狗,至此,她的夢不得不在一些聲嘶力竭的呼號中結束。女主播那天得到了一個拍廣告片的機會,作為女孩的配角,她們倆為化工公司日化廠生產的新型沐浴露做宣傳。傍晚的霞光被更衣室的門隔開,她們必須在這裡脫掉外衣,隻穿一條細小的內褲進入模擬浴室,然後進入事先做好泡沫的巨大浴缸中表演。在進入浴缸前的一瞬間,走在前麵的女孩忽然幻變成一條狗,女主播衝上去,一下子抱住她蠕動的後胯。但是,滿地沐浴液使女主播失控而摔倒,她隻有一個指頭劃過了女孩的內褲,這條彈性優良的褲衩在瞬間被扯開又合上。而麵對突如其來的襲擊,女孩失措中折頭逃回更衣室。女主播爬起來,跟著衝進更衣室。在那裡借著昏暗的燈光,女主播扯下女孩的內褲,看到了參差不齊的斑瘡擁擠在女孩下身的三角區域。下流下流!女孩邊哭邊胡亂地穿著衣服。

女主播冷笑著攔在門後麵。你說我下流?你這個爛婊子,瞧你那破爛!女孩張開塗紅的十指,向女主播抓來。女主播偏開臉,幾條火辣辣的疼痛便灼燒在脖子上。你這個被男人拋棄的活寡婦!女孩冷不丁地罵了一句。

什麼?女主播感到那幾條火辣辣的痛在脖子上燃燒。你罵我什麼?

活寡?活寡!女孩痛快淋漓地罵道,你以為你乾淨?全公司誰不知道你被李五拋棄了,人家寧可跟撿垃圾的女人姘居,也不要你,你連垃圾女人都不如,你才是撿破爛的下腳貨!

李五?垃圾女人?女主播呆立在那裡,她感到那幾條火痛已燃燒到了頭發。她的頭腦已無法清醒。她使勁兒搖搖頭,定眼看著女孩。女孩模糊起來,又清晰了。於是她走上去,雙手抓住女孩的肩問:你說我的丈夫跟了一個撿垃圾女人?

你真不知道?女孩“嗤”一聲笑起來,說,全公司就你一個人蒙在鼓裡了,你丈夫李五跟你分居後,在廠辦公室睡了幾天,就跟廠區一個撿垃圾的女人勾上了,現在他們在廠區與綠化帶之間的排汙溝邊同居,那個低矮的臭鐵皮房子建在垃圾堆之間,就是他倆的安樂窩。

女主播扶住女孩癱坐在地。這時,導演在門外吼叫。女孩推了推女主播發燙的額頭。兩線淚水掛在女主播臉上。好妹妹,我怎麼辦呢?她說。我還不是一樣?女孩扶起她說,我們先去拍片,然後我們倆去找李五,說不定能勸他回頭。

兩個女人手拉手走向浴缸。

這天晚上借著慘淡的月光,兩個女人來到廠區與綠化帶間尋找李五和鐵皮房。她們穿過稀疏的矮樹林,走進一塊幾百畝的荒地。荒地邊緣出現了那條排汙的河流。二人沒有找到橋,就援著兩根巨粗的空中輸油管爬到了對岸,在對岸她們攀住一棵彎曲的死槐樹,慢慢地滑了下去。她們落到了一塊雜草叢生、坑坑窪窪的地上。走過這片荒地,她們的麵前便出現了一叢一叢群山一樣的垃圾堆。在翻爬穿越垃圾堆的過程中,她們無比驚訝地發現,這些垃圾山是人工製造的風景。垃圾們被分門彆類,堆成一座座錯落有致、形狀各異的山。廢紙山、枯樹山、磚礫山、糞土山、溺食山、鐵渣山、瓶罐山、廢機器山、煤渣山……人行走在山中,七孔裡時而腥臭,時而腐酸,時而敗甜。山的儘頭,河流拐彎處,終於出現了一座矮鐵皮棚子。

李五正坐在鐵皮棚前吸煙。他的身後趴著一條精瘦的卷毛狗。月色蒼茫,煙蒂的紅色在灰黑中閃閃爍爍。李五的腳前,散落著許多殘碗破盒,裡麵裝著什麼。許多肥大的老鼠恬然地在碗盒間逡巡。

兩個女人仿佛踏進了古老的地獄,隻有遠處轟隆隆的機器聲證實著她們的現實處境。女主播因暈眩而不敢再挪動一步,女孩則蹲下去,乾嘔起來。那條狗終於發現了她們,狂吠不止。老鼠們開始向四處逃散。

李五!兩個女人大聲地喊起來。

李五與妻子的相見,比人們想象的要特彆一些,也乏味一些。事實上,見麵後女主播眼裡的李五,已經隻剩下一個曾經代表過她丈夫和那個年輕的大學生的名字。他穿著厚重如鐵皮的工作服,頭戴安全帽。他的皮膚枯黑,毛發稀少,眼睛裡卻散射著極度狂熱的光亮,如兩束帶著濃煙的火焰,呼呼作響。他的表情舉止則平靜得好像與妻子分離是幾分鐘前的事。他隻說了一聲是你們呀,就開始駁回她們的責問。

這與瘋不瘋沒有關係,關鍵是你們還不具備現代素質。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喋喋不休地說開去,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仿佛在作一篇激動人心的講演。

我遇到了知音,這是一種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李五侃侃而談。有什麼幸福能比得上這種個人溫情、**相搏與事業、趣好,代表人類走向的誌向,結合得如此絲絲相扣呢?幾個月前,當我逃離了家庭,一頭紮進沸騰的化工城時,我還痛苦、徘徊甚至害臊過。後來,我讀到了這些外人看來天書一般的詩行!李五一揮手,那氣勢含括了月光下所有的垃圾山。他繼續說道,現代工業製造走向未來的必需品,還製造走向未來的人工風景。它們是世界上最卓越的、最有時代先範意識的,它動用的不是已經死去的偽自然的東西,而是人類文明產品中剩餘的部分。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那天,當我被她的狗追逐並發現了這塊風景和她的鐵皮棚時,我懷疑自己走進了時光隧道,超先進入了未來。她是一個未來人,她沒有讀過書,但是她讀了天下最多的書,做了天下最多的實驗。她從七歲成為孤兒時,就靠撿破舊為生,在撿破舊的過程中,她嘗到了求生之外的樂趣。於是當這座化工城在這片荒地上崛起的時候,她麵對罐山塔林和它們的吞吐,用弱小的身體構造起她神奇的想象。人類不可能複古,去重建荒蠻的森林,去與百獸共舞,讓河流倒流,隻有順著時光前進的方向,創建未來的景觀,並尋找到一條順應工業時代的生活方式。所以近十年來,她一手創造了兩個奇跡,眼前的景象,還有她自己強健的體魄,可以寫照出屬於未來人的勇氣與智慧。她收購了十條狗,帶來了兩隻老鼠,十年下來,狗隻剩下最後一隻,而且已病入膏肓。

李五掀開狗的後胯,露出它潰爛的肢體。女主播和女孩尖叫著捂住眼睛。李五全然不顧她們的反應,繼續說:但是老鼠,由兩隻繁衍到成千上萬隻,可以說,到目前為止,能在工業區無所顧忌地生活的,幸福地生存的,隻有我們和這群老鼠。從老鼠的身上,我們發現了種種不矯揉造作而又切實坦誠的生命力,樂觀的、勇敢的、所向披靡的,等等,等等。當然,我要說的很多、很多……

兩個女人倉皇地走出李五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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