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選天狗(1)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21章 選天狗(1)

如果要做旅行家,什麼茶飯皆能下咽,什麼店鋪皆能睡臥,又不怕蛇,不怕狼,有冒險的勇敢,可望沿丹江往東南,走四天,去看一處不規不則的堡子,了解堡子裡一些不倫不類的人物,那趣兒絕不會比遊覽任何名山勝地來得平淡。

《旅行指南》上常寫:某某地“美麗富饒”。其實這是騙局,雖然動機良善可人。這一路的經驗是,該詞兒不能連綴在一起:美麗的地方,並不如何富饒,富饒的地方,又不見得怎麼美麗,而美麗和富饒皆見之平平的,倒是最普遍的也是最真實可信的。這堡子的情形便是如此。

之所以稱作堡不稱作村,是因早年這一帶土匪多,為避禍亂,孤零零雄踞在江邊的土疙瘩塬上。人事滄桑,古堡圍牆早就廢了,堡門洞邊的荒草裡僅留有一碑,字跡斑駁。暮色裡夕陽照著,看得清是“萬夫莫開”四字。居家為二百餘戶,皆秦地祖籍,眾宗廣族卻遺憾沒有一個寺廟祠堂。雖然仍有一條街,商業經營乏於傳統,故不逢集,一早一晚安安靜靜,倘有狗吠,則聲巨如豹。堡子後是貫通東西的官道,現改作由省城去縣城的公路,車輛有時在此停留,有時又不停留,權力完全由司機的一時興致決定。

路北半裡為虎山,無虎,石頭巉巉。石頭又不是能燃燒的煤,所生梢林全砍了作炭作柴,連樹根也刨出來劈了,在冬天長夜裡的火塘中燃燒。生生死死枯枯榮榮的是一種黃麥菅的草,窩藏野兔,飛濺螞蚱,七月的黃昏孩子們去捕捉,狼常會支著身坐在某一處,樣子極儘溫柔,以為是狗,“喲,喲,喲”作喚狗的招呼,它就趨步而來;若立即看見那掃帚一般大的拖地長尾,喊一聲“是狼!”這野獸一經識破,即撒腿逃去。

丹江依堡子南壁下嘩嘩地流,說來似乎荒唐,守著江,吃水卻很難。挑水要從堡門洞處直下三百七十二個台階,再走半裡地的河灘。故一到落雨季節,家家屋簷下要擺木桶,瓷盆,丁丁當當,沉澱了清的人喝,濁的喂牛。於是這二年興起打井,至少十丈深,多則三十丈。有井的人家轆轤吱扭扭攪動,沒井的人家聽著心裡就空空地慌。

有井的都是富裕戶。富裕的都是手藝人家,或者木匠,或者石匠。本來人和人差異是不大的,所以他們說不上是聰慧,也不能說是蠢笨,一切見之平平的堡子既沒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發展經濟,又沒有財源茂盛通達四海的副業可做,身懷薄藝倒是個發家致富之道。打井,成了新興的手藝人階層的標誌,是利市,是顯富,是一項偉大的事業。

打井的李正由此應運,數年光景,竟成了專有的手藝,為彆人的富裕勞作而帶來了自己的富裕,井把式日漸口大氣粗,視自己的手藝如命符。又曾幾何,故作高深,彌布神秘,宣布水井三不打:不請陰陽先生察看方位者不打;不是黃道吉日不打;茶飯不好、工錢低賤、小瞧打井把式的不打。儼然是受命於天,降恩澤世的真人一般神聖。

堡子裡的人沒有不對他熱羨的,眼見著他打井如挖金窖,好多父母提了四色重禮,領著孩子拜師為徒,這把式,卻斷然拒絕。

“這飯不是什麼人都可吃的!”

“孩子是笨,可下苦好。”

“這僅僅是下苦的事嗎?”

把式說這話,拜師者就噎住了,再要乞求,把式就說一句“我家是有個五興的”作結。五興是把式的獨子,現在還在上中學,那意思很明白,手藝是不外傳的。

把式的女人看不慣把式這樣不講情麵。男人可以在外一意孤行,女人則是屋裡人,三百六十五天要和街坊鄰居打交道,想得就周全,擔心這家人緣會倒,每日用軟言軟語勸丈夫,也不同意五興廢了課業來“子襲父職”。勸說多了,把式就收了天狗作徒,但有言在先:隻僅僅作下苦幫手,四六分錢,技術是不授的。

天狗是窮途末路之人,三十六歲,賺不來錢娶妻成家,拜人為師,自然言聽計從。此角色白臉,發際高而額角飽滿,平日無所事事,無人管束,就養有逮兔、釣魚、玩螞蚱的嗜好,天生的不該是農民的長相和德行,偏就作了萬事不如人的農民。

六月初六,不翻曆書也是個好日子,師徒二人往堡子東頭胡家打井。頭天晚上,女人就點了一支蠟燭在中堂,蠟燭燃儘,突又繡出一個小小的燭花胎柄,心裡興奮,清早送師徒出門,卻又放心不下,叮嚀一番,說話間,眼淚就撲簌簌流出來了。

天狗看見師娘落淚,心裡就怦然作跳,默念這是一尊菩薩。三十六年來他雖是童男身子,什麼事理心上卻也知曉,明白這女人的眼淚一半為丈夫灑的,一半卻是為他。師娘待他總是認作沒有成人的人、一隻小狗。他就圓滿著師娘的看法,偏也就裝出一臉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

果然師娘說:“天狗,你是‘門坎年’呢……”

沒事的,天狗說他腰裡係有紅褲帶,百事無忌。“師傅是福人,跟了他天地神鬼不撞的。”

在胡家,師徒坐在土漆染過的八仙桌邊,主人立即捧上茗茶,兩人適意品嘗,院子裡的氣氛就莊嚴起來。一位著黃袍的陰陽師,頭戴紙帽,手端羅盤,雙腳並著蹦跳,樣子十分滑稽。天狗想笑,看師傅卻一臉正經,笑聲就化作痰咯出來。陰陽師定了方位,便口噙清水,噗地噴上柳葉刀刃,閉目念起“敕水咒”來。咒很長,主人在咒語的聲樂裡酒奠土地神位,師傅就直著身子過去,陰陽師問:“有水沒?’’師傅答:“有了水。”再問一句:“什麼水?”再答一句:“長江水。”哐的一聲,師傅的钁頭在灰撒的十字線上挖出一坑。天狗尋思,堡子就在江邊,什麼地方挖不出水?!心裡直想笑。

以十字灰線畫出直徑二尺的圓圈,挖出半人深,這叫起井,不能大,不能小,圓中見手藝,由師傅完成,完成了,師傅跳上來在躺椅上平身,喝茶吸煙,天狗就下去按師傅的尺碼掘進。天狗手腳長,收縮得弓弓的,握一柄小钁,活動的餘地太小,成百成千次用力使钁,很不得勁,是一項窩囊的勞作。越往深去,人越失去自由,像是一隻已吐完絲的蠶,慢慢要將自身裹住氣絕作蛹。下深到三丈五丈,世界為之黑暗,點一盞煤油燈在井壁窩裡,天狗的眼睛漸漸變成貓的眼睛,瞳孔擴大,發綠的光色,後來就全憑著感覺活著。

洞上的院子裡,許多四鄰的人來看打井。把式交識的人廣,就十分忙,忙著喝茶吃煙;忙著講地裡的糧食收得夠吃,要感激風調雨順,感激現今政府的現今政策;忙著論說水井的好處,哪個木匠的井是十五丈,哪個石匠的井是二十丈,滾珠軲轆,鋼絲井繩;忙著和婦女說趣話,逗一位小婦人懷裡的嬰兒,誇道嬰兒臉白目亮,博取小婦人的歡悅。總之,有天狗這個出苦力的徒弟,師傅的工作除去起井和收井的技術活外,井台上他是有極過剩的時間和熱情來放縱得意的。

天狗在井洞裡作死囚的生活,耳朵失去了用處,嘴巴失去了用處;為了不使自己變得麻木,腦子裡便作各種蟲鳥鳴叫的幻覺來享受。蟲鳥給他唱著生命的歌,歡樂的歌,天狗才不感到寂寞和孤獨。企望著師傅在井口喚他,上邊的卻並不體諒下邊的,隻是在井口忙著得意的營生。師傅待天狗不苟言笑,用得苦,天狗少不得罵師傅一句“魔王”。停下來歇歇,看頭頂上是一個亮的圓片,太陽強烈的時分,光在激射,乍長乍短,有一柱直垂下來,細得像一根井繩,天狗看見許多細微的東西在那“繩”裡活潑潑地飛。他真想抓著這“繩”也飛上去。天狗突然逮到了一種聲音,就從地穴裡叫道:

“五興,五興!”

五興是從縣城中學回來的。學校裡要舉辦遊泳比賽。這小子浮水好,卻沒有遊泳褲衩,趕回來向爹討要。打井的把式卻將他罵了一頓,說耍水還穿什麼褲子,真是會想著法子花錢!“念不進書就回來打井掙錢!”五興在娘麵前可以逞能,單單怕爹。當下不作聲,蹲在一邊嚶嚶地哭。

天狗的聲沉沉地從井洞裡出來,把式就吼了一聲:“尿水子再流?!”自個下井去換徒弟,又嚷道井筒子不直。

天狗從井洞裡出來,像一具四腳獸,一個醜八怪,一個從地獄裡提審出的黑鬼。五興一見他的樣子,眼淚掛在腮上就笑了。

“五興,你作什麼哭,你是男子漢哩!”

“我爹不給我買褲衩,要我停學回來打井。”

“你爹是說氣話呢。”

“爹說啥就是啥,他說過幾次了。你給我爹說說,天狗哥。”

“叫我什麼?我是你叔哩!”

五興很彆扭地叫了一聲“天狗叔”。

大娃頭滿足地笑了。一抬頭看見矮牆頭的葫蘆架上,跳上來一隻綠翼蟈蟈,鼓動著觸器嘶嘶地叫。一時舊癮複發,躡腳討去猛地捉了,給五興玩去。把式的兒子也是頑皮夥裡的領袖,抓逗螞蚱、蟈蟈之類的班頭,當下破涕為笑,回家向娘告老子的狀去了。

師傅又爬出井,天狗又換下去。後來井口上就安了轆轤吊土。土是潮潮的,有著酸臭的汗味。天黑時分拉上一筐來,裡麵不是土,是天狗坐在筐裡。一出來就閉了眼睛,大口吸著空氣,赤赤的前胸陷進一個大坑,肋條曆曆可數。

一口井打過三天,師傅照樣多在井上,而徒弟多在井下。師傅照樣是忙,多了一層罵老婆和罵兒子的話。罵到難聽處,胡家的媳婦說:“讓兒子念書到底是正事,韓玄子家兩個兒子都寫一筆好字,在縣上乾國家事哩。”把式說:“念書也和這打井一樣,好事是好事,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乾的,即使書念成了,有了國家事乾,那三個月的工資倒沒一個井錢多哩。”胡家媳婦說:“那是長遠事呀!”把式再說:“有了手藝,還不是一輩子吃喝?!”說完就嘿嘿地笑,奚落那媳婦看不清當今社會的形勢和堡子的實際。

胡家媳婦以和為貴,也不去論曲直是非,收拾好了井台,打出一桶清亮亮的水喝了半瓢,把一百二十元的工錢交給了李正,回轉身看天狗,天狗卻早走了。天狗聽說五興還沒到學校去,就惦記著家裡那幾籠紅脊背的蟈蟈,要拿給五興顯誇。

天狗的家門朝西,晚霞正照射在牆簷上。編織得玲瓏精巧的六個蟈蟈籠——四個是竹篾的,兩個是麥稈的——一起在黃昏的煩囂裡嘶鳴。天狗喜歡這類小生命,也精於飼養,沒學打井之前,他乾完地裡活就在家閒得無事,口也寡淡,耳也寡淡,這蟈蟈之聲就啟示著他自得其樂的獨身生活觀念。如今打井歸來,舒展展地在炕上伸一個硬挺,聽一曲自然界的生命之音,便深感到很受活。這實在有詩的味道,可惜天狗文化太淺,並不知道詩為世間何物。

不用找,五興倒尋上門了。這小子學習上不長進,玩起來倒會折騰,看見六個籠裡的蟈蟈唱六部散曲,心熱眼饞,忘記了自己的煩惱,竟將所有的蛔蟈集中到一個竹籠裡,欣賞動物界的聯合演出,果然就熱鬨非凡,聲響比先前大了幾倍。

“天狗叔,”徒弟的徒弟說,“這麼多蟈蟈,你能說清哪一隻是母的嗎?”

天狗說:“能的。”

“是哪一隻?”

“你去取個鏡子放在那裡,跳上鏡麵的就是母的,其餘的就是公的。”

五興樂得直叫。這時節,就聽得堡子的南頭有人喊“五興”,五興才想起要執行的任務,說:“天狗叔,我娘是讓我來叫你吃飯的。”天狗說:“你個耍嘴的猴精,你娘哪裡是在喊我?”五興就急了,發咒說:“誰哄你叫上不成學!”天狗就換了衣服跟著去了。

到了師傅的門口,那女人果然一見兒子就罵:“牛吃草讓羊去攆,羊也就不回來了?!”

天狗說:“五興就迷我那蟈蟈。”

女人拿指頭點天狗的圓額角,說:“你什麼時候才活大呀,三十六的人了,跟娃娃夥玩那個!”

天狗在這女人麵前,體會最深的是“罵是愛”三個字,自拜師在這家門下,關係一熟,就放肆,但這種放肆全在心上,表現出來卻是溫順得如隻貓兒,用手一撲索就四蹄兒臥倒。也似乎甘願做她的孩子,有幾分撒嬌和靦腆,其實他比這菩薩僅僅小三歲。當下心裡說:“你怎麼不給我物色一個呢,有了女人我就長大了。”

飯桌上,師傅吃得狼吞虎咽。這把式是硬漢子,在妻子、徒弟麵前自尊自大,一邊剝脫了上衣很響地嚼著菜,一邊將桌上的兩遝錢,一遝推給天狗,一遝推給女人,說:“給,把這收下!”口氣漫不經心,眉眼裡卻充滿了了不起的神氣。女人就把錢捏在手裡。五興給娘說:“娘,這麼多錢,給我買個遊泳褲吧。”做老子的就瞪了眼:“算了算了,指望你還能成龍變鳳,你瞧瞧,天狗跟我三天,四十八元錢也就到手了。”女人歎了一口氣,給兒子撥了一些菜,打發到院裡去吃。

天狗覺得沒了意思,飯也吃著不香,虛汗濕了滿臉。女人讓天狗把衫子脫了,天狗不肯,女人就說:“這麼熱的天,是焐蛆呀?”硬要他脫下不可。

做丈夫的生了氣,說:“你這人才怪!不脫就不熱呣,哪兒有你這樣的人!”說罷也不看天狗。

女人尷尬,天狗更尷尬,三個人默默吃了一陣。女人直擔心天狗要放下碗,就把菜往天狗的碗裡撥,天狗忙起身說吃好了,和師傅說話。

“師傅,堡子南頭來順家的井幾時去打呀?”

“人家沒口信。”

“我夜裡去問問。”

“罷了,他找上門再說。你回去,到時我來叫你。”

天狗起身走了,女人送到院門口,說:“早早歇著。”天狗說:“嗯。”女人又說:“沒事了,就過來坐。”天狗還是“嗯。”走出很遠回頭一看,女人還站在門口。

天狗回到家裡,夜裡沒有睡穩。無論如何,他是很感激這一家人的。師傅給了他賺錢的出路,師傅的女人又給了他體貼。對於一個健全的男人,天狗不免常會想著世上女人的好處,但一切皆飄渺,是怎麼個好,好到如何程度,他缺少活生生的感受。到了現在,天狗急切切需要一個女人在他身邊了,雖然他已經過了生理最容易衝動的饑餓年齡。

人一旦被精神所驅使,就忘卻饑餓,忘卻寒暑,忘卻疲勞和瞌睡。這時的天狗就達到了這種境界。他的心、腦、血液和四肢都不肯安靜,就從屋裡走出來,提了他的蟈蟈籠子,走到街上,要做一種是悠閒也是無聊的夜遊。

街上站著許多人,清一色的婦女。婦女是這個堡子最辛勞的人,往往在服侍了男人和孩子睡眠之後,她們還要紡織漿洗,收拾柴火,或者去江邊挑水。但現在好多人家有了水井用不著再去挑水。這些婦女手裡又沒有什麼活計,卻都拿了擀麵杖往堡下的江邊去。天狗猛地明醒了什麼,拉住一個婦女問道:“要月蝕了嗎?”

回答是肯定的:“可不,天狗要吞了月亮!”

“天狗吞月”,這在當今城鎮裡的人眼裡,隻不過是平淡無奇的天文現象,這堡子裡的人也多少知曉。但是,傳統的民間活動,已經超越了事件本身的範疇而成為一種象征的儀式。這一現象並未失去神秘的色彩,從上古的時候起,堡子裡的人都認為天狗吞掉了月亮,出門在外的人就會遭到不吉。於是婦女們就要在月亮快被吞掉之時,以擀麵杖去江水裡攪動,唱一種歌子,一直到月亮的複出。如今堡子的男人已不再為躲債而背井離鄉,也不再逃匪亂遠走高飛,但手藝人皆紛紛出去掙錢,家裡的女人照例很注重這一天晚上的活動。

天狗看見了幾乎所有手藝人的女人。

“師娘也在這人群中間嗎?”天狗想著,看著婦女們走下堡子門洞,三百七十二個台階上人影幢幢,天狗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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