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白山記(4)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13章 太白山記(4)

但少男還是偷偷地去了雞腸溝。他背了獵槍和獵刀,說是去山林打獵而出走。他果然逆著雞腸溝的方向去了山林,新娘和男人們暗中跟蹤了半日後放心地回來,但少男在走出了遙遠的路程之後又繞道去了雞腸溝。他走到了崖根,也恰是一個黃昏,那古木青藤之內的東西看得真真切切。當他一走上那青石板,頓感到一種極強的吸力,身體為之輕盈,衣服鼓起猶如化羽,頭發也水中浮草一樣豎直搖曳。這一種美妙的體驗使他立即想到了新婚夜的感覺,還未真正進入仙境就如此令人酥醉,他深深悟到了托夢人為什麼寧肯拋棄家妻的緣由。他還未來得及撿起石板上的獵槍,雙腳已離地三尺高了,他有點後悔不該將獵槍遺在這裡,將來一定會被村人發覺他是到了仙境中去了而仇恨他。但這想法一閃即逝,他聽著耳邊的風聲,甚至伸手撫摸了一下擦身而過的白雲,身心透滿了異常的幸福感。在愈來愈高的空中,那些豐腴白豔的東西越來越清晰了,突然覺得不應在背上還背著長長的獵刀,想拔下來丟到很遠的洞中去,但他沒有了力氣,吸引力陡然增強,似乎是大壩底窟窿裡的急流將他倏忽間吸了去。

少男自然再沒有回到村中去。首先是新娘驚慌了,接著是所有的男人都驚慌了。他們又是手拉手,甚至各自腰上係了繩索互相牽連著去了雞腸溝。果然遠遠看見了青石板的獵槍,他們統統哭了,新娘為丈夫的拋棄而哭,男人們為自己的命薄而哭,哭聲遂變為罵聲,罵得天搖地動。但是當他們集體站到了青石板上,誰也沒有一點要升浮的感覺。先以為是大家連在一起分量太重,慢慢撒開手,解開繩索,還是沒有感覺。大家都覺得奇怪了,男人們懷疑這一定是仙境中去了兩個男人後已不需要更多的男人了,就吼叫著這世道的不公,而仙境也不公!有人喊:咱毀了這個崖!立即群情激憤,動手燒崖。崖上的草木燃燒了三天三夜,但因為有瀑布,仍有未燒儘的,而大火中那些黃羊、野豬亂跑亂竄,有的掉下崖來皮開肉綻,卻沒有什麼人的慘叫。男人們背負了利斧開始登崖,見草就拔,逢木便砍,然後垂下繩索讓彆的人往上攀登。這項工作進行得十分艱巨,但無一人氣餒,發誓攀到崖頂,徹底搗毀這個最美好也最可惡的地方。

他們終於爬到了崖頂,四處搜索,就在瀑布旁的崖頭上,發現了一個天然的洞窟。火並未燒到這裡,但一片刺鼻的腥臭味。走進去,一條巨大無比的蟒蛇腐爛在那裡,在蟒蛇的腹部有一把刀戳出來。人們剝開蟒腹,裡邊是一個人屍,一半消化模糊,一半依稀可辨,正是那位少男。

在洞後形成瀑布的山溪道上,滿是一些渾圓的潔白的石頭。

阿離

阿離在太白山上打獵,整個冬天一無所獲,老聽到山上煩亂吵嚷之響,疑是人聲,卻四下裡不見人影。一日,又甚囂塵上,鼎沸如過千軍萬馬的隊伍,且有銳聲喊:“數樹,數清山上的樹!”樹能數清?阿離覺得荒唐,不禁開笑,忽感後腦殼一處奇癢,有涼風泄漏。用手去摸,靈魂已經出竅,倏忽看見了坡下黑壓壓一片人正沒入林中,一人抱定一棵樹,彼此起伏著吆喝有沒有遺漏,又複返坡下,一須眉皆白人物狀若領袖,開始整隊清點,一麵坡的樹數便確定了。阿離驚歎這真是個好辦法,卻蹊蹺這是哪兒來人?前去詢問,來人冷淡不理,甚至咒罵:避!你是哪兒來的?!阿離很窘,不再多言。後,山上的人一日比一日多,長什麼模樣的都有,穿什麼服裝的都有,不但多如草木,幾乎沒有了空閒之處。原來阿離獨自孤寂,現在常常被擠到某一隅,有時守坐,他覺得腳癢,抱起一隻腳來抓,竟抱起的是彆人的腳。出去小解,鞋跟便磕了睡臥在地上的人的牙齒。阿離不停地要賠笑,說:對不起!對不起!

這麼擁擠著,阿離終於與周圍的人熟悉了,終於有了對話: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風從哪兒來我們就從哪兒來。”

“還到哪兒去嗎?”

“腳到哪兒去,我們就到哪兒去。”

“這兒真擠。”

“可不,市場上什麼都貴了!”

阿離這時方知道了在山林後的窪地裡,有一個好大的市場。

阿離去趕市,市場上更是人多如蟻,物價火苗似的躥,一根蒜苗已經賣到一元,一隻碟子也漲到五元。飯館的門口,一人吃饅頭,數十人涎著口水看,忽有乞丐猛地搶過一位食客手中的饅頭,邊吃邊跑,食客去攆,眼瞅著要抓住了,乞丐卻呸呸直往饅頭上吐唾沫,食客便不攆了,娘罵得雲山霧罩。阿離正感歎萬分,一人挨近身來說:“先生,可要眼鏡?”一隻手在襟下一抖,亮出一副眼鏡,又收縮回去。阿離說:“不要。”那人俯耳道:“這是好石頭鏡哩,值一百八十元。不瞞先生,這是我偷來的,我隻想急於出手,你給幾個錢就是。”阿離說:“你要啥價?”那人牽了他,走到避背處,四下觀望後,拿出眼鏡讓他看,說:“二十元,等於我送你了!”阿離說:“十元。”那人說:“這不行。”阿離起身就走,那人頭勾了一會兒,悶悶地說:“好了,先生,就給你吧!”阿離付錢拿貨,回坐到一棵古木下,直唱一首歌子,突然一陣暈去,醒來自身橫躺在一堆落葉上,蒼茫山林,濤聲正緊,麵前峽穀寒溪色暗,鳥鳴淒清,遠近並無一人,恍惚如隔世。

阿離尋思前事,明白了自己去了一趟幽靈世界;陽界的人有生有死,陽界總還平衡;靈魂不滅,難怪冥界那麼擁擠了。急按口袋,口袋有硬硬的東西,掏出來果然是一副眼鏡,便欣喜撿得冥界便宜,就無心再打獵,下山回家,要倒賣眼鏡的好價錢了。阿離去了眼鏡行,眼鏡行的人卻說,這根本不是石頭鏡,純粹的有機玻璃片兒。阿離頓足捶胸,罵鬼也騙人,羞得數日不出門。又作想,我吃了鬼的虧,何不也去騙鬼?便也做了大批的有機玻璃鏡重新上山,也就是先前的地方獨坐,聽到浮囂之聲,仰首開笑,果然後腦殼有了涼風泄漏之感,不覺置身到市場上。他大聲叫囂著出售石頭鏡,第一天便賺得許多錢幣。第二天,生意正好,有二人前來鬨事,說眼鏡是假的。阿離矢口否認,那二人就拉了阿離的領口去見官,阿離被推搡著走,已經麵如土色,但忽然想到鬼怕唾沫,唾沫唾之讓變什麼就可變什麼。便一口濃痰唾在一人頭上,說聲:“變棵核桃樹!”那人立即不見,就地生一核桃樹來。另一人則駭然癡呆,阿離說:“你也認為這是假貨吧?他變成了核桃樹,結了果就砸著吃,我讓你變個漆樹,割漆時可以受千刀萬刀!”那人伏地求饒。阿離說:“那好,你幫我一塊推銷吧!”那人真的一直幫阿離,眼鏡賣得十分快。後來,有知道阿離的貨是假的,誰也不敢說;不知道的,都來買,阿離賺了一麻袋的票子。

阿離終於又恢複了真身,把錢袋背下了山。當夜同家人一起清點錢數,卻發現錢幣上都按有“冥國銀行”的章印。家人生氣,說:“這就是你做的營生?!都送給閻王爺去吧!”一把火就燒了。

錢燒了,阿離就死在炕上了。

阿離見到了閻王爺,閻王爺告訴說:“這裡靈魂已經夠多了,但無功不受祿,得了你這麼多賄賂,再有難處我還是要了你。”從此,阿離的靈魂再沒有回到竅裡,永遠在已經擁擠的靈魂中擁擠了。

觀鬥

阿兌十八歲時上太白山撿菌子,太陽很好,坐地解衣逮虱子,腰帶便掛在身後的矮樹叢上。太陽西斜,紅嫩似一枚蛋柿,忽然那矮樹移動,將那腰帶帶去,看時竟是一頭美角的鹿,急忙呼喊窮追。鹿跑得快,阿兌未能追上,拐過一個山嘴,卻見草坪上有兩隻虎在搏鬥。一條白額,一條赤額,皆龐然大物。草坪上亂花已碎,土末飛揚,兩虎翻撲剪騰,正鬥得難分難解。阿兌嚇了一跳,返身逃躲,但虎仍在廝鬥,卻總是擋了去路,他向哪個方向跑,虎都在前邊鬥,阿兌急得雙目流淚,說:“難道是讓我觀虎鬥嗎?”兩虎同時大吼,旁邊樹葉簌簌墜地。阿兌便不再逃走,坐在那兒觀看。虎愈鬥愈凶,身上絨毛片片脫落,飄散如絮,竟落了阿兌一頭一身。一虎鬥得發狂處,竟分不出阿兌是虎還是人,便撲向了阿兌。阿兌也看得心熱,忘了駭怕,跳將起來迎之而鬥,另一虎則坐地觀看。那虎撲來之時,阿兌側身一閃,順之一腳踢中虎眼,虎咆哮縱起,舉爪打過來,阿兌早已跳開,沒想虎尾接連一掃,砰的一聲如棍磕在阿兌麵門,血頓時肆流,跌坐地上。那虎嗷嗷長嘯,若得意狀,阿兌急中單手撐地,雙腳蹬去,恰在虎的前右腿,虎一個趔趄退臥在那裡一時難起。另一虎呼地撲到,又與阿兌搏鬥。阿兌想,我要死了,也不能便宜了你這麼死去,強忍著疼痛跳起,拳腳並用,騰挪躲閃,使虎不能近身。此虎惱羞成怒,一直逼阿兌到山嘴根,已無法脫身,雙爪搭上了阿兌雙肩,血盆大口來吞頭顱。阿兌說:“你吞吧!”竟猛地將頭直塞虎口,頂到喉嚨。虎無法合齒,氣息難通,人虎便寂然相持,看得那一條虎也呆了。如此一個時辰,虎終支持不住,鬆口倒在地上。阿兌滿頭血糊,雙耳已沒有了,定神了片刻,嘿嘿大笑,說:“我怕虎嗎?我也是虎了!”兩虎卻同時又撲起共鬥阿兌,阿兌又迎鬥,前打後擋,左攔右防,終氣力漸漸不支。絕望之際,見旁有一株大樹,疾速攀上。兩虎上望樹端苦不能上,遂在樹下又相互搏鬥。阿兌居高臨下,反複看虎的鬥法,明白了自己失利有原因,且看出許多從未見過的技巧,一時也忘了後怕和疼痛,漸漸進入觀賞藝術之境。不知過了多久,肚子饑餓,摘樹上野果來吃,一邊吃一邊下觀,卻見兩虎漸漸縮小,已經形不是虎,是相鬥的兩犬。後,犬又在縮小,形若鬥雞。最後竟是兩條蟋蟀了,跳躍敏捷,卻聲鳴細碎。阿兌遂覺得沒了意思,說:“我是不是看得太久了?”從樹上下來回村,村人皆不識他,屋舍全已更新,惟村口那口井還在,井口石盤上磨出了四指深的繩痕。

母子

娘在樹林子裡采蕨,突然天裂了縫,又合起,落下一疙瘩雷來。娘躲在槲下,雷把槲頂決了,娘逃到窩崖去,窩崖是佛窟,雷還是攆進來。娘不跑了,說:“龍你抓了我去!”轟然一聲,光火飛騰。娘並沒有燒成一截黑炭,鞋尖上繡的那朵絨花還豔豔紅;崖壁上的石佛沒了頭。

娘的膽便破了,吐很苦的唾沫,再不采蕨,挨門守望兒子。兒子去太白的深處圍獵,山深似海,兒子是最勇敢的獵手。世界的一切都又安靜,娘去河邊提水,一篙之水流動湉湉,心不敢兢,冷看落日裡飛鳥已遠,一朵雲滯留屋上,就回坐堂前。這時候,卻聽見了螞蟻叫,又聽見了蚯蚓叫,叫聲如枯木上長喙的鳥,三下快,三下慢;有草的澀味,有土的鹹味;還有類似七星瓢和螢火蟲又不是七星瓢和螢火蟲的氣味;接著有敲門聲。

娘將門打開,門口並沒有人,關上又聽見敲門聲,再打開,還是沒人。娘疑惑了半刻,立即駭怕,很苦的唾液從口裡流出來,門牢牢地關上了。

篤,篤,篤。誰又在敲門,門響著金屬聲。

“誰?”

“把門開開。”

“你是誰?”

“我。”

“我是誰?”

娘就是不開門。數天數夜的時間裡,她把家中所有的竹竿都截了,做成一節一節的竹管,套在了手指上和腳趾上,擔心那門終有被敲破的時候,有什麼人要來捉她,她的手腳可以從竹管裡抽掉。

終於兒子回來了,是個晚上,門還是不開;娘不信是兒子。

“娘,是我。”

“是我?”

“我是你兒。”

“我是你兒?”

兒子把佩帶的長劍從門下縫伸進半截,說娘識得兒的劍,娘說不是劍是一道月,但卻聞出了兒子膝蓋上的那一片垢痂的味,說你是我兒,兒從後窗你進來。兒子進來,肩上是槍,腰間是劍,提了十三隻黃皮狐狸。問娘為什麼不開門,娘說總有敲門的。說話間,娘又說誰敲門,兒子說沒有,娘說有,兒子說沒有就沒有,把門開開。門很沉重,門口沒有人,門扇卻比先前厚了幾倍。

“你瞧,多虧這門!他們沒能進來,影子全留在上麵。”

門的厚度果然是一層一層奇形怪樣的圖影的印疊。

兒子豪氣頓生,在屋中燃起火堆,拔刀剝下一層圖影,圖影是一個高瘦的人,麵目並不熟悉,一刀劈二,丟進火堆燒了,娘說有人肉的焦糊味,也有牛肉的味。兒子用刀又剝下一層,圖影是一隻模樣怪異的熊,卻生有人之腳。兒子將熊身燒了,斷下人腳,用刀尖劃出一節,拿手往下捋,像剝柳皮一樣。兒子在春天裡有剝柳皮做口哨的手藝,但腳皮沒有剝下來,一氣亂刀斬成碎末。再剝一層,是三隻眼的奇物。再剝再剝,剝下的有野豬有馬有蛇舌的女人和長角的男人。兒子說:“我怕你嗎?不怕!”一層一層丟在火堆去燒,屋裡充滿了難聞的臭味,但沒有血和肉。兒子是懂得隻要有肉煮在鍋裡,漂上來的油珠即可知這些是人還是獸。

“人油是半圓珠,獸肉的油珠兒才圓。”

兒子心情激動,遺憾沒有刺激到一個獵手的強烈的快感。如果一刀砍下去,是人是獸,肥嘟嘟的肉分開,殷紅的血漬在牆上如一個扇麵,在火光的映照下鮮亮發明,或者血如紅色的蚯蚓沿著皮膚往下滑移,那該是奇豔無比的景象!兒子剝到最後一層了,不甘心地叫道:“來一個活的!”圖影突然凸出,還未看清是人是獸,那物已張口向兒子撲來。兒子一刀剁去,哐嘟滾下頭來,果然是顆人頭。待去撿拾,那沒頭的身子卻壓過來,兒子被壓在下邊了。兒子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肋骨哢哢地發出欲斷的聲音。急一腳勾踢,身子飛起來撞在木柱上,再跌下去不動了。這卻是豬的身子,還是母豬,十八個****紫紅腫大,如兩串熟透的葡萄。而同時有四隻五爪般的腳在方向不定地亂跑。兒子笑道:“往火堆中跑,往火堆中跑哇!”四隻腳便果然入火,已經成炭團,發出爆響。

兒子將刀提起來,用衣襟揩上邊的血,叫道:“娘,你兒子怕誰呢?門不要再關,我要看看誰敢來敲門?!”將刀哐地紮在門扇上,一扭頭,火光將自己的影子正照在牆上,兀然嚇死。

人草稿

太白山一個陽穀的村寨人很腴美,好吃喝,性淫逸,有采花的風俗,又聽得懂各種鳥鳴的樂音,山林中得天獨厚的資源,熊就以熊掌被獵,猴就以猴腦喪生。凡是有毛的不吃雞毛撣子外都吃了,長腳的見了板凳不發饞其餘的都發饞。結果,有人就為追一隻野兔而累死,有人被虎抓了半個臉,而瞄準一隻黃羊時槍膛炸了常常要瞎去某人一隻眼睛。吃喝好了,最大的快樂是什麼呢?操×。其次的快樂呢?歇一會兒再操。下來呢?就不下來。喂了自家的豬,又要出外糶糠。一個男人是這樣了,彆的男人也是這樣,於是情形混亂。到了某年的某月,一家的小兒突然失蹤,另一家的人在吃包子時被人發現餡裡有了半枚手指甲,凶犯查出來,凶犯說人肉其實並不好吃,味兒發酸。六十二歲的老公公強吮了兒媳的****被兒子責罵,做父親的竟勃然憤怒,說你龜兒子吮我老婆三年****我沒說一句話,我吮一回你老婆的****你就凶了?!終於召開了村寨全體村民的會議,實行懲治邪惡,當宣布凡是有過亂倫,扒灰,或做了情夫或做了情婦的退出會廳中堂靠於牆角去,中堂竟沒有留下一個人,大家就全哭了。這不是某個人的道德問題,一定是這個村寨發生了毛病,由饞嘴追索到貪淫,末了便悟出是水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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