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我們的大院裡又透著熱鬨,出了人命。
事情可不能由這兒說起,得打頭兒來。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個算命的先生。我也賣過酸棗落花生什麼的,那可是先前的事了。現在我在街上擺卦攤,好了呢一天也抓弄個三毛五毛的。老伴兒早死了,兒子拉洋車。我們爺兒倆住著柳家大院的一間北房。
除了我這間北房,大院裡還有二十多間房呢。一共住著多少家子?誰記得清!住兩間房的就不多,又搭上今個搬來,明兒又搬走,我沒有那麼好記性。大家見麵招呼聲“吃了嗎”,透著和氣;不說呢,也沒什麼。大家一天到晚為嘴奔命,沒有工夫扯閒盤兒。愛說話的自然也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飽了。
還就是我們爺兒倆和王家可以算作老住戶,都住了一年多了。早就想搬家,可是我這間屋子下雨還算不十分漏;這個世界哪去找不十分漏水的屋子?不漏的自然有哇,也得住得起呀!再說,一搬家又得花三份兒房錢,莫如忍著吧。晚報上常說什麼“平等”,銅子兒不平等,什麼也不用說。這是實話。就拿媳婦們說吧,娘家要是不使彩禮,她們一定少挨點揍,是不是?
王家是住兩間房。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裡最“文明”的人了。“文明”是三孫子,話先說在頭裡。我是算命的先生,眼前的字兒頗念一氣。天天我看倆大子的晚報。“文明”人,就憑看篇晚報,彆裝孫子啦!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花匠,總算混著洋事。其實他會種花不會,他自己曉得;若是不會的話,大概他也不肯說。給洋人院裡剪草皮的也許叫作花匠;無論怎說吧,老王有點好吹。有什麼意思?剪草皮又怎麼低得呢?老王想不開這一層。要不怎麼窮人沒起色呢,窮不是,還好吹兩句!大院裡這樣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學;好像“文明”人的吹胡子瞪眼睛是應當應分。反正他掙錢不多,花匠也罷,草匠也罷。
老王的兒子是個石匠,腦袋還沒石頭順溜呢,沒見過這麼死巴的人。他可是好石匠,不說屈心話。小王娶了媳婦,比他小著十歲,長得像擱陳了的窩窩頭,一腦袋黃毛,永遠不樂,一挨揍就哭,還是不短挨揍。老王還有個女兒,大概也有十四五歲了,又賊又壞。他們四口住兩間房。
除了我們兩家,就得算張二是老住戶了;已經在這兒住了六個多月。雖然欠下倆月的房錢,可是還對付著沒叫房東給攆出去。張二的媳婦嘴真甜甘,會說話;這或者就是還沒叫攆出去的原因。自然她隻是在要房租來的時候嘴甜甘;房東一轉身,你聽她那個罵。誰能不罵房東呢;就憑那麼一間狗窩,一月也要一塊半錢?!可是誰也沒有她罵得那麼到家,那麼解氣。連我這老頭子都有點愛上她了,不是為彆的,她真會罵。可是,任憑怎麼罵,一間狗窩還是一塊半錢。這麼一想,我又不愛她了。沒真章兒,罵罵算得了什麼呢。
張二和我的兒子同行,拉車。他的嘴也不善,喝倆銅子的貓尿能把全院的人說暈了;窮嚼!我就討厭窮嚼,雖然張二不是壞心腸的人。張二有三個小孩,大的檢煤核,二的滾車轍,三的滿院爬。
提起孩子來了,簡直的說不上來他們都叫什麼。院子裡的孩子足夠一混成旅,怎能記得清楚呢?男女倒好分,反正能光眼子就光著。在院子裡走道總得小心點;一慌,不定踩在誰的身上呢。踩了誰也得鬨一場氣。大人全憋著一肚子委屈,可不就抓個碴兒吵一陣吧。越窮,孩子越多,難道窮人就不該養孩子?不過,窮人也真得想個辦法。這群小光眼子將來都乾什麼去呢?又跟我的兒子一樣,拉洋車?我倒不是說拉洋車就低得,我是說人就不應當拉車;人嗎,當牲口?可是,好些個還活不到拉車的年紀呢。今年春天鬨瘟疹,死了一大批。最愛打孩子的爸爸也咧著大嘴的哭,自己的孩子有個不心疼的?可是哭完也就完了,小席頭一卷,夾出城去;死了死了,省吃是真的。腰裡沒錢心似鐵,我常這麼說。這不像一句話,是得想個辦法!
除了我們三家子,人家還多著呢。可是我隻提這三家子就夠了。我不是說柳家大院出了人命嗎?死的就是王家那個小媳婦——像窩窩頭的那位。我又說他像窩窩頭,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我也不是說她“的確”像窩窩頭。我是替她難受,替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媳婦們難受。我就常思索,憑什麼好好的一個姑娘,養成像窩窩頭呢?從小兒不得吃,不得喝,還能油光水滑的嗎?是,不錯,可是憑什麼呢?
少說閒話吧;是這麼回事:老王第一個不是東西。我不是說他好吹嗎?是,事事他老學那些“文明”人。娶了兒媳婦,喝,他不知道怎麼好了。一天到晚對兒媳婦挑鼻子弄眼睛,派頭大了。為三個錢的油,兩個大的醋,他能鬨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窮人肝氣旺,愛吵架。老王可是有點存心找毛病;他鬨氣,不為彆的,專為學學“文明”人的派頭。他是公公;媽的,公公幾個子兒一個!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窮小子單要充“文明”,這是哪一股兒毒氣呢?早晨,他起得早,總得也把小媳婦叫起來,其實有什麼事呢?他要立這個規矩,窮酸!她稍微晚起來一點,聽吧,這一頓揍!
我知道,小媳婦的娘家使了一百塊的彩禮。他們爺兒倆大概再有一年也還不清這筆虧空,所以老拿小媳婦泄氣。可是要專為這一百塊錢鬨氣,也倒罷了,雖然小媳婦已經夠冤枉的。他不是專為這點錢。他是學“文明”人呢,他要作足了公公的氣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嗎,他想把婆婆給兒媳婦的折磨也由他承辦。他變著方兒挑她的毛病。她呢,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可懂得什麼?跟她要排場?我知道他那些排場是打哪兒學來的:在茶館裡聽那些“文明”人說的。他就是這麼個人——和“文明”人要是過兩句話,替彆人吹幾句,臉上立刻能紅堂堂的。在洋人家裡剪草皮的時候,洋人要是跟他過一句半句的話,他能把尾巴擺動三天三夜。他確是有尾巴。可是他擺了一輩子的尾巴了,還是他媽的住破大院啃窩窩頭。我真不明白!
老王上工去的時候,把磨折兒媳婦的辦法交給女兒替他辦。那個賊丫頭!我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窮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們給人家作丫環去呀,作二房去呀,當窯姐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應該的事),那能怨她們嗎?不能!可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樣的討人嫌,能鑽天覓縫的給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睜白眼的造旱謠言給嫂子使壞。我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壞,她是由那個洋人供給著在一個工讀學校念書,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雙整鞋,頭發上也戴著把梳子,瞧她那個美!我就這麼琢磨這回事:世界上不應當有窮有富。可是窮人要是狗著有錢的,往高處爬,比什麼也壞。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作雙青布新鞋,她變著方兒給踩上泥,然後叫他爸爸罵兒媳婦。我沒工夫細說這些事兒,反正這個小媳婦沒有一天得著好氣;有的時候還吃不飽。
小王呢,石廠子在城外,不住在家裡。十天半月的回來一趟,一定揍媳婦一頓。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的。可是小王本來可以不揍媳婦,因為他輕易不家來,還願意回回鬨氣嗎?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邊唧咕啊。老王罰兒媳婦挨餓,跪著;到底不能親自下手打,他是自居為“文明”人的,哪能落個公公打兒媳婦呢?所以挑唆兒子去打;他知道兒子是石匠,打一回勝似彆人打五回的。兒子打完了媳婦,他對兒子和氣極了。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作石頭,一咂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裡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裡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麼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鬨“撞客”。總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後,她又哭又說,一個人鬨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鬨我不管;管又有什麼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堵?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鬨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裡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麼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麼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那個王八蛋的三孫子“文明”可笑,又可哭,肚子餓得像兩層皮的臭蟲,還信“文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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