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吉(4)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5章 阿吉(4)

阿吉說:“我是咬哩,可我有個原則,以勢欺人的我咬,村蓋子我咬,彆人不敢咬的我咬,彆人咬不動的我咬,你說不能咬的我偏咬!”

眾人說:“阿吉倒成了紀檢委的人了?!”

阿吉說:“你以為我隻為混個小錢來的?要掙錢我進城去了,我又不是沒掙過大錢?!”

眾人就嚷嚷得勝是沒人咬也咬不動的人,你把得勝外派外派。阿吉說得勝叔現在病了,水渠工程也乾不了了,外派他我心裡不忍,但得勝叔前日請了南山的大夫,大夫讓他每日喝錢哩。

麻子拿敲板鼓的棍兒敲了一下阿吉的頭,說:“你說著說著就胡扯了,有喝錢的藥方?”

阿吉說:“我聽說了我也不信,昨日早起,我去看我得勝叔,我沒敢進去看,站在窗外看的,我那嬸子真的是把一遝一百元的票子剪成碎末兒,衝了水讓我得勝叔喝。得勝叔喝不下去,我嬸子放了些紅糖,他就喝了。喝畢了,我嬸子問,還吃啥呀不?得勝叔搖了搖頭。我嬸子又問,還喝啥呀不?得勝叔搖了搖頭。我嬸子再問,還乾呀不?得勝叔說話了,得勝叔說的話是:那你活活把我放上去啊……”

眾人哄然大笑。老侯罵道:“你****的缺德!”卻把一瓶酒塞在了阿吉的懷裡。

阿吉在老侯家外派得勝,當然有人就傳到東窪村。阿吉問過阿米:“拴子家什麼反應?”阿米說:“倒能沉住氣,沒動靜。”阿吉說:“他害怕了!”

阿吉認為拴子一家害怕了,就想為啥害怕了,一定是有更大的見不得人的事。比如,他得勝為什麼就長年在公路上包活乾,他給縣上領導行了多少賄?這回承包水渠工程為什麼又首先他能承包?他和鄉長有沒有貓膩的事?阿吉想著想著,感到他若真能弄點情況來捅出去,他阿吉就會被鄉人捧為打虎的武鬆了。到時候得勝的勢一倒,園園就不一定還會嫁了拴子。阿吉一高興,在院子裡唱龜茲班裡麻子曾唱過的一段戲:

眼看著他起高樓,

眼看著宴賓客,

眼看著樓坍了。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經過院外,阿米喊:“吉哥,你段子說得好,你唱戲聒人哩!”

阿吉在院內說:“你懂得屁!”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要走過了,阿吉卻說:“阿米,你進來,咱倆到劉伯家去落實個事!”

阿米說:“哪個劉伯?”

阿吉說:“還有哪個劉伯,在鄉政府當乾事的劉伯!”

阿米和阿米的婆姨進了院子,阿米說:“劉伯家我昨兒去過,喝了七個黃鼠狼的血了,病還不回頭,我看人快要畢了。今日石頭的哥給他爹新墓拱好了,你去不去行情?”

阿吉說:“麻子沒有通知去給熱鬨麼。”

阿米說:“石頭的哥舍得花錢請龜茲班?咱一個村的,再不親,你也該去去。”

阿吉該去的。阿吉說我拿啥禮呀,仰起頭看屋簷下一串晾著的辣子,要過去取,卻一拍手說:“,人去了就給他壯了臉了,拿什麼東西?我煩就煩咱這裡提酒呀送糖的,一瓶酒一包糖又能值幾個錢!”

到了石頭的哥家,人來得不多,坐了三席客,席上沒見石頭。阿吉一見石頭的爹,老人是坐在他的那副已做好了十年的棺材上,阿吉說:“老伯,你有了新房子,恭喜恭喜!”老人說:“阿吉,你幾時還進城呀,聽石頭說你在城裡坐大啦?”阿吉說:“那有啥哩,幾時我把你老領到城裡也去看看。”老人說:“我不中了,都八十有六了。”阿吉說:“你還能活哩,你給咱往一百上活!”老人說:“活得丟人了,再活就喪德了。”

飯菜很簡單。吃飯的時候,小安嘟囔沒有魚也沒有雞,石頭的哥這麼嗇皮,到時候老伯倒了頭,看誰還來幫著抬棺材呀。他說:“反正我不會來啦!”石頭的嬸子聽見了,臉不好看,舀了一勺肉片扣在小安的碗裡,說:“兄弟,彆人我不管,你得吃好!”小安端了碗圪蹴到了阿吉身邊,討好地說:“吉哥,這幾天你見著園園了沒?”

阿吉說:“吃你的肉,我見她乾啥?”

小安說:“我看見她在鎮街上買紅褲帶哩,買了兩條。說是今年她晦運哩,要給她和拴子係紅褲帶避邪呀。”

阿吉說:“是不是,怕快要係白腰帶了吧。”

阿米也湊過來問:“吉哥你是說得勝要死呀?我可沒想讓人家死……不會鬨出大事吧?”

阿吉說:“出啥事?話就多得很!”

阿米受了噎,瓷在那裡。正好石頭的爹叫阿米給他舀一碗湯來,阿米把湯端給老人,問了一句:“今日石頭呢,他沒來?”

石頭的哥聽見了,沒好氣地說:“我爹就我一個兒!”

阿米的婆姨就用手擰阿米的腿,低聲說:“你不會說話就彆說話!”一時眾人寂靜下來,隻有很響的吃飯聲、咳嗽聲和擤鼻聲。阿米的婆姨便說:“吉哥,你到處都在說段子哩,今日你也不來幾句?老伯有了新房是喜事,又不是到了劉伯家看病人哩。”

阿吉就把一片肥肉未嚼碎咽下了肚,說:“那我給老伯熱鬨幾句。說啥呀,原本我要去看咱乾事伯的,得知老伯新房蓋好了,就又趕了過來,那我就說說乾事伯的事吧。前年秋天,縣長到咱鄉政府來檢查工作,鄉政府當然就做了一桌飯菜招待縣長。咱乾事伯是負責夥食的,飯菜好後他就端上來,端上來時大拇指伸在菜湯裡。鄉長就說,你瞧你那指頭?乾事伯說,指頭咋啦?鄉長說,指頭都伸到湯裡了!乾事伯說,我這指頭風濕,伸在湯裡暖和麼。鄉長說:你咋不伸到尻子裡去呢?乾事伯說,端飯前我就在尻子裡伸著呀!”

阿米噗地把滿口的飯菜噴出來。噴了對麵人一身,有肉,有米,還有一片菠菜。大家就笑,阿吉說:“阿米,你也文明些,你瞧瞧噴在你婆姨身上的肉,你吃肉要嚼爛麼!”

石頭的爹卻指著阿吉說:“你看看你,耳朵上也不掛了根粉條!”

阿吉一摸,在耳朵上真的就也掛了根粉條。

阿吉作踐劉乾事的段子,有人就傳給了劉乾事。劉乾事已經喝了五隻黃鼠狼的血,又托人逮來了第六隻,殺了正喝血哩,聽了傳過來的話,說:“他阿吉誰都糟踏!”一口氣憋住,沒返上來,倒在炕沿上翻白眼死了。

劉乾事死了是命到頭了該死,雖然死時是聽了傳過來的話才死的,但不能說是阿吉氣死的。阿吉坦坦蕩蕩沒有內疚,劉乾事的家裡人也沒怪罪。屍首在家停放了三天。第三天下葬,村人從墳上回來,劉家照規矩招待吃飯,堂屋裡、院子裡都擺了席。

龜茲班是一早就來的,起靈時是吹唱了《諸葛亮吊孝》,也吹唱了《血染的風采》。阿吉沒有賣嘴說段子。阿吉隨著送葬人往墳上去的路上看見了拴子和園園,故意咳嗽著,但園園沒有正眼看他。現在吃開飯了,阿吉心情還是不好,隻悶了頭扒飯。一隻雞就盯著他,掉一個米粒,雞吃一顆。他不吃了,雞卻跳起來啄他腮幫上的一顆米,把臉啄破了。阿吉一下子躁起來,放下碗把雞撲住就拔毛。劉乾事的婆姨說:“阿吉阿吉,我那雞是下蛋的雞!”

阿吉下不了台,呼哧呼哧出粗氣。小安就打圓場:“吉哥,輪到你的節目了吧!”

阿吉說:“我說啥呀,劉伯不是旁人,他一死我心裡難受得很,我不說了吧。”

梨子樹底下坐了幾個人,冒了一聲:“恐怕怕劉伯的鬼哩!”

阿吉明白這話指的是什麼,憋著的火兒就攻上了心,說:“我怕啥鬼哩,我阿吉這張嘴天王老子都扽不了的!”

小安說:“吉哥你說,說個帶彩兒的!”

阿吉說:“我不說帶彩兒的,今兒誰說風涼話我就說誰。剛才是拴子撂涼話了吧,拴子在學校的時候,有一天……”

拴子放下碗站起來,唾了一口,往院外走。走到院門口了,又給園園招手,園園幫著劉家人洗碗,起身也跟著走了。

阿吉說:“走了?這讓我很遺憾,走啥哩,阿吉是老虎吃了你?走了我就不說了?我還要說,有一天……”

堂屋台階上的一張凳子倒了,發出很大響聲。從凳子上立起來的是阿財,他把阿吉的話打斷了。阿財是鄉小學的民辦教師,穿著四個兜兒的中山服,口袋裡插了鋼筆。阿財說:“阿吉,我整日在學校忙著,可你進了一回城回來,乾了些啥事我也聽說了,你也太過分了吧?誰你也作踐糟踏,你要真有能耐,你批評腐敗麼,你說你敢嗎?老是你那一套,我也就小看你了!”

阿財的話說得很慢,但阿財把阿吉鎮住了,立在那裡沒再能說下去,臉一陣紅,一陣又白了。麻子敲了碗說:“都吃飯都吃飯!”阿吉的臉顏色緩過來了,擦了一把鼻涕,抹在了身邊的桌腿上,說:“阿財老師身上插鋼筆哩,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我是尊重的。阿財老師說我不敢說腐敗的事,我不敢嗎?我敢!阿財老師的嘴哄娃娃哩,阿吉的嘴從來沒有不正義的,今日我就說一個段子,阿財老師你聽著!”

阿財說:“你說吧!”

阿吉說:“這個段子有一個背景,就是咱們鄉裡修水渠,原本是五裡長的水渠,但鄉政府上報的材料是十裡水渠。縣上撥款當然要撥十裡水渠的款。那麼,多撥的款到哪兒去了?前五天,縣上來了一個領導,來了後就住在鄉政府的接待樓上,請注意,故事就從樓上發生了……”

滿院的人都不吃飯了,拿耳朵聽,卻聽到了堂屋裡有人喊:“阿吉!”

聲音尖亮,是鄉長的聲。鄉長在群眾會上總是講話,聲音是大家都熟悉的。阿吉下意識應了一句:“嗯。”便說:“鄉長沒走?”

鄉長是代表了鄉政府也來給劉乾事送葬的,但鄉長來時在靈桌上上了香,奠了酒,沒有去墳上。原本告辭了要回去,劉家的親戚卻硬留下讓吃飯,就一直呆在堂屋吃煙喝茶,飯時也便坐了上席在堂屋。這些,阿吉不知道,阿吉聽見鄉長叫他,不能不去。阿吉就到堂屋,一條腿在堂屋門坎裡,一條腿在堂屋門坎外。阿米看見阿吉的皮鞋後跟一邊磨損得已經很厲害了。

鄉長指著阿吉說:“你在說啥哩?”

阿吉說:“我還以為你走了。”

鄉長說:“我不在你就可以信口雌黃?你有事實根據嗎?你有證據嗎?”

阿吉趕忙笑,說:“鄉長你也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鄉長說:“你紅口白牙的當眾造謠,我不信彆人信不信?你如此造謠誹謗,我得告你!”

阿吉臉一下子綠了,當下就扇自己嘴,墨鏡掉下來打碎了。阿吉說:“鄉長,我不是誹謗你呢,你問問大夥,我在背地裡常說鄉長是好人。就是有一天鄉長你坐監獄了,彆人躲著你,我阿吉能去給你送飯的……”

鄉長更火了,說:“這麼說,我真貪汙水渠款了?我告訴你,你要送飯,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我永遠坐不了牢!”

院子裡當下混了,一部分人順門就走,一部分人進了堂屋去拉勸。阿米也往堂屋鑽,阿米的婆姨拽了他的耳朵拉回來。堂屋裡,麻子扶住了鄉長,讓鄉長坐椅子,說:“阿吉的嘴上貼過×毛,是臊嘴。狗咬了人,人犯得著去咬狗嗎?”鄉長方坐下來,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全跳起來。

鄉長到底沒有告阿吉,使阿吉躲過了一難。但鄉長把麻子叫去,指示麻子開銷阿吉。若阿吉還在龜茲班胡說八道,破壞社會安定,那麼龜茲班就要負法律責任了。麻子當天便把阿吉除了名。

阿吉沒事乾了,地裡的草長得比莊稼高,他是個懶身子,不去料理。嘴還是能說,但說了話沒人接碴。阿吉就在自己家裡罵鄉長,罵阿財,罵拴子和園園,罵:“**********,我×你媽!”

阿米從院外經過,立住腳聽了聽,說:“吉哥,你罵錯了!”

阿吉開了院門,讓阿米進來,說:“我就罵啦!”

阿米說:“**********惹了你了?咱那時還穿開襠褲哩。”

阿吉說:“我罵它怎麼就不再來啦?!”

阿米聽不懂阿吉的話,阿米有阿米的心思,他想著能幾時進城打工去,說:“吉哥,咱倆一樣,在村裡混笨了,你要進城了,給我說一聲。”

阿吉說:“我和你咋能是一樣?你是上門的女婿!”

阿米低了頭就走。阿吉卻說我到十裡外火車小站上找阿狗呀,阿米你願意不願意跟我一塊去?阿米說:“賣豆腐呀?”阿吉罵:“你就隻會出瞎力。我告訴你,這世上是出力的不掙錢,掙錢的不出力!”阿米點點頭,說:“去哩。”

阿吉說:“那好,我帶著你。你把你家的蓮花白給我裝一口袋,不給帶點東西去,我那嫂子臉比尻子還難看哩!”

阿吉在火車站東邊的席棚裡,他對來收管理費的人說他名字叫雞,左邊一個又,右邊一個鳥的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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