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白山記(5)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14章 太白山記(5)

村寨中是有一眼趵突泉的,圍繞著泉屋舍輻射為一個圓。“這是一個車輪哩!”年老的人坐於山頭的時候會這麼說,年輕人便想入非非:大深山中哪兒會有車呢?既是一個車輪,那一定是天王遺落,而另一個車輪就是孤獨的太陽了。或許是平麵的水輪,旋轉著才使泉水趵突出來。現在泉水成了萬惡之源,再不食用,於村外重新鑿井。井鑿七十三丈,轆轤龐大,須十二人合力起絞,村寨中便有了固定時間打水。若沒有趕上這時間去打水,那就一整天炒爆豆吃。

半年後,村寨安然無事,人已無欲,目不能辨五色,耳不能聽七音,口鼻不能識九味。慢慢,田地裡不種了香菜、蔥、蒜、花椒和辣子。到後也不種菜,隻是五穀。飯食明顯地簡單了,一日三頓片片麵、麵片片,記不起麵粉還能做什麼麻食、餃子、餛飩。狐狸進村拉雞,麝坐於村口翻弄臍眼,廢了的泉池裡滋生了蝦,也有了聲如嬰啼的鯢。人都懶起來,生活就貧困,連麵片也開始懶得做,懶得吃。先是孩子們不吃,大人說吃呀,不吃怎麼活命呀!孩子說吃為了能活嗎,寧願不活也怕出那份力。大人就還理智地去吃,要把東西洗淨,做熟,一口口塞進嘴,不停地嚼,冬天冷,夏天一碗飯一身水。他們不明白原先怎麼饞吃呢,吃飯是多麼繁重的勞作呀!也不好好吃了。村寨的人都失了腴美,臥於陽坡曬暖暖,怨這天長。

夜裡,他們更懶得****,懷孕的極少。年老的就抱怨年輕人:“怎麼還不生個崽呀,怎麼傳種續代呀?!”兒女說:“怎麼個傳種續代呢?!”那事體還需要教授嗎,但夜夜聽兒女的房,房內安靜,真恨兒女不教不行,就編出男的****是鳥,女的陰器是窩,要鳥進窩,進窩了又不停讓鳥出鳥進幾十次,數百次,詢問鳥是否屙在窩裡?兒女們就火了,說指頭在腿上按數百次皮肉都疼,何況那種大麵積的摩擦哩!兒女們不願乾那勞作,老年人自己乾,但也是苦不能言,奇怪先前怎麼有那樣大的興趣呢?

到後來,他們發現人在說話、笑、吃飯、勞作時,口鼻竟然在不停地呼吸,想想,日日夜夜不停地一呼一吸,多緊張,多痛苦呀!怎麼長這麼大就全然不曉得呢?現在曉得了,何必再去從事這愚蠢的工作?!不再呼吸,這個村寨的人便先後死去。

太白山的一個陽穀中的村寨就這麼消失了,天上的太陽真正成了孤獨的車輪。太白山下有人偶爾到了這裡,看見似乎是有人住過的村寨,而到處是如人形狀的石塊和木頭。石頭生滿了苔蘚,冬夏春秋更變綠黃紅黑,木頭長著木耳。這人返回後卻寫了數十萬字的書,說他發現了人之初,論證女媧造人不是神話,確有其事,這些石塊和木頭就是當時女媧所造的人之草稿。以此又闡述,人為石木所變,一部分人為石,一部分人為木,為石雖還未有根據,但木所變確鑿,說他親眼見那木頭上不是木耳,是駐落著蝴蝶,曆史上不是莊子曾化蝶嗎?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化蝶嗎?這人遂成為人類學家。

小兒

“×俊!”

×俊抬起頭來,老淚縱橫,並沒應聲,又俯下身在新攏的土丘上哭泣;又覺得不對,疑惑地乜視著麵前這個小兒,甚至有些憤憤然了。

“×俊,你耳聾了嗎?”

×俊又瞪了一眼,要抓起土坷垃打過去,但止住了,土坷垃在蒲扇般的手裡捏得粉碎。要不是×俊現在心中充滿了劇痛,他絕不會饒過這個乳臭未乾的缺乏家教的小兒!他哽咽著說:

“×貴,你就這麼生不見麵、死不見屍地走了嗎?常言說,當你知道你身上某一個部位的時候,這個部位就生病了;當你懂得一個人的好處的時候,這個人就死了。×貴,你真的是死了?可你死在了哪兒呢?我真後悔沒能珍惜我們的交情!還是昨日,你要我翻幾個跟頭給你看,我說七老八十的了,硬胳膊硬腿的,翻跟頭惹人笑話,我沒翻。現在,我為你修了這個墳,盼你靈魂到來,我要給你翻個跟頭了!”

×俊果真用手掃去地上的亂石,腦袋著地翻了個跟頭,那骨架咯咯響著,像要散裂了似的。

五歲的小兒格格格地笑起來,肥嫩的手鼓著幾片掌聲,說:“翻得好,翻得好,再來一個要不要?要!”

×俊終於忍無可忍,一巴掌將小兒扇遠了。

“×俊,你瘋了,你敢打我?”

×俊吼道:“你是誰?誰是你爹?小王八羔子!”

“唉,×俊真的是認不得我了。”

×俊停止了打罵,覺得蹊蹺,但他真的不認識這小兒,村裡也從未見過這小兒。

“我是×貴啊,****的!”

×俊簡直吃了一驚:這個小兒竟是×貴,×貴活著的時候,口頭禪就是“****的”,聲音一模一樣。可這五歲的小兒怎麼會是×貴?

“我真的是你×貴哥!”

×俊卻還是搖搖頭。

小兒說,中午吃過飯,他準備睡一覺後就去找×俊喝茶,就和衣睡了。睡起來又覺得該換一身新衣服去,就開始脫身上舊衣。脫下一件,怎麼還有一件;脫了,還是有一件;竟越脫衣服越多,脫到最後,才發現他是個小孩,原來那麼高大的個頭都是衣服穿成的!這時候的他突然明白那過去的七十多年是一個悠長的夢。

“胡扯淡!”×俊說,“×俊這麼長胡子的人了,不是像你這樣的小兒好哄!”

由小兒的話又想到了死去的×貴,×俊撲在墳上嚎啕起來。

小兒任×俊慟哭,卻開始講他的過去的長夢。他說,他小的時候就和×俊要好,他們恨村口老嫗在桑椹樹乾上塗抹糞尿而咒罵,將老嫗家長在地裡的南瓜切了口,屙進一泡屎去,又將切口封好,使南瓜瘋長到篩子大而臭不可聞。他說,是你×俊四十歲的時候與方×的媳婦偷情被方×發覺並蓋頭澆下一桶涼水,是我在喊:快跑,跑出一身汗來!你才跑的,你才免了一場寒病。他說,×貴還知道×俊的左腿根下有一顆豆大的痣。

×俊不哭了,他覺得這小兒句句講得都對:“你真是×貴哥嗎?”

“×俊!”小兒手伸出來,親昵地在×俊的頭上撫了一把。

×俊卻又疑惑了,這哪兒可能呢,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怎麼會是五歲的小兒?突然,臉色大變:“你是鬼!”

小兒說:“你唾唾。”

一口唾沫唾上去,小兒還是小兒。

“你還在夢裡哩!”小兒可憐了×俊,“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你還在夢中。”

“我做夢?做七十八年的夢?”

“夢裡幾代人的事常有哩。”×俊用指甲掐自己的臉,怪疼的。

“是夢怎的還疼?疼也疼不醒?”

小兒不知怎麼說服他了。

“你要在夢裡就在夢裡吧!我告訴你,我還知道你將來要長條尾巴的,等長出尾巴了,你就信我是不是唬你。”

×俊回到家去,從此再沒有見到×貴老漢,便一陣兒信那小兒就是×貴,一陣兒又不信起來,好像很羞澀的樣子拿不了主意。他每天大小便時,手卻不自覺地去摸摸屁股,看有沒有尾巴長出來。五天過去了,沒有尾巴。十天過去了,覺得屁股上脹脹的不舒服,有一塊發硬的東西。又十天,那硬東西似乎又長大了些,終於在一個月後,一條小小的沒毛的尾巴長了出來。

父子

兒呀,爹要走了,誰都要走這步路的,爹想得開,兒你也不要難過。爹咽了一口氣後,你把爹埋到尖峰上你就是孝子了。

兒子一直伏守在爹的床前,淚水婆娑,想爹是患的腦溢血,或者心肌梗塞就好,爹無痛苦地走,兒女們也不看著爹的難受而難受。腦子清清楚楚的,就這麼在爹的等待下和兒女的看護下,一個人絕了五穀,痛失原形,腫瘤慢慢地消平了呼吸。爹有過千錯萬錯,現在的爹全剩下好處了,兒子咬著牙,再不讓眼淚流到臉上,他卻不停地去上廁所。廁所在簷廊那頭。天正下著雨。

十五年前,兒子是爹的尾巴,父子倆一塊到集市上去。太陽紅光光照著,爹脫了氈帽,一顆碩大的剃得青白的腦袋發亮,兩隻虱就趴在後腦處,而且相疊在一塊了。“爹,虱在頭上××哩!”爹正要與熙熙攘攘的熟人打招呼,狠勁地一甩,將兒子牽襟的手甩掉了。“爹,真的是在××哩!”爹已經瞪了一眼,罵出一句最粗土——其實是散佚在太白山的上古雅辭——“避!”兒子就也生氣了:“避就避,哪怕虱把你的頭×爛哩!”從那時起,爹對於兒子失去了偉大的正確性。

“德!”這是爹又在叫著兒子的乳名訓斥了,“吃飯不要咂嘴,難堪,豬才吃得這麼響的!”兒子的咂嘴聲更大了,直至飯後,長舌還伸出來刷掉唇角的湯汁,弄出連續的響音。

兒子正在興趣地掃除院土,爹突然高興,說今日沒有給老爺畫胡子了。兒子不做聲,將掃除的土複又撒回原地,掀開了捶布石,石下麵有兩隻青頭蟋蟀,專心去以草撥逗了。爹動火起來,抓過兒子開始教訓,教訓是威嚴而長久的,兒子卻抬起頭說:“爹,你鼻子上的一顆清涕快掉下來了!”爹頓時中止訓話,窩到一邊去了。

兒子到了戀愛的時節,爹認真地叮嚀著戀愛就戀愛姣好的姑娘,不要與村中的年輕寡婦接觸,免得平白遭人說三道四。兒子末了領回來的,卻偏偏就是那個寡婦。

雨還在下,兒子立在尿缸邊上尿,尿得很多。他疑心是眼淚倒流進了肚裡才有這麼多的水又尿出來。

病床上的爹並不知道天在下雨,他還以為這簷前長長久久的一溜吊線的水是兒子在尿,腦子裡想像著那尿由一顆一顆滴珠組成落下去,他不懂得文章中的省略號,但感覺卻與省略號的境界相同,便尋思他真的要死了,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將是一個縮小了的他,但這個他與他那麼不和諧,事事產生著矛盾。父子是人生半路相遇的永不會統一的緣分嗎?他已經琢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兒子,相拗的脾性是不可能改變了。既然你娶了寡婦做妻就安生去過你們的日月,卻要吵鬨,發凶性砸家具,越說媳婦快把鍋拿開彆讓他砸了,一榔頭就砸在鍋上。“我的兒子會怎樣處理我的後事呢?”爹惟一操心的是這件事了。太白山七十二座尖峰,我的一生猶如在刀刃般的峰尖上度過,我不願意在我另一個世界裡仍住在刀刃上,兒子能滿足我的意願嗎?

“德,你還沒尿完嗎?”爹在竭力地呼喚了。

兒子也錯覺了屋簷的流水是自己在尿,慌忙返回床邊。

“爹,屋簷水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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