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獵人(2)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7章 獵人(2)

帳篷裡的光線已經幽暗,四個人並沒有玩“升級”,戚子紹要教給大家一種撲克算命法。他光是默想了一個念頭算了一次,情緒頗高。胖子問你算的是什麼,他笑而不答。胖子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謀算著夏清吧。戚子紹說:“即便愛夏清,那也是我的權利,這沒什麼錯呀!”夏清已經脖臉彤紅,把撲克撥亂,說:“都胡說,胡說!”戚子紹趁機張狂了,當場挑明他就愛上了夏清,愛上了夏清但能不能離掉現在的老婆,會不會最後娶了夏清,這得看天意了。就以某種牌代表能結婚,以某種牌代表不能結婚,重新洗牌起牌。大家都屏了氣息看翻牌的結果,竟然是代表能結婚的牌首先便翻了出來。戚子紹就說:“夏清,你也是親眼看了,你要等著我!”夏清一時無語,眼睛撲忽撲忽地閃。胖子說:“夏清真老實,你以為他說的真話?”戚子紹說:“信不了我也該信牌呀!”王老板就讓給他的房地產生意算一下,算出來的結果也是好的。王老板就說既然做房地產能成功,你得支持我了。戚子紹沒有回應,卻問:“你覺得夏清怎麼樣?”王老板說:“好麼。”戚子紹問:“怎麼個好?”王老板說:“五官好,身架子也好。”戚子紹說:“夏清有綜合之美!”胖子說:“呀呀,世上還有什麼好詞?可彆忘了,這麼好的人是誰給你介紹的?”戚子紹說:“這一句話你說得好,得感謝你,晚飯咱要喝酒,炒熊掌吃!”

當戚子紹從帳篷裡出來,似乎覺得夏清差不多已經是他的人,哼著小調往木屋去,一進門就喊:“晚飯吃什麼呀?”

木屋裡煙霧騰騰,鍋灶邊隻看到養路工汗油閃亮的腦袋,他在把麵條往開水鍋裡煮。

“沒有炒熊掌嗎?”戚子紹說。

“哪兒會有熊掌。”養路工說。

“彆的野味呢,譬如黃羊,果子狸,崖雞子?”

“用菌子做了湯。”

“隻有菌子?”

這使戚子紹很喪氣。

胖子說:“瞧,他的話落實不了吧?”拉了夏清到房間裡去了。戚子紹聽見夏清在房間裡還說了一句:“我就要吃熊掌麼!”故意提高了聲音和養路工說話:“聽說山上又有了狗熊呀?”

“是有吧。”養路工說。

“怎麼不打了狗熊吃呢?”

“我們都在這山上。”

“你們?你是指你和狗熊嗎?”

“是吧。”

戚子紹進了房間,說兩個養路工是素食主義者,他們常年呆在山上認那些野物都是同類了。“我現在明白了,”他說,“山下邊嚷道狗熊成精了,會說人話,一定是他們傳出來的,為的是不讓彆人捕獵。你們沒注意他們的模樣也差不多快要像狗熊了,腰粗屁股圓的,行動遲緩,還不停地吭哧吭哧著。”

戚子紹說沒有道理,夏清卻仍在說:“我偏要你給我熊掌吃!”

“我會的,小姐!”

“戚處長,這可是你說的,”胖子說,“吃不到熊掌我們就不走啦!”

吃過麵條,兩個女人就在房間的炕上歇下了,她們光著腳,披散了頭發,脫去了外套,而緊窄的內衣使身體該瘦的地方都瘦下去,該胖的地方都胖起來。戚子紹和王老板在房裡讚美了一通女人形體的藝術,對麵房間裡的養路工就起了鼾聲。屋外十分地安靜,偶爾有車輛呼嘯地從公路上駛下山去,聽到的就是鬆塔落地的聲音。說好的今晚上都不要睡,直聊到天亮,兩個女人卻很快就顯出倦容。慵懶的姿態是特彆惹人愛憐的,戚子紹滿嘴的口水,言語開始放蕩,王老板就說他是困了,打了哈欠去了帳篷。王老板一走,兩個女人就並排靠在炕頭上和戚子紹說話,越說身子越往下溜,後來就躺下去,而且胖子的眼睛也合上了。戚子紹真想胖子是睡著了,他就敢去和夏清接近一番。但胖子偏是躺在炕的邊上,讓夏清躺在靠牆的裡邊,又不知道胖子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假睡,他不敢造次。

“養路工在山上呆久了,真的能和野物和平共處嗎?”夏清說,“那麼,山上所有的野物都能認識他們了?”

“動物都是有靈性的。”

屋外有什麼鳥在叫,一聲長一聲短,長長短短的。

“聽見了嗎,鳥在說話了!”

“你能聽懂它們的話?”

“我是獵人呀!”

“這鳥在說什麼?”

“一個說:你在哪兒?一個說:在你心裡。一個說:乾啥哩?一個說:想你哩!”

夏清擠了一下眉眼,她知道戚子紹在給她騷情。戚子紹卻走過來,一下子捏住了她伸在炕邊的腳。她嚇了一跳,用手指指胖子。胖子睜開眼來,說:“你去睡吧,我可困得不行了!”

“那你怎麼就不睡著呢?!”

戚子紹說了一句,離開了房間,胖子猴一樣跳下炕就把房間門關了。戚子紹聽見了快速的關門聲,心裡有些不悅,站在門外了發現山頂上的夜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時候,公路上有一輛車駛過,他往路邊閃了閃,但車依然掛了他的衣服就跌倒了。車劇烈地刹住,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看見他已經爬了起來,問:沒事吧?戚子紹勃然大怒:“你是怎麼開車的?你要把我軋死了,我再和你小子說!”但車卻忽地一聲開走了。

王老板聞聲從帳篷裡出來,瞧著真的沒事,就說:“真把你軋死了你怎麼和人家說?!”戚子紹氣咻咻又罵了一句,自己也笑了。

第二天早上,四個人又坐在車裡往山上行駛了一段路,戚子紹和王老板就拿了槍往樹林子深處走。胖子和夏清不願意留在車裡,也要廝跟著,和王老板吵了一架。戚子紹沒了辦法,就叮嚀王老板要寸步不離她們。他們走過了一麵斜坡,草叢裡就發現了熊糞。胖子不相信是熊的糞,戚子紹便用樹棍撥著糞講解。扭頭見王老板和夏清還在後邊,就趁勢抱了一下胖子的腰。胖子說:“你不愛我,你愛夏清的。”戚子紹說:“也愛的。”胖子說:“我這腰粗,你抱不住的。”戚子紹用力抱了一下,放下了,說:“你要不是我鄉黨的老婆我肯定就把你……”戚子紹知道自己在應付,但胖子也是女人,需要安慰的,果然瞧見胖子高興了,在說:“我其實不是胖,是豐滿哩。”

夏清去了坡下的崖坎後小解。三個人坐在坡上等了一會兒,夏清還是沒有上來,卻有了一聲尖叫。戚子紹立即讓王老板拉了胖子往坡上去,自個就跑下崖坎。原來是夏清也發現了一堆熊糞,而且熊糞是濕的。戚子紹就又喊王老板快把兩個女人送回到車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要開車門下來。夏清才一走,他就提槍繼續往坡上走,走了一裡,果然就看見了一隻狗熊,狗熊正蜷成一團在蒿草叢裡睡覺哩。

“叭!”戚子紹瞄準著放了一槍。

狗熊翻了一個滾兒,滾出了草叢,窩在一塊長滿了苔蘚的石頭後。

戚子紹興奮地跑過去,他沒有想到今天打獵是這麼順當和容易,在他動手去提狗熊的後腿要把它翻過來的時候,他想到這隻狗熊的掌真大,是讓養路工來烹飪呢還是拿到山下那個小飯館去爆炒?“不,養路工是反對吃葷的,”他自言自語道,“讓肥胖女人做,要做得沒一點腥味。”但是,戚子紹剛剛提住狗熊的後腿,狗熊卻忽地站了起來,黑乎乎的一座小山一樣,他被壓住了,那隻熊掌就踩在他的胸口,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想死還是想活?”

戚子紹聽見了一句人聲,扭頭看看周圍,周圍並沒有人,聲音是從狗熊的口裡發出的。狗熊真的會說人話呀,戚子紹眼前一陣漆黑,他知道他是遇見了那隻傳說中的成了精的狗熊。

“想活。”他說,他還能說什麼呢?

“想活?那讓我把你乾一下。”

戚子紹腦子裡還沒有轉過彎來,他已經被狗熊提起來翻了個身,而且褲子就被抓了下來。他感到了屁眼非常地痛。然後,眼看著狗熊順著一行白樺樹一步步走遠了。

戚子紹狼狽地返回來,他的衣衫肮臟不堪,屁股撅著,一跛一跛的。大家忙問怎麼著,是碰著狗熊了嗎。戚子紹說他和狗熊突然遭遇了,他打了一槍,把狗熊的前腿打折了。他去追時狗熊卻一抱頭從荊棘叢裡往溝下滾,他也滾,滾在半坡被樹茬擋住了,隻好回來。

他們回到道班的木屋裡吃飯。王老板和兩個女人為戚子紹敬酒,雖然沒有獵到狗熊,但他們已為他的不凡的身手而佩服了。戚子紹是喝了很多酒,心裡鬱悶,腦袋就暈暈乎乎,說要睡覺就睡下了。一覺醒來,又是個黃昏,但這個黃昏比不得昨天的黃昏,月亮早早地就掛在西邊山峰上。戚子紹聽見王老板和兩個女人在房間的土炕上打撲克,他就提了槍往山上去了。

越往山上去,越是風清月明,露水已經潮上來,漸漸濕了褲腿。戚子紹在林子裡的一塊草坪上長長籲了一口悶氣,看見了狗熊在一口山泉邊喝水。忙呸了一口,呸出了半截咬斷的牙齒,同時開了一槍。狗熊在槍響中一隻腳栽倒在了泉裡,接著腦袋也栽倒在了泉裡,不一會兒整個熊都栽倒在了泉裡,水嘩啦地撲濺出泉沿。戚子紹跑近去,才要想著怎樣才能把死了的狗熊從泉裡弄出來,狗熊忽地又從泉裡騰躍而起將他壓在熊掌下了。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狗熊又在說人話。

“想活。”他說。

“那讓我再把你乾一次。”

戚子紹自個翻了個身,把褲子拉下來,他聽見了水聲,屁眼更是鑽心地痛。

戚子紹是踉踉蹌蹌地趕回來,王老板和兩個女人還在木屋土炕上打撲克。他們不知道戚子紹又出去打獵了,也沒有聽到槍聲,當戚子紹進了木屋,他們嘲笑著戚子紹一醉竟能醉大半天,睡起來還是形容憔悴,衣衫不整!戚子紹隻好笑笑,說他也要打牌的。

“你走路怎麼啦!”夏清說,“匡著腿?”

“上了火,痔瘡犯了。”

“爛尻子!”

兩個女人哈哈笑起來,她們開始用一種暗語對話,音調極輕極快,戚子紹覺得是外語,聽起來嗡嗡一團。

“請說漢語!”戚子紹有些難堪,他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但他猜想一定是在說著他的壞話了。

“我們說的是重疊音。”夏清說。

兩個女人又對話了一番,戚子紹聽出是把每個字音重複一次,但因為說得輕而快,他隻能聽出前邊一句,後邊的又不知說什麼了,而夏清的臉頓時緋紅。

“你們再這樣說話,我得抽你們舌頭了!”

“他倆合夥欺負我!”夏清說。

“是王老板喜歡上你的搭檔了?”

“是喜歡上了,戚處長,”胖子說,“但你一定不會吃醋的,因為我們決定要犧牲夏清了!”

說罷,王老板竟攬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

“哎哎,”戚子紹故意地叫著,卻把木屋的房間門掩了,笑笑說:“再不犧牲,貸款和推銷的事恐怕就吹了。”回過頭來,夏清卻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紹去摸了一下她的腳,她的腳縮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說:“他們要犧牲我,我卻不願意哩。你坐好,咱們說說話不行嗎?”

但戚子紹一時沒話可說。

“說狗熊的事吧。”夏清說。

“那就說狗熊吧,”戚子紹說,“狗熊是世上最醜的野物,也是最壞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

“戚處長,你怎麼啦?”

“你應該叫我戚哥!”

“戚哥,你怎麼突然恨起狗熊啦?”

戚子紹哦了一聲,恢複了平和,說:“我是有過獵狗熊的經曆的。那一年我們獵狗熊,我是沒經驗的,放了一槍,它竟順著槍子朝我撲來。狗熊的掌隻要抓一下你,就會抓下你一個膀子的。旁邊人就喊快趴下裝死!我告訴你,狗熊是不吃屍體的,但它不知道人會裝死。我就趴下裝死了。狗熊過來撥我的腿,我不動。狗熊又過來撥我的頭,我還是不動。狗熊就把鼻子湊近我的鼻子試,還有沒有氣兒,我閉住了氣,仍是不動。我是獵人,我鬥不過狗熊嗎?!狗熊真以為我就是屍體了,就坐在那裡發呆。我開始摸槍,拉動了槍栓,但拉動槍栓要出響聲的,我必須在它扭頭過來的瞬間一槍打死它,要不然狗熊即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在我身上我也會被壓死的。狗熊果然扭過了頭,瞧我還活著,就張開了嘴要來咬我,我的槍響了,這一槍就打進它的嘴裡,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鋪著一張熊皮,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

“我信的,戚哥!”夏清說。

“好了,我可以把那張熊皮送你了!”

夏清簡直視戚子紹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鬆開來,一雙腳從屁股下伸開來,直直地在炕上。戚子紹口裡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沒有敢過去。“我真的送給你!”他再一次說。

突然有了一聲奇怪的嚎叫,寂靜的夜裡十分響亮,似乎山林裡有了回音,加長了音節和嗡聲,傳遞著一種神秘的恐懼。兩個人立即停止了說話,戚子紹側耳又聽了一下,叫道:“狗熊來了!”臉色寡白,隨之彤紅,像喝過了酒,一下子跳起來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邊卻一時尋不著鞋,而在帳篷裡的王老板和胖子已經跑了過來,他們拿了槍,驚慌地說狗熊就在附近。

“來了好!”戚子紹極快地把子彈裝上膛,說:“我須報仇不可,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來打獵了!”從屋裡跑了出去。

兩個女人也要去。王老板這回發怒了,哐把門拉閉,又在門栓上插上了木棍兒,提槍去攆戚子紹。夏清隔著門縫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

戚子紹是聽到了夏清的喊聲,他朝林子的深處跑,他的屁股還火燒火燎地痛,仍瘋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沒有狗熊,草坪上也沒有狗熊。戚子紹又跑到山泉邊,狗熊還是沒有。王老板是一直追著他的,但王老板沒能追上,他自歎不如,就坐下來等待槍響而辨彆戚子紹的方位。

戚子紹像一隻沒頭的蒼蠅,四處亂撞,越是尋不著狗熊越是複仇的火焰熊熊,又翻過一個崖嘴,終於發現了一個黑影在前邊移動,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這一次的戚子紹發誓要打死狗熊,又汲取了前兩次的教訓,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見了月光下的一塊平台石上,狗熊在那裡蹭身子,就靜靜地瞄準著放了一槍。

“叭!”

這一槍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從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紹並沒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準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槍,狗熊就動也不動了。

“我要打爛你的×!”戚子紹罵著從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麵前,狗熊是四腳朝天地躺著,他踢了一下,已經不會動了,他端起了槍瞄準狗熊後腿中間的部位準備打三槍,不,打四槍,打它個稀巴爛!

但是,這一次仍和上兩次的情況一樣,當戚子紹剛剛把四顆子彈裝進了膛,狗熊卻一下子撲上來抱了他在地上了。這次狗熊不是一隻掌壓著他,而是兩隻掌壓著了他。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戚子紹是徹底地絕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給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給她一張熊皮了。狗熊張合著滿是牙齒的大嘴,鋒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頸,月亮下他瞧見爪甲閃閃發著白光,戚子紹沒有再說“想活”,其實他哪裡不想活下去,也沒有主動去拉脫褲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侮辱他,也不會再讓他活著離開了。

“隨便吧,”他說,“要乾要吃你隨便吧,我隻是想問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還是魔鬼,這麼厲害?!”

“你問我?”狗熊說,“我正想問你呢,你到底是獵人還是賣屁股的?!”

這個時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聽見了連續的兩聲槍響,歡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紹回來,她們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

2001.10.24下午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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