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獵人(1)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6章 獵人(1)

戚子紹在禮拜五的下午去秦嶺打獵時要帶上一個叫夏清的女子。王老板問是不是情人。戚子紹說才認識的,應該是熟人,女熟人。王老板就認為打獵帶女人不好,又累又不安全,而且三天裡住宿也不方便。戚子紹噎了一句:“你舍不得花錢了?!”王老板便不再嘟囔,將車開到A路B樓外的花壇邊按喇叭,一長一短地按得生響。樓道裡跑出來的卻是兩個女人,打頭兒的是個胖子,四肢短短的,跑起來像是鴨子。戚子紹迎著陽光,把眉頭皺成一疙瘩,等胖子跑過來了,一邊替後邊的夏清拿了大包小包,一邊卻對著胖子笑。

“怎麼個給你撥電話也聯係不上!我還擔心你不能去呢?”戚子紹說。

“怕不是吧,”胖子做著鬼臉。胖子做鬼臉的時候很性感。“認識了夏清就不想見我了?這我知道。可我和夏清是籠沿連著籠攀兒,不拆伴的!”

夏清站在車尾,抿著嘴笑,戚子紹又一次笑了。

“我懷疑你倆是同性戀!”

“或許是吧!”

王老板已經把車門打開,胖子的一隻腿伸進去,又取出來,哇地叫了一下,瞧見了裝在裡邊的長舌帽,爬山鞋,軍用水壺,雨傘,毛毯,一袋子礦泉水和三支長長短短的獵槍。說:“戚處長,你還真的是個獵人了!”

“乾啥就要像啥麼!”戚子紹在後車箱幫夏清將一個大旅行袋放好,這是一頂軍用的野營帳篷。戚子紹低聲說:“是你通知了她?”夏清說:“你打電話過來時她就在旁邊,我不能瞞了她。”戚子紹說:傻女子!夏清說,我是傻。藍底碎白花的裙子在陽光下一抖,戚子紹覺得滿地都是墜落的花瓣了。胖子在問王老板:“這是你的三菱吉普?多有個性的車,我就喜歡紅顏色的!”王老板說:“是小了點,但爬山功能好。”戚子紹關了後車箱蓋,悄悄說:他是我的客戶。揩了夏清手背上的一點土,夏清忙把手塞進了口袋裡,戚子紹卻衝了胖子說:“車不錯吧,老王可是個大老板嘍!”胖子說:“你淨結識大老板!”戚子紹說:“也結識美女哇!”走到前麵,為胖子拉開車門,很紳士地說:“請!”胖子卻說:“是要我坐在前邊,你們坐後邊呀?我也偏坐在後邊!”把吃的喝的用的東西,往前邊座位上堆,堆成一個小山。

“不願意我坐後邊?”胖子讓戚子紹坐在後座位的中間了,自己擠進來。戚子紹說:“這盼不得麼,東宮西宮,我過的是皇帝生活麼!”故意搖晃著身子,將手在胖子的膝蓋上拍了一下,便問:“最近做啥哩?”胖子說:“啥也沒做,隻做愛。”四個人都噗地笑了,戚子紹說:“這話說得好!王老板,你瞧我這女熟人有意思吧?”胖子說:“我可告訴你,下次再出來玩不首先通知我,我會生氣的。你要待我好些,我可以繼續給你批發美人。我是胖了點,我的女朋友卻沒有不漂亮的!”

戚子紹確實是先認識了胖子,然後通過胖子認識了夏清的。那****在一個朋友家搓麻將,麻將桌上有胖子,她是一家公司的職員,詢問他們銀行能不能采用她經銷的UPS不間斷電源器,這是微機上使用的配件,一旦使用上了就能長期使用。“這有什麼問題呀,”戚子紹是當場拍了腔子,“用誰的配件都是用,辭掉彆的供貨用你們的就是了!”但過後他卻沒有動靜。有一天胖子又來了,領著的是夏清,夏清是一個瘦高瘦高的女子,戚子紹就有些拘謹。戚子紹是見著了漂亮的女人就拘謹的。“你是上海來的?”他舌頭硬硬地說了普通話。女人說:“鄂不是。”一聽把我念成鄂,戚子紹才知道夏清是本城人,他就說西安還能有這麼漂亮的女人呀,而且氣質好。那天戚子紹說了許多話,都很幽默,簡直是妙語連珠,胖子說你愛上她了?他說:哪裡?胖子說,這你瞞不了我的感覺,瞧你想象力多好!第二天戚子紹就約了夏清去茶樓吃茶,夏清應約而來,來的還有胖子。戚子紹是有了許多話想要給夏清說,但胖子老在旁邊,她們總是一塊來一塊去。戚子紹沒有了機會,但戚子紹還是幫忙推銷了。

秦嶺在城南五十裡外,車行駛了半小時,進了灃峪口,路就在峽穀的半崖上蜿蜒盤旋,每每車在拐彎處就傾斜,坐在座位中間的戚子紹就一會靠在胖子的身上,一會擠著了夏清,夏清被擠得嗷嗷地叫。戚子紹說:“這是身子要倒的,與道德品質無關啊!”頭與頭要挨上的時候,戚子紹瞧著夏清的眼睛說貼這麼長的睫毛,夏清說不是貼的。戚子紹用手去拔了一下,果然不是貼的,就感歎什麼叫天生麗質。王老板故意把車開得很猛,三個人就顛得像在舞蹈。戚子紹就勢用雙臂摟住夏清和胖子,卻叮嚀王老板把反光鏡擰上去,專心開車。王老板真的把反光鏡擰了上去,聲明他不會看的,他什麼都沒看見。就聽著他們在後邊說女人的高跟鞋和香水。戚子紹的觀點是高跟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一項發明,但香水卻破壞了女人特有的體味。這話惹得胖子堅決反對,因為她今天沒有穿高跟鞋而噴灑了強烈的香水。夏清立即將雙腿收縮在身下。戚子紹也就說了一句胖子的絲襪好,絲襪是女人的第二層皮膚。胖子說:“隻許看不許摸!你們常進山打獵嗎?”戚子紹說:“當然嘍,差不多的禮拜都來!”胖子說:“有錢有權的人真會生活!政府不是禁止民間有槍嗎,你長長短短三支槍?”戚子紹說:“這辦了許可證呀!你需要辦不?我可以幫你辦一張。”王老板說:“這可是真的,在西安市裡戚處長沒有什麼事情他搞不定的!”夏清說:“這我信的,你就是要顆原子彈,戚處長就說你要圓頭的還是方頭的?”車突然地一個急刹,胖子和夏清從座位上滾下去,而戚子紹一個前傾頭撞在了前邊的椅背上,哎喲叫了一聲。一輛車從拐彎的對麵擦身而過,在後麵發出了劇烈的機器響。戚子紹臉色慍怒,遂之解嘲說:“王老板你是犧牲我呀?!瞧見了嗎,剛才那輛車上坐著一位少婦!”

“你眼睛那麼尖的?”胖子重新坐好,但她的絲襪被座位上的硬墊角剮破了。

“這就是獵人的眼睛!”戚子紹說,“看女人瞥一眼就知道什麼模樣了!那少婦倒有些姿色。”

三個人扭過頭了,看見那輛車在後邊二十米遠停住,先是司機下來查看輪胎,接著是一個女人也下來,腰身很好,但臉是刀把臉。兩個女人同時地噢了一聲,汽車也已轉過了彎道。

“戚處長是這樣個欣賞水平呀?!”

戚子紹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從前邊的座位上拿起了一支槍,向窗外做著瞄準的姿態。

“我是側麵看她的,”戚子紹說,“側麵看了想犯罪,正麵看了想自衛。”

“我現在也不能不懷疑你的槍法了。”胖子說。

“可以說,來秦嶺打獵的沒有誰能和我比槍法的!”戚子紹說,“我曾經一槍打下兩隻鳥的!”

“是兩隻鳥,”王老板做證,“鳥落了一樹,一槍放上去,掉下來了一隻,過一會兒,又掉下來了一隻。”

“第二隻是嚇昏了的吧。”夏清說。

“不打鳥而讓鳥掉下來才是高手!”戚子紹說。

兩個女人卻聽不懂這樣的話,相視著咯咯地笑。

“你瞧著吧,這次打獵我不往崖雞子身上打一槍,卻要獵到十隻八條的!”

兩個女人還是在笑。

戚子紹就給女人講他和王老板上次獵崖雞子的經曆。如何潛伏在一個土溝裡,看著對麵崖畔上落著一群崖雞子,咚地朝天放一槍,崖雞子就撲楞楞地起飛了,飛過溝就落在這邊崖畔上,咚地朝天又是一槍,崖雞子又飛落到那邊崖畔上。“崖雞子是沒腦子的,就像是夏清。”戚子紹趁機敲了一下夏清的鼻子。夏清回擊了,捏了戚子紹的鼻子。戚子紹的鼻子被捏得發紅,他繼續說,他和王老板不停地朝天放槍,崖雞子就不停地飛過來又飛過去,崖雞就累死了,接二連三地從空中像石頭一樣掉下來。

“哦。”

兩個女人終於相信戚子紹是個獵人,一個真正的獵人了。

車愈往秦嶺的深處去,景色愈好。山有開有合,雲忽聚忽散。兩個女人興奮不已,後悔著從來沒有進過深山,這般好的去處,住十天八天也不想回城了。戚子紹說那就不回去了,咱們就住在山裡,到時候咱們六個人……胖子說,四個人怎麼成了六個人?戚子紹說,那還有孩子呀!胖子說:“想了個美!”車從一個隧道裡穿過去,一陣黑暗,隧洞外是一個小的山村。

山村河的這邊有幾戶人家,河的那邊有幾戶人家。河這邊的人家除了路邊高高地架著皮管子接引了山泉裡的水,為過往車輛衝洗外,又都開著飯館。洞開的土窗外掛著醬黑色的臘肉,乾蕨菜和醬條串成的鹵汁豆腐乾。賣飯的男人或女人圪蹴在門口的石頭上。剛才車到的時候,一個肥胖的女人從廁所裡出來,站在公路中間,一邊係褲帶一邊乍了一下腿,車就地停了。肥胖女人趴住車窗往裡一看,就樂了。

“是戚處長呀,不擋車你還不停哩?又來打崖雞子啊!”

“打崖雞子!”

“守著鳳凰還要崖雞子呀?”

“鳳凰隻能看不能吃麼!是漂亮吧?”

“漂亮得像是狐狸變的。”

夏清低聲說了句“你是豬托生的!”下了車和胖子看這看那,看啥都稀奇。戚子紹覺得很得意,提醒著山裡路不平,走路腳要抬高點,繼續和肥胖女人搭訕:“近來打獵的多不多?”

“來得少了,你不知道吧,山頂上有了狗熊啦!都怕啦!”

“狗熊有啥怕的,以前又不是沒出現過狗熊?!”

“這狗熊可是成了精了!上一個月來了個打獵的,也是開著輛小車來的,遇著了狗熊。狗熊一巴掌把半個屁股挖去了,人昏迷不醒地抬了下來,醒來說狗熊會說人話哩!”

“人會學著野物的聲叫,哪裡會有野物學人的話?”

“人都能學著野物的聲叫,野物又怎麼不能說人的話?”

“他一定是沒打敗狗熊,臉麵上不能下來,胡誆哩。”

“反正是風聲傳得緊,來打獵的人少了。

“那你就看著我怎麼收拾這狗熊了!”

夏清和胖子聽到他們說狗熊,已圍過來聽,聽得麵色都蒼白了。待到戚子紹說他能收拾狗熊,就問:你打過狗熊?戚子紹說當然打過狗熊的,不管是什麼厲害的野物,你隻要摸清它的習性,沒有獵不了的。狗熊麼,也是個笨,它隻會直線撲,你就隻拐著彎兒和它鬥。如果你碰到了一群狗熊,那你就更好打了。你隻需藏在一個地方向它們開槍,一槍或許撂倒一隻,另一隻便順著子彈也衝過來,你姿勢不動地一個一個打。再如果你能引誘著一隻向你撲來,一閃身讓它撲下崖畔,後邊的也就一條線的撲下崖畔。你可以直接到崖畔下收獲罷了!兩個女人眼裡閃動了驚異的光,說道:這太精彩,太有刺激了,咱們不打那些崖雞子了,一定要到山頂去獵狗熊!

王老板用油布一直在擦拭著車身,他不願意把車繼續往山頂上開。

“怎麼能不去呢?”戚子紹說,“咱們不是打過熊嗎?”

王老板含糊地點著頭,說要去的話隻能是他和戚子紹去,兩個女人就留在這兒。這兒有吃有住的,又好玩,若去山頂遇見狗熊了,是該打狗熊呀還是顧及她們呀?

“咱是老獵手,還保護不了兩個女人嗎?”

兩個女人歡喜跳躍,說:“要去麼,我們一定要去麼!”

車重新發動起來,向深山鑽去。兩個小時後,路拐著之字形向秦嶺的主峰爬。兩邊都是大的鬆樹,路麵上不時地出現了鬆鼠,但都是影子般地穿過公路。兩個女人又是大呼小叫,要汽車停下來,王老板沒有聽使喚,用力扳動著方向盤,因為彎道很大而路麵又窄。突然間汽車油門加大,人似乎都飄起來,車的前麵一隻野兔在拚命地跑,不一會兒,車嘎地一聲刹住了。戚子紹首先下去,從路上撿起了一條兔子的尾巴,兔子則泥漿般貼在地上。

到了道班,天就黃昏了。山頂道班是全程公路上最小的一個道班,隻是一幢三間木屋,兩個上了歲數的養路工。兩個女人麻雀一般地喳喳亂叫,說這裡是童話的世界,就在鬆樹林子裡揀蘑菇,采繁星般的小花。夏清說:“我相信這裡有各種各樣動物的,動物都會說著人的話!”胖子噎道:“你相信你也會長翅膀的!”兩個女人鬨起了小小的彆扭。

可能是養路工寂寞得太久了,他們應允了客人就歇在這裡,又提供吃的和喝的,但言語不多。尤其兩個城市的女人向他們問這樣那樣的時候,顯得手腳無措。木屋分兩個小房間,原本兩個養路工分住著,現在騰出一間來睡胖子和夏清,而在路的北邊撐了軍用帳篷,隻有戚子紹和王老板去睡了。夏清對睡帳篷感興趣,但帳篷裡畢竟潮濕,保不住夜裡又有什麼野物闖進來。胖子便把木房裡的舊的被褥抱出來,替換了帶來的毛毯。“如果被褥上有虱子,”她說,“讓吸有錢有權人的血去!”

戚子紹換上了一身的獵裝,在林子裡踱過來踱過去,感覺非常的好。後來采著了一朵紅色的七瓣花回到木屋,夏清已燒了一盆水洗臉洗手。戚子紹將花插在她頭上了,說:讓我也洗洗。手伸進盆了,在水裡抓住了一雙嫩手。夏清往出抽,抽不動,拿眼睛看了一下帳篷邊的胖子,不動了,手覺得越來越小。

“要是隻來你一個人多好。”

“這不可能。”

“為什麼?”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她並不想讓我見你的,後來想了想,才領我上去……”

“你要是沒上來,我也不用她的配件了。”

“……”

“她真會利用你!”

“她也保護我。”

“傻姑娘!”

“……她也漂亮哩。”

“是嗎?我沒感覺。”

帳篷邊胖子在嘎嘎地笑,王老板在係帳篷門口的繩子時說了什麼趣話,胖子拿拳頭捶王老板的背,嚷叫:“你壞,你壞!”夏清再次要把手抽出來,戚子紹低下頭去,迅速地吻了一下那根中指,夏清就鹿一樣地跑去了,叫喊著:“打牌,打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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