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氏(2)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17章 黑氏(2)

黑氏挑水到村口,一丟擔子把水倒了。坐下來嗚嗚地哭,她料到小男人會走這一步,但真真正正知道這事了,卻感到如此突然,受不了打擊!當下隻身跑到學校去,來順還沒有回來,校內一片漆黑,她卻有些害怕了。這事是天下醜事,冷不丁破門進去,那女的也是沒結婚的貨,再色膽包天,也是有臉麵的,弄不好上吊投河,那也是出性命的禍事!黑氏想,罷了,罷了,隻要戳散他倆,男的怯膽,女的羞愧,囫圇自己一對夫妻罷。就立在院子裡喊小男人的名字,小男人應了聲,說他睡了,有事明日說。她說:“爹讓我給你說件要緊事,你快起來,我先到茅房去一下!”她是讓那女子趁機出門逃去,就故意放重腳步,真的到後院廁所去。

返回來,小男人的房子亮了燈。她進去,被子並沒有疊,丈夫坐在床上吸煙,屋裡燃著一炷香,香香的。小男人說:“什麼事,等不到天明?”口氣冷淡。黑氏說:“這地方我來不得嗎?你多時不回去,這夫不夫妻不妻的……”小男人便說:“就說這些?說完了回去吧!”黑氏站起來要走,卻聽見櫃子後有些微響動,低頭看時,櫃下有著一雙腳,小小巧巧的。她無聲地哼笑一下,又穩穩地坐下,直勾勾看起丈夫說:“我今日就不走了,我要你給我倒一杯水來。”小男人已經發覺她的用意了,臉上有了慌張,倒一杯水放在她麵前。黑氏再說:“再倒一杯水。”又一杯倒上了。她平平靜靜地說:“來吧,喝口水吧,喝口熱水不會傷了身子的。”櫃子後旋閃出一個女子,粉紅內衣,鬢發蓬鬆,一臉狐妖。黑氏看了,心下也驚歎,這****也真豔乍!那女子臉並不紅,在床沿坐了,仰眼盯房上頂棚,全無羞愧之色,黑氏倒大驚,有這等厚臉的!氣血頓時上臉,平靜了半晌,還是說:“我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我是求你們,彆使這個家活活拆散,事情鬨大了,與我不好,與誰也不會好。去吧,喝了這水去吧。”那女子穿好衣服走出去了,從門口又轉回來,帶走了桌上的香脂盒。黑氏忽地嘴唇抖動,臉無血色,從凳子上跌下來,不省人事。

之後,小男人並不收斂,依舊同那女子如漆如膠,作出齷齪肮臟之事。黑氏倒後悔那夜自己的寬容,和小男人打鬨過幾次。小男人仗著爹的財力,鄉長的權力,倒越發一意肆行,苦得黑氏常找著來順哭訴,來順也陪她掉兩顆三顆熱燙眼淚。

一日,逢集,天寒地凍,黑氏瑟瑟地在市場買炭。偏巧遇著木犢,木犢身臉烏黑,形如餓鬼,見黑氏卻驚道:“黑,你病了,瘦得這樣?”黑氏想起牆頭送洋芋之事,腸肚皆軟,不覺欷歔不已。木犢是善心人,當下也唏溜鼻子問道:“是不是你那口子欺辱你?村裡人都在說……”如此這般問了情況,黑氏就哭得淚人一樣,木犢勸了半日方止。

下半晌,木犢尋著來順,將來順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是不該把事情告訴黑氏!來順好委屈,說不告訴黑氏,他良心上不得下去。木犢說:“那起什麼作用,信貸員的兒子是那路坯子,狗忘不了****,你讓黑知道了,隻能讓她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瘦成那個樣子,你就良心安妥了?”噎得來順無言以對。兩個男人苦了半天,不知如何解救黑氏,木犢就罵信貸員父子錢瞎了眼也瞎了心,偏偏鄉長樹他們是好的,這信貸員暗中又給鄉長使了多少黑錢!到底來順腦子快,說:“鍋底裡抽柴禾,咱收拾那女子去!那女子沒了臉麵再到學校,黑的男人就或許會安生!”當夜兩人蒙了臉麵,來順放哨,木犢伏在路邊,見那女子往學校去,木犢虎撲上去,擂拳便揪,末了五指在那嫩臉上抓出血道,罵:“你既不要臉,就抓了你這皮!”

鄉長的女子被打,隻有小男人和這女子明白為何被打,對人卻無法說出,隻告爹有人夜半攔路行奸。鄉長責令鄉派出所破案,這女子提供罪犯說話聲像木犢,把木犢抓去,木犢供言不諱,卻說了原委。派出所沒有呈報縣公安局,但也未放了他,以鄉長旨意罰他十五天拘留。

但是,小男人卻極快與黑氏離了婚;重結二婚,小男人娶的是鄉長的女子。

黑氏離開了暴發戶,並不遠走高飛,她變得剛強起來,拒不要原夫家的一椽一瓦,回到村裡,借居在早先生產隊一間牛棚裡。娘家的哥聞風趕來,叫一聲:“妹子!”淚水漣漣。黑氏說:“你哭啥哩,你妹子做了什麼丟人事體?!”哥不哭了。又埋怨妹子逢著好光景不過,落到這步田地,要領她回到娘家去。黑氏說:“我偏不走,我看著這家人能唱什麼好戲!”

白日裡精心伺候分得的一畝田地,樣樣都行,不比任何男人差半分。夜裡自個燒鍋做飯,用一把掃帚磨掃了路邊枯草末末,將炕煨得燙熱,躺下去,這邊身子烙了翻那邊,舒服而省心。她先前以為女人離了男人,就是沒了樹的藤,是斷了線的箏,但如今看來,女人也是人,活得更旺實!來順時常到她家裡來,幫她劈一抱柴,挑一擔水,陪著說說話,她也逢飯了讓吃飯,沒飯了泡杯茶,天一黃昏,就說:“你走吧,寡婦門前是非多哩!”

來順不在乎這些,來順照常來,說起信貸員那一家,又入了一家草袋廠的股,盈了許多大錢,兩人就歎一陣世事。末了她突然問:“那兩個男女過得好嗎?”來順說:“有錢使得鬼推磨!那女的肚皮子大了,年內怕要坐月子。”黑氏就癡眼看河對岸的山,她無意於天上的雲,遠村的煙,來順不知道她想什麼,她也說不清。末了,一個很輕的很淡的笑留在嘴邊,打發來順去了。

村子裡卻有了議論,說來順要打這女人的主意。議論先是黑氏不曉,到後碎言斷語捕捉了些,心裡也撲撲騰騰跳動。早晨對著鏡子梳頭,鏡子裡有一張臉,臉黑是黑,卻比先前光潤得多。她驚奇自己並不老,甚至也並不醜惡,自言自語道:“我難道就剩下了不成?”雙耳下也染上兩點紅暈,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

當來順再來,黑氏就留神他的眉裡眼裡,來順果然說出許多話來,讓她聽了耳朵發燒。但每當這個時候,黑氏就想起一個人,木犢,頑強地在眼前晃。木犢為了她,被抓去受了十五天拘留,那駝子老爹日日送飯,竟一次絆了石頭,罐子破了,稀飯潑了一地,老老的人坐在地上哭,她心裡就慘慘地像刀子割!放出木犢那天,她見著木犢了,他胡子很長,臉色寡白,見了她卻說:“黑,沒想我倒害了你,讓你受寡了……”可她住到這牛棚裡,木犢卻再不閃麵,他是還覺得對不住她,不來見麵,還是天熱了,不擔炭了又去深山擔了龍須草?黑氏這般一走神,來順作乖,就嗟歎數聲,說:“那沒良心的東西棄了你,也算他心壞了,眼也瞎了!他說你醜,醜在哪裡?這般整齊的人物,你也不愁沒個新窩的。”黑氏也便把臉弄成柔和樣子,微笑一下,讓來順不必多說。來順即刻回去,想入非非。自此衣衫破舊,卻洗漿乾淨,臉子白白的,也有心和小男人在學校裡說些閒話,笑過幾回。

黑氏稍稍充足的精神又消乏了,最害怕的秋雨到來,她坐在炕頭上,看門前水灘裡明滅雨泡。再往遠處,是田埂,是河流,是重重疊疊的山。黑氏文化淺,不懂得作詩之類,但卻全然有詩的意味,一種沉重的愁緒襲在心上,壓迫著。她記起了在娘家做女兒的秋雨天,記起在小男人家的秋雨天,今日淒淒慘慘可憐的樣子,心中悲哀怫鬱無處可泄,隻在昏昏蒙蒙的暮色下,把頭埋在兩個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聽雨點嘁嘁嘈嘈急落過後,繁音減緩,屋簷水隔三減四地滴答,癡癡想起做寡以後事情,記出許多媒人和包括來順在內的許多男人,覺得都不過一個當時無聊而一過去即難作合的幻夢罷了。

她突然操心河邊的那一塊地,地是她新拾的,種有蘿卜,夜裡漲水能否被衝掉呢?雨已經衰竭,風勢依然,黑氏察看蘿卜無恙,河水並不怎麼變化,水閃著鎦光活活流著,像是很洶。忽然在極遠的地方閃一下火亮,倏兒又滅了,定睛看去,河的對岸有了微微一點紅,如狐的眼睛,忽兒不見了,忽兒又出現在下方,同時有了水波聲,不久一切消失,響一種咯吱細音到了這邊灘上。

黑氏以為是鬼,氣全屏住,窺覷黑影走近,見是一個擔龍須草的人趟河過來,那結實的塊頭,拙笨的步姿,黑氏認出來,叫一聲:“木犢!”

木犢駭絕,驟然如跌在地上,嘴上掉下一個煙蒂,劃一道暗紅不見了。等分辨麵前是黑氏,黑暗裡將褲子穿著好,就笑了,嗤拉聲比以往重了許多。

黑氏說:“這風雨天,你還過河?水漲會卷你到老河口去!”

木犢說:“草收齊了,不連夜回來,那我就困在山裡餓死。你一個人不在家,敢到這裡來?”

黑氏說:“我來看蘿卜,擔心被水衝了。”

木犢說:“你要沒菜吃了,到我家去,今年我蘿卜好哩,又白又長的,夠你吃的!”

黑氏說:“我吃你做啥的?!”

這話使木犢若沉深淵,明白麵對著一個女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寡婦,熱情仿佛驟然下沉,半天冒不出水麵,略顯粗魯地問:“黑,你還沒個男人?這年頭,沒有男人怎麼過日子,要找了,你就看準準的,嫁一個疼你的!”

黑氏頓時覺起鼻子不通,見塞作熱,身子隻是憊懶,靠在一棵河柳上。

木犢說完,亦無彆說,見女人不言傳,慌得忐忑不安。兩人皆陷入緘默,各把思想放在這看到的河水,柳樹,以及對麵而立的人物以外的一個地方去了。直待到遠方一聲野狗的嗥吠,方清醒過來,黑氏說:“回吧。”木犢方覺起肩上的擔子的沉重,兩人一路無話。

十天後,有媒人找黑氏,說有男人出三百元聘禮娶她,問是哪個,說是來順,黑氏心裡作念:果然是他,他是敢有這份主張的!慌了手腳。媒人說:“人窮是窮,皮相齊整,況且老家不在這裡,成親後他帶你離開這裡,眼不見那一家人,心裡不生氣!”黑氏卻說:“我不在乎窮,我就是窮家女子。我拿定主意是不走的,我要爭口氣,比試著那一家人!”媒人倒著了惱,說道:“你也是不掂輕重!那一家人成了鄉長的親家,有錢有勢,你能奈何人家?”黑氏說:“我不奈何,政策奈何哩!”媒人說:“你好瓜,落到這地步!政策是什麼,政策是烤洋芋:人熟了,洋芋是軟的;人生了,洋芋是硬的。”黑氏說:“像你說的,真沒世事了?”媒人又說:“依你說是不悅意來順?你和來順眉裡眼裡都有情意,正經提了,卻不願意?”黑氏說:“這是誰說的,我和來順有什麼瓜葛?”兩人言不投合,媒人走了,幾天裡再不閃麵,黑氏倒窩了一肚子氣。

忽一晚,又一媒人來家,提的是木犢,她倒噗地笑了,說:“光棍子都來尋上門了!”媒人說,這全是木犢老爹纏她不放,問及木犢,木犢隻說黑氏好,但卻不敢配黑氏,夜裡本是搡著木犢一塊來的,走到半路,抱住一棵樹再拉不下來了。黑氏聽著,又忍不住輕輕笑,笑著笑著,眼裡噙一顆大的淚珠。黑氏一落淚,泣不成聲,趴在炕上難受去了,媒人以為黑氏動心,說句:“木犢家境你知道,人窮卻心正,你也是吃過錢多的虧。模樣嗎,雖除了忠厚沒彆的出色處,但人樣光堂了,心裡野,吃了五穀想六味……聽說來順出的是三百財禮,木犢這三百五放在櫃上了。”媒人走了,黑氏抓了三百五十元追出來,沒追上,回來癡癡坐了半夜。

種罷小麥,黑氏結婚了。木犢把頭和下巴剃得鐵青,腰裡係了一節紅綢子,戴了一頂新帽子,在院子裡招呼眾親眾鄰喝酒。他不會喝酒,卻陪著來客喝了幾盅,頭重腳輕,言語放浪。硬逼著來客多吃多喝,不相信彆人肚飽,甕著聲說:“再吃呀,三碗能飽嗎?我一頓飯都加兩碗哩!”

黑氏坐在炕上,按規矩隻能呆坐,聽院子裡吃聲繁響,繼之是笑語呐喊,全戲逗木犢。她從窗格往出看,看到那堵牆頭,想起以前是院牆那邊人,兩個人隔牆頭遞洋芋吃,想不來人是什麼動物,一生要鬨出什麼折騰?目光斜視來客,偏偏沒見來順,忽然心頭又重新加上什麼頗重的東西,氣也屏住,呼吸不勻。木犢進來,說聲“頭痛”,倒在炕就醉了。駝背老爹後進來,連喚幾聲,木犢不醒,說道:“這木犢,你要招呼客哩,客還沒走,你倒醉了?!”去取了枕頭讓兒子枕,黑氏看時,枕是石枕,是她當年送的。

入夜,木犢醒來,見是黑氏穿了一身新衣,坐在燈下,那衣服把黑氏幾年前的青春尋回來,心裡萬般湧動。叫聲:“黑!”卻無下語,嗤啦一笑,又嗤啦一笑,欲近來又怯膽,搓手不已,可笑如頑童忸怩。黑氏知道他是童子身,人醜家窮又欠言辭,從沒有安排女人的經驗,可笑了頓生可憐,她梳理了光生生的頭發,心想:今日嫁他,就是他的人……黑氏是過來的,偏也作幾分羞色,眼角眉底漾一種風情。木犢噗地便吹滅了燈,像餓虎一樣撲來。

天明醒來,氣象一派更新,黑氏看壓在身上的一對胳膊,強健如鐵棒,筋絡凸起,黃毛叢生。最後落眼到臥房門的桑木扁擔上,漆鋥鋥發亮,就想這根扁擔養活了兩張口,今添一口,這蠻牛一樣的丈夫將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她的身上,更是在這扁擔上耗去精力和生命,鼻子不覺發酸起來。他終於醒了,給她講好多新的感覺和體驗,講他如何要疼她愛她,他可以一拳打死一條狗,拳頭卻絕不落到她身上,講他隻守這一個女人,一生就心滿意足,決不采路旁的野花。他,木犢,似乎還說到他當光棍時的苦楚,在包穀地裡看見一對狗……黑氏就說:“木犢,你昨日怎的不請了來順來喝酒?”

木犢說:“請了,他說來的,卻沒來。”

黑氏說:“他也是個好人,你在他麵前不要氣盛,幾時了,好好待他喝場酒。”

木犢說:“嗯。”

第三天,木犢賣龍須草回來,才路過村前打麥場上,麥秸堆後走出來順。來順突然間瘦了許多,眼睛混濁無光,說:“木犢,你好快活!有了婆娘,活成人物了!”木犢就拱手,埋怨那天為何不來?來順說:“那日沒去,今日給喝喜酒嗎?”木犢說:“好的,才賣了龍須草,口袋有錢,你等著,我買酒去!”即刻返鎮上提了一瓶酒風卷而至,要到家炒了菜喝,來順說不必,就在這兒乾喝。兩人到麥秸堆後握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將不止。

木犢是不善喝人,陪了幾來回。眼裡就出雙影,來順還是自喝又勸喝,自個一口酒一聲祝賀,就嗚嗚哭起來,說:“木犢,你是我的朋友,你可以穿我的衣,不可占我的妻!”木犢嚇了一跳,說他並不敢作這六畜不如勾當。來順又說:“黑,是你婆娘,也是我婆娘,這女人我比你提親的早,我掏三百元,你掏三百五,你把她娶了!我沒錢,我就是缺錢!”木犢知道來順有心思,喝了酒說酒話,他也是聽黑氏說過來順讓人提過親,拿了三百元的事,當下說:“來順,你這冤枉我,也冤枉了黑,她不嫁你,不是你掏的錢比我少,她也沒要我的錢!”來順愣了半晌,打著酒嗝問:“這是真的?”木犢指天發咒。來順就舉著瓶子說:“我冤枉她了,我沒有再去,我遲了一步。咱喝,我喝,你喝!”木犢這時倒覺得很過意不去,有些對不住了來順,就強撐著再喝,不久天旋地轉,身軟如泥。當時有一孩子在旁邊看到,急去報告駝子爹,老爹趕來時,木犢已醉得不省人事,來順還在給他灌酒。當下奪了酒瓶,摔個粉碎,罵道:“來順,你好沒德行,你要不下女人,恨我兒子!你知道木犢人瞎,心裡沒道數,你是要用酒央死他嗎?”來順也醉了八成,忙道沒那歹心。駝子老爹氣上來扇他一個耳光,背木犢回家去,罵不絕口。

無端風波,來順落得一片罵名,多久也不敢到黑氏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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