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白山記(2)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11章 太白山記(2)

這人說這就好了肯定掉到池邊了我幫你去找。

兩人跑到池邊把每一塊石頭都翻了,每一片草都拔了,沒有頭。掉到池裡是不可能的,因為水鳥不允許有雜物落進去,要掉在池裡水鳥會銜出來扔到岸上的。兩人又往來路上往回找,仍是沒有頭。回到廂房那人又哭,這人瞧見那人哭,也覺傷心,後來就也哭起來。哭著哭著,那人卻不哭了,反倒笑了一聲,還勸慰這人也不要哭。

這人說你沒頭了你還笑什麼呀?

那人說你這麼幫我讓我感激不儘我還從來未遇過你這好人我怎能也讓你哭我沒頭我也不找了我不要我的頭了!

那人說罷,頭卻突然長在了肩膀上。

丈夫

過了饅頭疙瘩峁,漫走七裡坪,然後是兩岔溝口穿越黑鬆林,丈夫挑著貨郎擔兒走了。走了,給婦人留一身好力氣,每日便消耗在砍柴、攬羊,吆牛耕耘掛在坡上的片田上。

貨擔兒裝滿著針頭線腦,胭脂頭油,顫悠,顫悠,顫顫悠悠;一走十天,一走一月。轉回來了,天就起濃霧,濃得化不開。夜裡不點燈,寬闊的土炕上,短小精悍的丈夫在她身上做雜技,像個小猴猴。她求他不要再出去,日子已經滋潤,她受不得黑著的夜,她聽見豬圈裡豬在餓得吭吭。他說也讓我守一頭豬嗎?丈夫便又出門走。丈夫一走,天就放晴,炸著白太陽。

又是一次丈夫回來,濃霧彌漫了天地,三步外什麼也看不見,呼吸喉嚨裡發嗆。霧直罩了七天七夜,丈夫出門上路了,霧倏忽散去,婦人第三天裡突然頭發烏黑起來,而且十分軟,十分長,像瀉出黑色瀑布。她每日早上隻得站在高凳子上來梳理。因為梳理常常耽誤了時光,等趕牛到了山上,太陽也快旋到中天了。她用剪刀把長發剪下,第二天卻又長起來。紮條辮子垂到背後吧,林中采菌子又被樹杈纏掛個不休。她隻得從後領裝在衣服裡,再係在褲帶上,恨她長了尾巴。

丈夫回來了,補充了貨品又出門上路。婦人覺得越來越吃得少,以為害了病。卻並不覺哪兒疼,而腰一天天細起來,細如蜂腰。腰一細胸部也前鼓,屁股也後撅,走路直打晃,已經不能從山上背負一百四十斤的柴捆了。天哪,我還能生養出娃娃嗎?

丈夫在九月份又出動了。婦人的臉開始脫皮。一層一層脫。照鏡子,當然沒有了雀斑,白如粉團,卻見太陽就疼。眼見著地裡的荒草鏽了莊稼,但她一去太陽光下鋤薅,臉便疼,針紮地疼。

丈夫一次次回來,一次次又出去,每去一趟,婦人的身子就要出現一次奇變。她的腿開始修長。她的牙齒小白如米。脖頸滾圓。肩頭斜削。末了,一雙腳迅速縮小,舊鞋成了船兒似的無法再穿,無論如何不能在山坡上跑來跑去地勞作了。婦人變得什麼也乾不成,她痛苦得在家裡哭,哭自己是個廢人了,要成為丈夫的拖累了,他原本不親熱我,往後又會怎樣嫌棄呢?

婦人終在一天上吊自儘。

丈夫回來了,照例天生大霧。霧湧滿了門道,婦人美麗絕倫地立於門框中。丈夫跑近去,霧遂淡化,看見了洞開的門框裡婦人雙腳懸地,一條繩索拴在框梁。丈夫嚎啕大叫,恨自己生無豔福,潸然淚下。淚下流濕了臉麵,同時衣服也全然濕淋。將衣服脫去,前心後背竟露出十三個眼睛。

公公

夏天裡,長得好稀的一個女人嫁給了采藥翁的兒子。采藥翁住在太白山南峰與北峰的夾溝裡,環境優美,屋後有疏竹扶搖,門前澗水潺潺。傍晚霞光奇豔,女人喜歡獨自下水沐浴,兒子在澗邊瞧著一副聳奶和渾圓屁股唱歌,老翁於門坎上聽著歌聲,悠悠抽煙。八月份的第七個天,兒子去主峰上采藥,炸雷打響,電火一疙瘩一疙瘩落下來攆。兒子躲進三塊巨石下,火疙瘩在石頭上擊,兒子就壓死在石頭下。女人孝順,不忍心撇下公公,好歹伺候公公過。

公公是個豁嘴,但除了豁嘴兒公公再沒有缺點。

夜裡掩堂門安睡。公公在東間臥房,女人在西間臥房,惟一的尿桶放在中間廳地。公公解溲了,咚咚樂律如屋簷吊水,女人在這邊就醒過來。後來女人去解溲,當當樂律如淵中泉鳴,公公在那邊聲聲入耳。

日子過得很寡,也很幽靜。

傍晚又是霞光奇豔,女人照例去澗溪沐浴。澗邊上沒有唱歌人,公公呆呆在門坎上抽煙葉,抽得滿口苦。黎明裡,公公去澗中提水,水在他腿上癢癢地動,看見了數尾的白條子魚。做了釣竿拉出一尾欲拿回去熬了湯讓女人喝,卻又放進水。公公似乎懂得了水為什麼這麼活,女人又為什麼愛到水裡去。

公公告訴女子他要到兒子采過藥的主峰上去采藥,一去沒有回來。女人天天盼公公回來,天天去澗溪裡沐浴。女人在水中遊,魚也在水中遊,便發現了一條娃娃魚。娃娃魚挺大,真像一個人,但女人並不覺得害怕。她抱著魚嬉戲,手腳和魚尾打濺水花,後來人和魚全累了,靜靜地仰浮水麵,月光照著他們的白肚皮子。

女人等著公公回來告訴他澗溪中有了這條奇怪的娃娃魚,但公公沒有回來。十個月後,女人突然懷孕,生下一個女孩來。孩子什麼都齊全,而嘴是豁唇。女人嚇慌了,百思不解,她並沒有交接任何男人,卻怎麼生下孩子來?且孩子又是個豁嘴?!女人在尿桶裡溺死孩子,埋在了屋後土坡。

又十個月,女人又生下一個豁嘴孩子。女人又在屋後的土坡埋了。再過了三個十月,屋後的土坡埋葬了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都是豁嘴。

公公永遠不會回來了嗎?或許公公明日一早就回來。

女人已經極度地虛弱了,又一次將孩子埋在屋後土坡時,被散居於溝岔中的山民瞧見。他們剝光了她的衣服,用鞋底扇她的臉和她的下體。然後四處尋覓采藥翁,終在溪邊的泥沙中發現采藥翁的藥钁,哀歎他一定是受不了這女人的不貞而自溺。山民便把女人背負小石磨墜入澗溪。水碧清,女人墜下去,就遊來了許多魚,山民們驚駭著有一條極大的似人非人的魚。

自此,娃娃魚為太白山一寶,歸於重點保護。

村祖

山北矻子坪的村裡,一老翁高壽八十九歲,村人皆呼做爺。爺雞皮鶴發,記不清近事能記清遠事,愛吃硬的又咬不動硬的,一心欲尿得遠卻常常就淋在鞋上。因為年事高邁,村人尊敬,因為受敬,則敬而遠之,爺活得寂寞無聊,兀自將惟獨的一顆門牙包鑲的金質牙殼取下來,裝上去,又複取下。

過罷十年,算起來爺是九十九歲。一茬人已老而死去,活上來的又一茬人卻見爺頭發由白轉灰,除那顆門牙外又有槽牙。再過罷十年,一茬人再皆死去。另一茬活上來的人見爺頭發由灰為黑,門牙齊整。如果不是鑲有金牙,誰也不認為他是那個爺的。不能算做爺,村人即呼他伯。又過十年,又是一茬人見他臉色紅潤,叫他是叔。又又十年,又又又十年,八十年後,他同一幫頑童在村中爬高下低,鬨得雞犬不寧。一個秋天,太白山下陰雨,直下了三個月。一切無所事事,孩子們便在一起賭錢。正賭著,村口有人喊:公家抓賭來了!孩子們賭得真,沒有了耳朵,隻有凸出的眼泡。他已經輸儘了,同伴欲開除他的賭資,他指著口裡的那枚金牙,這不頂錢嗎?執意再賭。抓賭人到了身邊,孩子們才發覺,一哄散去。他又輸給一頑童,頑童要金牙。他賴著不給,再賭一次,三求二贏。頑童說沒牌了怎個賭?劃拳賭。抓賭人在後邊追,他們在前邊跑,口裡叫著拳數。抓賭人追不上不追了,他卻還是又輸一次。輸了仍不給金牙。兩人就繞著一座房子兜圈子。忽聽房子裡有婦人在呻吟,有老嫗將一個男人推出門,說生娃不疼啥時疼。他忽地蹲上那家後窗台,不見了。追他的頑童攆過牆角不見人。瞧瞧樹,樹上臥隻鳥兒。掀掀碌碡,碌碡下一叢黃芽兒草。猛地轉過身,身後也沒有。頑童呆若木雞。恰屋裡又撲地有響,產婦呻吟聲止,老嫗喊生下了生下了。這頑童罵過一句,煩惱忘卻,便爬後窗去瞧稀奇。土炕上血水汪汪,浸一個嬰兒,那嬰兒卻不哭。老嫗說怎個不哭,用針紮人中,仍不哭。用手捏嘴,嘴張開了,掉出一枚金牙殼,哭聲也哇地出來了。

多少年後。

這個村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村祖還在活著,卻誰也不認識。自此他們沒有了輩分。人人相見,各生畏懼,真說不得麵前的這位就是。

領導

縣上領導到太白山檢查工作,鄉政府籌辦了土特山貨,大包小包的堆放在辦公室,預備領導走時表示一點山區人民的心意。不料竟失盜。緊張查尋,終於捉到小偷,欲讓派出所拘留時,小偷請求立功贖罪,問如何立功,說是身懷特異功能,能數十米外知道屋中人的活動,若能饒恕,往後可協助派出所緝拿彆的罪犯。領導生了興趣,同意明日一早來驗證。

明日,領導收了禮品,馬上坐車要返回了,記起那個小偷,提來問道:“你既然有特異功能,我問你,我昨夜一更天做什麼事?”小偷說:“回答領導,昨夜一更天領導沒有休息,還是抓緊時間和婦聯主任談工作。領導是坐在床上的,後來不小心掉到床下。”領導說:“胡說!我一個大人,怎麼會掉到床下?”小偷說:“那我怎麼聽見婦聯主任說:‘上來,上來。’這不是領導掉到床下了嗎?”領導想想,點了頭,說:“那麼,二更天我乾什麼了?”小偷說:“二更天領導吃夜宵,吃的是螃蟹。”領導說:“胡說,我從不吃夜宵,我的腸胃不好,吃了睡不著覺的。”小偷說:“那我聽見領導說:‘掰腿。’這不是吃螃蟹是乾什麼呢?”領導想了想,嗯了一聲,說:“那三更天我乾什麼了?”小偷說:“三更天是領導為了進一步了解山區群眾生活狀況,特意請來了婦聯主任的母親問情況。”領導說:“真是胡說!白天我了解情況了,晚上壓根沒請婦聯主任的母親。”小偷說:“我聽見婦聯主任叫了一聲‘哎喲媽呀’!”領導不言語了,問:“那四更天呢?”小偷說:“四更天領導談工作談累了,用涼水洗臉,清醒頭腦哩!”領導說:“又在胡說了!根本未洗臉!”小偷說:“如果沒洗臉,領導怎麼說:‘你擦了,給我擦一下。’”領導若有所思地咕嘟了數語,說:“五更天,五更天乾什麼?”小偷說:“五更天工作談完,領導真會調劑生活,與婦聯主任下起棋了。”領導說:“胡說胡說!什麼時候了還下棋?”小偷說:“我明明聽見領導說:‘再來一回,再來一回。’這不是下棋嗎?”領導嘎地笑了起來,說:“還行,有特異功能,我讓派出所免你的罪了!”

自此,小偷被太白山派出所器重,據說協助參與了幾起破案工作。

飲者

太白山北側有一姓夜人家,娶妻歡眉光眼,智力卻鈍,不善操持,家境便日漸消乏,夜氏就托人說情租借了椏樹坳一塊門麵開設飯館。因要生意順通,自然不敢怠慢地方,常邀鄉政府的人來用膳。

中秋之夜,月出圓滿,早早掩了店門,特擺酒菜與鄉長在堂中坐喝,兩人都海量,妻就不住地篩酒炒菜。吃過一更,鄉長脖臉通紅,說:“你也是喝家!讓我老婆替我幾盅。”便趴在桌上,手蘸酒畫一圓圈。圓圈中出來一個婦人,肥壯短脖,聲明用大杯不用小盅,隨之一杯,仰脖灌下。夜氏吃了一驚,也用大杯。連喝五杯,婦人醉眼矇矓,擺手說:“我喝不過你呢,你卻不是我兒子的對手!”遂也蘸酒畫圈,出來一個青年,英氣勃勃,言稱悶酒不喝,吆喝劃拳。夜氏甚精拳術,劃畢常拳,又劃廣東拳,複又劃日本拳,老頭拳。青年善飲,但敗於拳路,喝得臉色煞白,說:“讓你瞧瞧我妻弟的拳吧!”又畫圈出來一少年。少年腿手奇瘦,肚腹便便,形若蜘蛛,說:“讓我先吃些菜墊底。”低頭一陣狼吞虎咽。夜氏妻就又一番燒火炒菜。兩人對過一杯,相互要檢查杯底裡是否乾淨,規定滴一點罰三杯,一來二往竟將桌上三四瓶酒喝完。又啟一罐,少年舉杯過來要碰,酒杯嘩啦落地,已立站不穩,說句:“我服你了,你敢與我小姨子對杯嗎?”酒圈剛畫畢,人就嘔吐。夜氏也早頭重腳輕,待要去扶少年,卻見一個窈窕少女已坐在了桌邊,笑吟吟地說:“你不陪我嗎?”夜氏說:“幾杯淡酒,怎能不陪的,姑娘你喝好!”少女說:“咱不劃拳,聯連成語定輸贏。”夜氏應允,無奈肚中文墨欠缺,少女說“恭喜發財”,夜氏說“財源茂盛”,少女說“盛情難卻”,夜氏卻連不上來,輸酒便喝了。如是一個盹時,輸喝十杯,醉倒桌底,說:“失禮了,失禮了。”不省人事。少女笑道:“我喝酒還沒有人能陪到底的。”兀自入了酒圈不見。又,少年入了青年酒圈不見,青年入了婦人酒圈不見,婦人也入了鄉長的酒圈不見。鄉長笑眯眯對夜氏妻說:“在咱這兒開飯館,沒酒量不行哩!”邀其再喝。

天明,夜氏酒醒,見滿屋酒瓶,倏忽記得昨夜事,忙呼叫其妻。妻未回應,卻見一人跳窗而走,似乎是鄉長的身影。翻坐起視,妻竟沉醉床上,被褥狼藉,不覺心中森然,掀開被子看時,果然床上留有一脫殼之物,尖硬如牛犄角。便打醒妻子,令其速去屋後陰溝裡小解。妻去一會兒回來,喜悅說:“尿出來了,尿出來了,果然是個小鄉長!”夜氏去陰溝查看,陰溝的一塊鬆沙被尿水衝開一坑,正有一隻螃蟹往外爬,行走橫側著身子,口吐泡沫,似乎還有酒氣。夜氏一石頭將螃蟹砸爛,用沙埋了叮嚀妻子不能外漏,遂返回店去,一身輕快。

兒子

山北側的溝裡磨了四十年的寡,熬到獨兒長大了讀書了乾事了做上某縣的一個主任了,跟兒享享福去啊,城市中呆半個月卻害紅眼,口舌生瘡,大便乾燥,還是回居太白山。太白山的空氣可以向滿世界出售,一日綠林裡出一個太陽,太陽多新鮮。

孝順的主任歎一口氣,送回來一隻波斯貓為娘解悶。

貓長至數月,本事蠻大,或妖媚如狐或暴戾如虎,但不捉鼠。大白日裡要叫春,聲聲殷切,溝中人家的雞和狗就趨來,亂哄哄集在門口,貓卻懶坐籬笆前作洗臉狀,遂以後爪直豎,蹣跚類似人樣,倏忽發尖利之聲。雞狗則狂躁安靜,一派馴服,久而悄然退散。娘初覺有趣,而以後雞狗常來便生厭煩,知道這全因了貓叫春的緣故,遂將貓挑閹作獸中寡。但雞狗依然隔三間五日必來,甚至來了,狗要叨一根木棒雞要生一顆熱蛋。木棒枯黑,分明是從哪兒的籬笆上弄的,雞常常小步跑來將雞蛋生在路上,是特意要來貢獻的。娘好生奇怪。木棒拿去燒了飯,蛋卻不敢吃,提著去溝中人家問誰家雞不在家中生蛋,竟所有的都荒窩,遂計算日期退還蛋數。娘博得賢惠人緣,溝中人家無事要來聊天,每有婦人抱了小兒,小兒拉屎,貓則立即去舔屁股。狗舔屎,貓怎的也舔屎?娘頓生惡心,不讓它再跳上案板去吃剩飯。到後來,有大人去茅房,貓竟也去舔,被一巴掌打落進茅坑。這是什麼貓呀,該貓乾的不乾,儘乾不該貓乾的,避!娘夜裡把貓關在門外,貓哀叫了一夜,娘不理睬,狠心嫌棄。貓到第三日就發瘋,狂叫不已,且咬斷屋簷下吊籠繩,一籠豆腐墜落灰地。將院中的花草搗碎。在廚房的水甕中撒尿。娘終於大怒,把貓用褲帶勒死。

醜人

兒子常常發呆,尋找著那個火球。

娘是凶死的,村人看見她站在凳子上,將腦袋套進了繩圈裡,凳子就蹬翻了。那繩圈套的正是地方,舌頭沒有伸出來:靈魂遂出了竅,是一個火球,旋轉著進了樹林子。後來在很長的日子裡,火球就出現,或在誰家的院牆頭,或在巷口的碾盤上,或在樹梢上,坐著像一隻鳥。人們都在說,娘是掛牽著她的兒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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