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太白山記(3)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12章 太白山記(3)

任何孩子都有爹,他沒有爹。美麗的娘因為美麗而世上一切東西都想做他的爹,娘終於在一次采菌子的時候於樹林子貪睡了一會兒,娘就懷孕了。他的爹是樹精?還是土精?這始終是個謎,待他生出來的時候娘就羞恥地死去了。

兒子長大,逐漸忘卻了身世,與村中頑童在夏日的豔陽下捉迷藏,他的影子特彆深重。他肯定不是一位年邁精衰的老頭的野子,因為精疲力竭所留下的孽種是沒有影子的,但他也不是哪一位年少者的種子,他的影子的濃黑為人罕見。這一切也還罷了,奇怪的是他的影子還有感覺。偶然一次,一個孩子踩住了他的影子,他立即尖銳地痛叫,並且不能行走,待那孩子鬆了腳,他一個踉蹌就撲倒了。這一秘密被發覺之後,他從此就不自由了。他常常進門後隨手關門時影子就夾在門縫,像夾住了尾巴。他在樹林子裡追捕野兔時,樹杈和石頭就掛住了影子。惡作劇的人便要在他不經意地行走時突然用木楔釘住他的影子,他就立即被釘住,如拴在了木樁上的一頭驢,然後讓他做什麼就得做什麼,大受其辱。

他想逃脫他的影子,逃不脫。他想挽袍子一樣要把影子挽在腰間,挽不成。他開始詛咒天上的太陽和月亮,害怕一切光亮;陰雨連綿的白天和三十日的夜晚是他最歡心的時期,他在雨地裡大呼小叫地奔跑,在漆黑的晚上整夜不睡。

但是,太陽和月亮在百分之九十的日子裡照耀在天空,生性已經膽怯的兒子遠避人群,整晌整晌尋找著那個火球,他要向他的娘訴苦。火球卻一次未被他尋見。

有一次他聽村人議論,說很遠了的“文化革命”時期,有一群人從城市裡逃到太白山的黑鬆峽去避難。不知怎麼,他總覺得他應該到那裡去,那裡似乎有他的爹,娘的靈魂的那個火球也似乎是從那裡常來到村中的。他獨自往黑鬆峽去,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終於在一片黑鬆林子裡發現了一些倒坍的茅舍和灶台,一塊巨石上斑駁不清地寫著“逃□村□”字樣。但沒有人。他住下來,撿起茅舍中已經紅鏽了的斧子和長鋸砍倒了鬆樹伐解成木板要背負到山下去換取米麵油鹽。當他伐解開了木板,木板中的紋路卻清晰的是一個完整的人形。他吃驚地伐解了十多棵樹,每一棵樹裡都有一個人形紋。他明白了黑鬆峽裡為什麼最後還是沒有人的原因,駭怕使他把斧子和長鋸一起丟進了深不見底的峽穀去。

村人都知道他出走了,良心使他們懺悔了對這個醜陋人的虐待,他們沒有侵占和拆毀他曾居住的那三間房子,企望著他某一日回來,但他沒有回來。隻是空蕩的房子裡,屋梁上有了一隻很大的蝙蝠,白日裡便雙爪倒掛,黑而大的雙翼包裹了頭和身,如上吊的醜鬼,晚上就黑電一般地在空中飛動。

少女

這一個冬季,太白山還不到下雪的時候就下雪。下得很厚,又不肯消融,見風起舞濛濛,隻好潑上水凍一夜,結一層一層冰塊,用鍁鏟到陰溝去。年關將近,還不曾停止。有人驀地發現雪不是雪,沒有淩花,圓的方的不成規則,如脂溢型人的頭屑,或者更像是牛皮癬患者的脫皮。人們就驚慌了:莫非是天在斑駁脫落?

天確實在斑駁脫落。

脫過了年關,在二月裡還脫,在四月裡還脫。

害眼疾已失明了一目的娘在催促著兒子,沒日子了,快去山頂寨求婚吧。後生把孝順留下,背著娘的叮嚀,直往山頂寨去。

三年前,後生相中了山頂寨的一個少女,在山屹嶗裡兩人親了口。當少女感覺到一個木橛硬硬地頂住她的小腹時,一指頭彈下去,罵道:“沒道德!”戴頂針的手指有力,木橛遂蔫下去,原是沒長骨的東西。後生卻琢磨了那三個字,便正經去少女家求婚。但少女的娘掩了門,罵他是野種,你娘是獨目難道也要遺傳給我個單眼外孫?甚至還罵出一句不共戴天。

現在,天要斑駁脫落了,還共什麼天呢?

勇敢的後生來到寨上。正是晚上,一群雞皮鶴發的年邁人在看著天上的星月歎息,說天上的月亮比先前亮得多了,也大得多了。原來月亮是天的一個洞窟,一夜比一夜有了更多的星星,這是已經薄得不能再薄的天裂出的孔隙了。後生知道年邁人已無所謂,他沒有時間參與這一場歎息,隻是去找他的少女。但寨子裡沒有一個年輕人,打問之後方得知他們差不多於一個晚上都結婚了,這個還算美好的夜裡,不願辜負了時光,在寨後的樹林子裡取樂。他一陣心灰,卻並未喪氣,終於找到了少女。少女披散著長發,長發上是一個臘梅編成的花環,妖妖地在樹林子裡騎著一頭毛驢,一邊唱著情歌,一邊焦急地朝林外探詢。他們碰在對麵的時候,都為著對方的俊俏而吃驚了。

他說,你是結婚了嗎?

她說當然是結婚了。

他沒了力氣地喃喃,那麼,你是在等著你的丈夫了。

是等我的丈夫,她說,也是等所有愛過我的人。說罷了,又詭秘地笑,同時後生聽到了一句“我知道你也會來的”。僅這一句話,後生勃發了狼一樣的無畏,他們在毛驢的上下長長久久地接吻了。

後生高興的是少女毫無反抗,當看見她首先將外衣脫下鋪在地上,還說了一句“能長在手心多方便,一握手就是了”,他倒微微有一些吃驚。世上最急不可待的莫過於此了,但她卻一定要他使用她帶來的避孕套,他不願意,他希望不合法的妻子能為他生出一個兒子來。她嚴肅異常,誰還生兒子,讓自己的兒子降生下來受罪嗎?這麼爭執著並沒有結果。其實一切都發生了,他們幾乎是昏過去幾次,幾次又蘇醒過來。在少女的頭腦裡,滿是一圈一圈的光環,她在光環中出入,喝到了新啟的一罐陳年老醋,吃到了上好的鹵豬肉,穿著一雙寬鞋走過草地。她說:我的花骨朵兒綻了,我不虧做一場人人人了了了……聲音由急轉緩,高而滑低,遂化作顫音呻吟不已。

從此後生被安置在樹林裡,少女天天送來吃的,吃飽了他的肚子,也吃飽了他的眼睛,吃飽了他的心。不免要想起那個古老的故事,說是一個男人被劫進女人的宮中,享受著王子一樣的待遇,最後卻成為一堆藥渣。現在的後生沒有藥渣的恐懼,倒做了一回王子。他在樹林子裡跳躍呼叫,如一頭麝,為著自身的美麗和香氣而興奮。他甚至不再憂天,倒感念起天斑駁脫落的好處,竟也大大咧咧地走到寨子裡,不害怕了少女的娘,還企望見一見少女的那一位小丈夫。寨子裡的人並不恨他,並且全村人變得平和親熱,不再毆鬥和吵架,懺悔著以前的殘酷是因為製造了錢幣。錢幣就棄之如糞土了。善心的發現,將一切又都看做有了靈性,不再伐木,不再捕獸,連一棵草也不砍傷。

天繼續斑駁脫落,膚片一樣的雪雖然已經不大了,但終還是在下。

少女日日來幽會,換穿著所有的新衣。在越來越大而清的月亮下,他們或身子硬如木樁,或軟若麵條,全然淫浸於美妙的境界。他們原本不會作詩,此時卻滿腹詩意,每一次行樂都撿一篷槲葉叢中,或是一株樺下,風前有鳥叫,徑邊亂花迷。後生在施愛中,看見雪似的天之膚片落在少女的長發上,花花白白地抖不掉,心中有一股衝動,想寫些什麼,便用她的發卡在樺皮上寫道:

誰在殷勤賀梨花

昨也在撒

今也在撒

他還要再寫下去,但已經困倦之極沒一點力氣,他軟軟地睡著了。少女小憩後首先醒過來,她沒有戳醒後生,她喜歡男人這時候的憨相,回頭卻瞧見了樺皮上的詩句,竟也用發卡在下麵寫道:

假作真來真作假

認了梨花

又恨梨花

末了便高望清月,思想哪一日天不複在、地殼變化,這有詩的樺皮成為化石,而要被後世的什麼什麼動物視為文物了。

不知過了多久,後生聽見深沉的歎息而醒了,身邊的少女,親吻時粘上的那節草葉還粘在額上,卻已淚流滿麵,遂擁少女在懷,卻尋不出一句可安慰的言語。

咱們數數那星星吧。後生尋著輕鬆的事要博得少女的歡心。這夜裡隻有星月,他不說明那是天斑駁後的孔隙。

兩個人就數起來,每一次和每一次的數目不同,似乎越數越多,他們怨恨起自己的算術成績了。

後生的想像力好,又說起他和老娘居住的房子,如何在午時激射有許多光柱,而每個光柱都活活地動。少女卻立即想到了房頂的窟窿,沒有笑起來,卻沉沉地說:你要練縮身法的。

是的,他的一切都是她所愛的,惟獨怨恨的是他的個子,他的個子太高了。後生並不解她的意思,自作了聰明,說不是有個成語,天塌下來高個子撐嗎?她狼一樣凶惡地撕裂了他的嘴,咆哮著說不許再胡說八道,因為寨子裡人都習練這種功法了。

後生自此練功,個子似乎萎縮下去。而不伐的樹木長得十分茂盛,不捕的野獸時常來咬死和吃掉家畜家禽,不砍傷的荒草已鏽滿了長莊稼的田地。老鼠多得無數,他一睡著就要啃他的腳丫子;有一次帽子放在那裡三天,取時裡麵就有了一窩新生的崽仔。後生有些憤恨,它們在這個時候,竟如此貪婪!這麼想著,又陡然添一層悲哀,或許將來沒有了天的世界上,主宰者就是這些東西吧?

一日,少女再一次來到樹林子,他將他的想法告訴了少女。少女沒有說話,隻是領他進寨子裡去。寨子裡再沒有一個人,巷道中、牆根下到處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他疑疑惑惑,少女卻瘋了一般地縱笑,一邊笑著走一邊剝脫一件件衣服,後來就赤條條一絲不掛了,爬到一座碾盤上的木板上,呼叫著他,央求著他。等後生也爬上去了,木板悠晃不已,如水石滑舟,如千秋送蕩,他終於看清碾盤上鋪著一層豌豆,原是寨中人奇妙的享樂用具。他們極快進入了境界,忘物又忘我,直弄翻了木板,兩個人滾落到碾盤下的一堆亂石上。亂石堆的高低橫側恰正好適合了各種雜技,他們感到是那樣的和諧,動作優美。他說,寨中的人呢,難道隻有咱們兩個人在快活?她說他們就在身下,在快活中都變成石頭了。後生這才發現石頭果然是雙雙接連在一起的。他想站起來細看,少女卻並不讓停歇,並叮嚀著默默運作縮身的功法。後生全然明白了,於是加緊著力氣,希望在極度的幸福裡昏迷而變成石頭,兩個在所有石頭中最小的連接最緊的石頭。

天仍在斑駁脫落。斑駁脫落就斑駁脫落吧。

後生和少女已經變化為石頭了,但興奮的餘熱一時不能冷卻。嘴是沒有了,不能說話,耳朵仍活著並靈敏。他們在空闊的安靜的山上聽到了狼嚎和虎嘯。聽見了天斑駁脫落下來的膚片滴瀝,突然又聽到了兩個人的吵架聲。少女終於聽出來了,那不是人聲,是鬼語。一個鬼是早年死去的老村長,一個鬼是早年死去的副村長。他們兩位領導活著的時候有路線之爭,死了偏偏一個埋在村路的左邊,一個埋在村路的右邊,兩個鬼就可以坐在各自的墳頭上吵,吵得莊嚴而有趣。

少男

一個人出去采藥再沒有回來,以為已經滾坡橫死,他卻在一個晚上給村裡人托夢:他是在雞腸溝的瀑布崖上作仙了,讓村裡的人忘記他的好處,也讓他的家妻忘記曾嫌棄過她的壞處。第二天,村人都在議論這個夢,那人的家妻卻忘不了丈夫,哭天嚎地,央求人們幫她去找回自己的男人。

村裡的人就一起去雞腸溝。雞腸溝亂石崩空,荊棘縱橫,他們以前從未去過,果然在一處看見了那個崖。崖很高,仰頭未看到其頂,長滿了古木,古木上又纏繞了青藤。此時正是黃昏,夕陽映照,所有的男人都看見了崖頭有一道瀑布流下來,很白,又很寬,扯得薄薄的如挑開的一麵紗,風吹便飄。從那古木青藤的縫隙裡看進去,卻是許多白豔的東西,似乎是一群光著身子的人在那裡洗澡,或者是從水中才沐浴出來坐臥在那裡歇息。如果是人,什麼人能有這麼豐腴、這麼白豔呢?托夢人說他是成了仙,仙境裡沒有這麼多豐腴、白豔何以稱做仙境呢?天下的瀑布能有這般白這般柔?於是,男人們的神色都變化,一時沉醉於非非之想中,樣子發憨發癡。男人的變化,女人們覺察到了,但並未明白他們是怎麼啦,因為她們未看懂隱在古木中的東西。但她們體會最深的是自己隻有一個丈夫,當男人們一步步往崖根下走時,她們各自拉住了屬於自己的那一個。

一位勇敢的少男堅持往前走,他是新婚不久的郎君。他往前走,新娘往後拖,郎君的力氣畢竟大,倒將新娘反拖著越來越走近崖根,奇妙的事情就發生了。遠遠站定的男女看見他們在崖根下的那塊青石板上,突然衣服飄動起來,雙腳開始離地,升浮如兩片樹葉一樣到了空中,一尺高,三尺高,差不多八九尺高了,但他們卻又定止了一刻,慢慢落下來。落下來也不容新娘掙紮,再一尺高,三尺高升浮空中,同樣在七八尺的高度上定止片刻再落下來。這次新娘就一手抓住了石板後的一株樹乾,一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大聲呼救;幫幫我吧,難道你們看著我要成為寡婦嗎?村人同情起這新婚的少婦,她雖然並不漂亮,但也並不醜到托夢人的那個家妻,年紀這麼輕,真是不忍讓她做寡。並且,男人們都是看見了古木內的景象,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仙境,而自己的妻子已死死阻止了自己去享樂,那麼,就不能允許和自己一樣的這個男人單獨一個去,況且他才是新婚,這個不知足的家夥!於是乎,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的要求下一人拉一人排出長隊拖那崖根的夫婦,將那郎君拉過來了。新娘開始咒罵他,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臉。他們在勸解之中,真下了狠勁在郎君的身上偷擊一拳或暗擰一把。

少年郎君垂頭喪氣地回來,從此不愛自己的新婦。每日勞動回來,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抽煙,吆喝新婦端吃端喝,故意將自己的那根肉弄得****,卻偏不賜舍。新婦特彆注意起化妝打扮,但****遮不住臉黑,渾身枯瘦並不能白豔。有時主動上來與他玩耍,但隻是灰不遝遝,偶爾乾起來,懷著仇恨,報複般地野蠻擊撞,要不也一定要吹滅了燈,滿腦子裡是那豐腴白豔的想像。

這少男實在活得受罪了。

他試圖獨自去一次雞腸溝,但每次皆告失敗。村中所有的女人都在監視著自己的男人,所有的男人也就在監視著其他的男人。這少男的行動每次剛要實施就被一些男人發覺,立即通報了新娘。新娘就越發仇恨那個已經作仙的男人,她聯合了村中的女人,用灰在村四周撒一道灰線,不讓那作仙男人的靈魂到村中遊蕩;各自將七彩繩兒係在自己丈夫的脖子上,以防作仙男人托夢誘惑。而且,她們仇恨仙人的遺孀,唾她,咒她,甚至唆使自己的丈夫去強奸她,使她成為村中男人的公共尿壺,而讓那作仙男人的靈魂蒙遭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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