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氏(1)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16章 黑氏(1)

黑氏的年齡比丈夫大,黑氏把什麼都乾了,喂豬,攬羊,上青崖頭上砍柴禾。一到晚上,小男人就纏她。男人是個小猴猴,看了許多書,學著許多新方法來折磨。她又氣又恨,一腿子可以把他彈下炕去。“你是我的地!”小男人卻說,他願意怎麼犁都可以。夜黑漆漆的,點點星辰,寒冷從窗欞裡透進來。小男人壓迫著她,口裡卻叫著彆人的名字,黑氏知道那是些村裡鮮嫩的女子,淚水潸然滿麵。等丈夫滾在一邊大病一場的睡著去了,她哽咽出聲,嗟啜不已。

這邊廂房一動靜,那邊廂房就發恨聲,公公罵道:“長聲短歎地發什麼賤氣,好吃好喝得肚子鼓漲睡不著嗎?”公公的脾氣越來越暴躁,黑氏就不敢再出聲,聽得還在罵了句:“在娘家吃什麼了,穿什麼了,跌到福窩裡了還不順心?”嗶哩啪啦撥算盤。公公是鎮上的信貸員,算盤上的功夫深,雙手打得“獅子滾繡球”,這兩年日勝一日富起來,家人就給她難看臉色,惡聲敗氣,批點她的麵粗,手腳肥胖,醜。黑氏是知足人,深山的娘家窮,茶飯是比以前好。哥哥的臉色黃蠟蠟的,十天半月來鎮上趕集,拿些山貨到這家,吃一頓飯要走了,總說:“我妹子有福!”她心裡苦苦的。好哥哥,吃得好了就有福?這話卻倒不到人麵前去,隻是越發伏低伏小。私下裡盼著養個兒來,有個貼己,送子娘娘卻偏不光顧。如此睜著大的眼睛在黑暗裡思想,窗外就沒有了星星,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倒熬煎這雨一下,坡上的紅苕蔓子就要沿蔓生根,得去再一次翻鋤了。

這當兒,院門很響地被人拍了一下,接著是門環“哐哐哐”三聲搖動。那邊廂房的公公立即應聲:“來了,來了!”趿了鞋出去開門。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壓聲問:“又和誰喝酒?”公公說:“沒外人,專等著你呢。”兩人就罵了一陣天雨,進屋到那邊廂房了,嘰嘰咕咕,鬼念經般說話。

婆婆已經起來了,拿那杆竹管煙袋敲打她的廂房門框,叫:“黑,起來!你爹和客人要喝酒,你下廚炒幾個菜去。你裝什麼呀,睡得這麼深沉!”

家裡時常來人,黑氏已經習慣了,她不解的是客人常要半夜裡來,有時扛來好多東西,用木箱和麻袋裝著,公公不讓任何人動,她也就裝個貓兒狗兒,不言語。廚房裡炒得一盤雞蛋,一碟變蛋,一碟臭豆腐,一碗熏肉。一箕盤端了進公公房裡,瞧見客人是個極風流的人,正將桌上一遝錢推給公公說:“這些是你的,怎麼樣,隻要……”公公用腳在桌下踏了客人的腳,抹下頭上的帽子,隨便一放,錢票蓋住了。黑氏乖覺,全裝混沌,怯怯地看著客人說:“黑漆半夜的,沒好菜的。”客人便大膽地看她,看得生怪,黑氏慌得用手撫扣子,害怕扣子扣錯了,惹人恥笑。

公公便說:“睡去吧。你還呆在這裡乾啥?”

黑氏放赦一般回來,坐在炕上了,小男人已經轉醒,悄聲問:“誰來了,是馬鄉長嗎?”黑氏說:“馬鄉長鼻子大,這個人氣派呢。”小男人說:“這是東村姓王的,他跑運輸發了大財了,有了錢討了個縣城女子,嫩麵得能彈出水!”黑氏黯然無語。小男人又說:“他發了財了,敢不到咱家來,爹又落一筆錢了!”黑氏說:“人家跑運輸,爹落的什麼多錢?”男人說:“爹入股呀!”黑氏一直對這家人疑惑,就再問:“爹哪有錢入股?”小男人黑暗裡眼裡放光,說:“你以為你嫁給我平凡嗎,我爹雖不是什麼領導,我爹卻是和什麼打交道的?你醜人倒有醜福!”黑氏說:“我不稀罕那麼多錢,當初嫁你,你也是沒錢的光棍!”小男人說:“我知道你害怕我家發財哩,怕你越來越不配我哩!”黑氏咬了嘴唇,聽那邊廂房公公勸客人酒,喝得已經暈頭,有盤子翻跌桌下,發著破裂的聲響。小男人說:“怎的不說話?”黑氏說:“我不是為我想,我是為你想的,錢來路不明,多了會瞎人的。”小男人說:“喲,你那麼清高,結婚時你娘怎的要我出個棺材錢?隔壁的錢來路明,你跟他過活去?!”

黑氏拉過被子連身子帶頭裹嚴睡倒了。

眼睛閉著,心卻睡不著,一股黑血在肚裡翻騰。恨娘家人窮,不能門當戶對,又恨小男人家有了錢,口大氣粗……直挨到雞叫三遍,窸窸窣窣又起來,得給豬熬食了。雨還在落著,院子裡水汪汪一片白亮。忽見得隔壁那家院子上空紅光一片,甚是吃驚,爬上院牆頭的梯子看時,隔壁人家台階上生著一堆篝火,一個人蹲在旁邊,將一條新製的扁擔一頭支在門檻下,一頭伸過火上,雙手趁趁地往下壓。八尺餘長的桑木扁擔就兩頭翹,翹得一張弓。黑氏便叫:“木犢,起得早?難得落了雨,也不蒙頭睡個懶覺?”

木犢回過頭來,倒是嚇了一跳,火光映在臉上,紅膛膛的像醬了豬血,瞧見是黑氏,笑,嗤嗤啦啦響。

黑氏又說:“一條扁擔,還那麼伺候?”

木犢說:“不收拾軟和,它砍肩哩!”

黑氏說:“反正它是壓人的,你也要去南山擔龍須草嗎?”

木犢說:“南院禿子,三天一來回,賺得三塊多錢的,我比他有力氣。”

黑氏說:“人家都出去跑大生意,千兒八百的掙哩……”

木犢說:“咱沒車,就是有車,沒恁個本事的。”

黑氏在牆頭上長長歎了一口氣。黑氏可憐這木犢,家底缺乏,人又笨拙,和一個老爹過活,三十二三了,還娶不下個女人做針線,褲子破了,白線黑線揪疙瘩繚。本要說句“你哪有禿子靈活,擔龍須草走山路,瓷腳笨手的可要小心”,話到口邊又咽了,待要走下梯子,木犢卻叫:“黑,給你個熱的!”手就在火堆裡刨,刨出個黑乎乎的東西,兩手那麼倒著,大聲吸溜,跑過牆根處了,踮腳尖往上遞。黑氏看著是顆拳頭大的洋芋。

黑氏說:“我不吃,還沒洗臉哩!”下了一節梯子。下去了,又上來,見木犢又換了一隻手,還在努力往上遞,黑黑的肚皮露在外邊。她伸手接住了,燙得如炭火,掰開,黎明裡白花花兩半,躥一股熱氣,她咬了一口。

木犢問:“麵不麵?”滿足地想笑,又嗤啦一下。

黑氏已經走下梯子,頭上讓雨淋濕了,滴滴嗒嗒順著頭發往下流水。

到了冬天,木犢擔折了兩條扁擔,肩頭上隆了很大的肉包,指甲掐也不覺生痛。家裡卻並沒見有大變樣,顧住了油鹽醬醋,和爹新做了一身棉衣,光景不寬展也不太寒酸。十一月初六,出了個大紅日頭,父子倆新做了一條更長的扁擔,在火上烤了,用瓷片刮磨,一遍又一遍上了豆油,能照出蓬頭和垢臉。中午時分,於院中設了香案,將那扁擔兩頭掛紅橫放案上,木犢跪倒在塵埃裡磕頭作揖,敬扁擔神。木犢感念扁擔使他家有了零用碎錢,他不再去擔龍須草了,趁天寒地冷,去更深遠的山裡擔木炭。祀奠之後,老爹將一口袋乾糧縛在扁擔頭上,彆六雙草鞋在木犢的後腰帶,送兒子出門。木犢反身退至院門口,轉正身,齊足立於門內,叩齒三十六通,以右手大拇指在地上先劃四縱,後劃五橫,畢,咒曰:“四縱五橫吾今出行禹王衛道蚩尤避兵盜賊不得起虎狼不侵行遠歸鄉故擋吾者死背吾者亡急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咒畢,再不反顧,大步而去。老爹望兒走遠,撿一土塊壓在四縱五橫上,倚在門上,熱淚肆湧,遂聽得隔壁院子裡劈劈啪啪一陣鞭炮轟響。

黑氏一家是要搬遷了。

臘月裡,信貸員又入了一股到鎮上一家蘑菇廠,天曉得這廠子那麼大的本錢,買了許多菌種,蓋了許多作坊,培育成功,收入成倍成倍往上翻,他家就得了流水一般的錢路,便也就賣了舊屋,在鎮上蓋了一院房,一磚到頂,堂皇得似了爺廟。這家暴發,村人皆目瞪口呆,黑氏也驚魂落魄。好多人來幫忙搬家,黑氏把從娘家帶來的一塊石枕也放到拉車上,小男人將它撂了。

黑氏說:“這是我的枕頭。”

小男人說:“到鎮上住呀,你還學那野人?”

黑氏說:“我從小枕慣了,不枕,腦殼燒得疼哩!”

小男人罵道:“賤命!”還是把石枕撂了。

黑氏怔怔地立了一會,旁邊的人都看她,她沒有頂撞丈夫,也不哭,後來抱了石枕,油汙汙的,過來給了木犢爹。

她說:“伯,我們要走了,這塊石枕給你留下,它是天星落下來的,我爺枕了一輩子,我爹枕,出嫁時娘陪給我。它好生涼,枕上從不害眼哩。”

從此黑氏住在鎮上,她更忙累了,要做了家裡老少吃的喝的,雞、豬、狗、貓要她經管,地裡的活也全是她,且公婆講究起體麵,日日強調屋裡院外一星灰塵不要,一根麥秸不留,她睡得比以前更少了。小男人老嫌她多吃,要求不能再胖,人一瘦臉更黑,又罵她是黑豆皮。年終家裡買給她一雙鞋,人造革的,說是皮貨,逢集便要她穿,黑氏腳肥,塞進去疼得難受,從集上回來,鞋脫到一邊去就噙著眼淚哭。她知道小男人不是疼她,是嫌她醜,但娘生她醜樣,也不是一雙皮鞋能改變的!小男人就打她,用刀子嚇唬她。打她打得太過分了,她一下子發了凶,反身一抱,小男人就腳手並作的端在懷裡,丟糞筐一樣丟在炕上。她說:“我是讓你試試我的力氣哩!”

這消息被外人得知,全都恥笑,黑氏在地裡乾活了,有人就問:“黑,又教訓你男人了嗎?”黑氏緘口不答。那人就又問:“黑,你怎的不穿皮鞋了?你們家那麼富,你怎不向你公公要一個手表戴戴!”

這話說得多了,黑氏也嘀咕,怎的這家這般有錢,村裡鎮上做生意的人家多,也不見錢這麼來得容易?夜裡小男人回來,她問根底,小男人說:“這話我也聽得多了。人都在發嫉恨哩!外邊再有人問你,你就說:政策允許哩,怎麼著?!”

黑氏越發奇怪的,夜裡總有客來,和公公在臥房裡說話,她一進去,那話就住了。白日裡,卻總是請鄉上的乾部來吃酒,鄉長一次吃醉了,指著公公鼻子說:“你他娘的,活得倒比我鄉長強,管一個信用社,什麼都有了!我可告訴你呀,有人聯名寫信說你在貸款上有手腳!”公公頓時臉麵煞白,忙扶鄉長睡在她的炕上,供喝茶喝醋,結果吐得滿炕皆是。不久,突然鎮上有了風聲,說是公公提出讚助辦學,要拿出三萬元擴建鎮上小學。黑氏著實驚駭,公公能拿出這麼多錢!這些錢平日放在哪裡,家底攏共有多少?又不久,縣上就來了人,召集了鎮村大會,公公站在會台上,披紅戴花,滿麵紅光,從此,一麵紅底黃字的大錦旗就掛在了中堂,院門敞開,過路人老遠便瞧見一片紅堂堂。再不久,學校嶄然一新,公公作了名譽校長,小男人破例做了教師,教授體育,日日率領學生打籃球,快活得如做了神仙。

黑氏不明白公公那麼吝嗇的人竟又那麼大方,黑氏現在是明白了。小男人夜裡折磨她,說她現在不是農民的婆娘了,是公家乾部的夫人。黑氏不知道乾部的好處,她受的是更粗野的罪,不許點燈,他叫她是鎮上最俏的一個女子的名字,要求叫一聲,還讓她應一聲。她氣憤不過:“她是她,我是我,你有本事尋她去。”

此話不幸言中,丈夫果然夜裡不回來了。一日不回,兩日不回,黑氏到學校去,丈夫的房裡有一個女人。女人是鎮上最俏的,小男人說,我們在談學習哩。黑氏心下想:或許真是學習,那咱就無趣了。臨走說:“你幾夜不回了,這房子潮,晚上得買些炭烘烘。”

小男人一月兩月不來纏她,她輕省了許多,夜裡能睡囫圇覺,後來卻感到了空落。小男人不是省油的燈,身子一日不濟一日消瘦,她心上又犯了疑,去學校看時,人家又在學習哩,她沒證沒據的,悶悶的又轉回來。

學校裡有一個校工,是很遠的西川人,給教師白日做一頓飯,夜裡教師全回家了(這學校教師都是民辦教師),他看守門戶。黑暗裡拿凳子坐在門口,一邊明滅抽煙,一邊放最大音量聽一台收音機。黑氏到學校去,與這校工認識了,知道他叫來順,眉心有一顆痣,人長的又老實又乖覺,卻窮得可憐,腳上老是一雙黃膠鞋,走動咕咕響,像是灌了水。

黑氏一來,來順就叫,同時將屁股下的小矮凳讓出來,讓她聽收音機裡的女人唱。

黑氏說:“來順,你那麼會過日子,掙國家的錢,腳上老穿那黃膠鞋,你不嫌燒嗎!”

來順就把腳收了,老實得如一隻貓,說:“我何不想穿得體麵,月掙二十八塊錢,我爺八十了,老得糊糊塗塗,我娘又是病身子,三個妹妹都在上學……我能像你男人那麼有福?”

黑氏說:“你還有個爺?”下邊話沒有說出,意思是:上頭三個老人,光三副棺材就夠半輩還不清賬了!就又問:“來順,你女人身體還好?”

來順說:“我哪兒有女人?前年訂了一個,人家又退了,跟了個萬元戶的跛子兒子,我一氣才到這裡乾了校工。”

黑氏為他歎了一口氣。

三天後,黑氏從箱底取出一雙布鞋來,拿給來順穿。來順以為是趣話,誇了一通針腳好,卻是不敢收。黑氏說:“來順你好爭氣!嫌這料麵不是燈蕊絨嗎?這可是新的,做給我那一口子,他穿了一天又去穿皮鞋了。你試試,合腳不?”來順端盆子洗了腳,腳又長又厚,穿進去好夾。黑氏笑了一回,說用剪子鉸開一點鞋口,將就穿幾日是幾日吧。來順口裡應著,卻並未去鉸,乾完活了,就穿了新鞋,扭秧歌似地走。

小男人知道黑氏給了來順鞋,並不惱,說:“來順薄命,三十多了還是個童身子!”黑氏說:“沒婆娘了想婆娘,有婆娘了一月兩月不回來!”小男人說:“你給他送鞋,你也給他個稀罕東西去!”黑氏說:“放你娘的屁!”塞給他個冷枕頭。小男人卻認真說:“我說的是真話,咱誰也不管誰。”黑氏問:“你這啥意思,讓我給你放韁繩嗎?我問你,你在學校玩著打球,和那些女的有多少習要學?”兩人搗起嘴來,小男人就動了手,他力氣不行,手腳卻利索,一拳打在黑氏肚上,自個翻身卻往學校睡去了。公公婆婆又一頓臭罵,氣得黑氏一夜未合眼,天明起來眼圈都烏黑。她有心去學校鬨一場,一到校門口,心卻軟了:小男人這不好那不好,畢竟現在是教師了,鬨開來也太丟人。來順見是她,熱情招呼,問她眼圈怎的黑了,她淚水婆娑,拉來順到沒人處,說:“來順,你是實誠人,你不要哄我了,我那口子在這裡可本分?”來順嚇了一跳,半天沒有作聲。黑氏問得緊了,說:“這我不知道啊,這事要捉雙,我怎能七說八道?他這等人物,光頭整臉的,他還能作孽胡來?”黑氏想了想,也不再問:“你黑白在學校,你替我留神他。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對外人提起,人倒笑我沒能耐。”來順點頭,看著她走了,發了許多感慨。

一日,吃罷晚飯,黑氏到河裡去擔水,河沿上蹲著來順洗衣服。來順似乎要對她說什麼,欲言又止,黑氏狐疑,說:“你有事在瞞我?”來順越發尷尬,口裡含糊不知所雲。黑氏就說:“常言道,人隻可皮相,不能骨相。你也是這般角色!”來順就放沉了腦袋,說了小男人如何如何長久同鎮上一女人私通,那女的又翻了臉,新近又與鄉長的小女子撮在一處,今日夜裡,那女子又去學校了,也不避他,先是房裡亮著燈,後來燈也滅了,如此雲雲。黑氏聽罷,身子閃了幾閃有些不穩。來順說:“這話我萬不該對你說,可不說良心上又過不去……你不要生氣,他反正是你的人,那女的她爹就是鄉長,她也不能明打明……”黑氏沒說一句話,挑了水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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