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選天狗(2)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22章 選天狗(2)

門洞上的牆垣廢了,荒草裡有一塊長條青石,天狗在上麵坐下。三十六年前,堡子裡一個男人出外逃丁,九月十二日夜正逢著今夜一樣的月蝕,堡子裡的活寡女人都去江邊祈禱,那逃丁去了的妻子才到江邊,肚子就劇疼,在沙灘上生下一個嬰兒。這嬰兒,就是現在的天狗。爹娘死後,差不多已經有了好多次月蝕出現,天狗每每看著女人的舉動,隻覺得好笑。今夜裡,手藝人的女人們又去江邊祈禱,保佑丈夫吉祥,已經做了打井徒弟的天狗,陡然間一種傷感襲上心頭。

他死眼兒看著月亮。

月亮還是滿滿圓圓。月亮是天上的玉盤,是夜的眼,是一張豐盈多情的女人的臉。天狗突然想起了他心中的那個菩薩。

江邊倏忽唱起了一種歌聲。歌聲是低沉的,不易聽清每一句的詞兒,卻音律美妙。天狗覺得這歌聲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從水皮子上走過來的,心中好笑的念頭消失去,充滿了神聖的莊嚴的廟堂氣氛。月亮開始慢慢地蝕虧,然後天地間光亮暗淡,以致完全墜入黑暗的深淵,惟有古老的乞月的歌聲,和著江水緩緩地流。

天狗默默地坐在石條上,閉住了呼吸,籠子裡的蟈蟈也停止了清音。

一個人,站在了門洞下的石階上,因為月亮的消失,她看不清走到江邊的路;天狗也認不清迷失了路途的人的麵目。這人在輕輕地唱著:

天上的月兒一麵鑼喲,

鑼裡坐了個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路喲,

沒你掉進了老鴉窩,

天狗瞎家夥喲。

聲調是那麼柔潤,從天狗的心上電一般酥酥通過。當她第二遍唱到“沒你掉進了老鴉窩”,夜空裡果然再不黑得濃重,明明亮亮的月亮又露出了一角,那人就輕輕地笑了一下。

“師娘!”天狗看清了這女人,顫顫地叫了一聲。女人似乎吃了一驚,抬頭看見了天狗,說:“天狗,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看你乞月的。”天狗也學會了說巧話,說過倒慌了,補一句,“師娘,你唱得中聽哩!”女人罵道:“天狗,你彆說傻話!”

天狗看見這女人有些慍怒,而且還要再往江邊去,就說:“師娘,月亮已經出來了,你還去嗎?”女人遲鈍地站住了。

江邊的歌聲漸漸大起來,台階上的女人又和著那歌聲反複唱,天狗一時便覺得女人很美。今夜心裡太受活,見了師娘越發不能自控,竟使起小小的聰明,認為這些女人萬不該到江邊水裡去乞月看月出,手藝人家裡都打了新井的,井水裡看月複出,那不是更有意思嗎?也就接口唱道:

天上的月兒一麵鑼喲,

鑼裡坐了個女嫦娥,

天狗不是瞎家夥喲,

井裡他把月藏著,

井有多深你問我喲。

台階上的那個就不唱了,說:“天狗,天狗,你要爛舌頭的!”石條上的說:“師娘,我也需要一個月亮呢。”下邊的那個就走上來,站在石條邊:“天狗,你可不敢胡唱,這是什麼時候?你沒有月亮我知道,我就是來給你師傅求的,也是給你求的。”天狗說:“師娘說的可是真話?”女人說:“說假話,讓天狗把我也吞了!”說天上的天狗卻與地上的天狗名字同了,女人覺得失口,不自在地說:“我都急糊塗了!”

天狗卻被衝動得完全忘卻了在這女人麵前的靦腆,又唱道:

天上的月兒一麵鑼喲,

鑼裡坐了個女嫦娥,

天狗心昏才吞月喲,

心照明了好受活,

天狗他沒罪過喲。

“天狗,你是瘋了?”

“師娘說天狗瘋了,天狗就瘋了!”

女人立時正經起來,不理天狗,天狗就軟了,恢複了馴服靦腆的樣子。女人見天狗老實了,就把一些重要事托付給他。

“天狗,你師傅近日有些異樣了。”

“怎麼個異樣?為甚事嗎?”

“他心重得很。先前沒錢,錢支配著他,現在有錢了,錢還是支配著他。夜裡回家常嘮叨,掙上九十九,還要想法兒借一個,湊個整數,就嚷道不讓五興念書……你是他徒弟,你也好好勸說勸說你師傅。”

“五興的遊泳褲還沒買嗎?他已經幾天沒去學校了?”

“沒有。五興剛才睡時還在哭,你師傅又罵了他一頓。”

“我給師傅說說。”

“你快回去歇著吧,打了幾天井,也不乏?月亮已經圓了,我要走了。”

女人說罷,悄沒聲地走了,她彙在了江邊乞月歸來的婦人群裡,不可辨認了。街道上一陣人聲嘈亂後,堡子裡又沉沉靜靜。天狗並沒有聽從師娘的話,他不回去,守著那天上的月亮,慢慢地在長條石上睡著了。

菩薩臉一樣的月亮照著。籠子裡的蟈蟈得了夜的潮潤,鳴叫清音,天狗沒有聽到。

黃麥菅

“五興,五興!”

天狗一上堡子門洞,就看見五興在前麵街道上走,走得懶懶的,叫一聲,這孩子瞄見是天狗,竟不作答,轉身鑽到小巷去再不出來。天狗覺得奇怪,偏是個好事的鬼頭,追進巷裡,五興麵壁而站,拿指甲畫牆。

“五興,犯什麼病,叔叫你也不理!”天狗拿手去扳五興的頭,五興卻把天狗的手推開,說:“天狗叔.,你不要叫我,叫我我就要哭哩!”天狗就笑了:“你這沒出息的男子漢,還是為你爹不給買遊泳褲生氣嗎?你瞧瞧,叔拿的什麼?”天狗手裡亮的是一件豔紅的遊泳褲。

五興卻並不顯得激動,抬腳就走,天狗一把扯住,知道一定有了什麼事故,連聲追問。五興說:“這褲衩用不著了,我爹讓我打井哩。”

天狗聽了,就給五興道著不是,怨怪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完成師娘的重托,這井把式就專橫獨斷了。“五興,我給師傅說去,我和他打井能忙得過來,用不著叫你回來!”

五興說:“我爹不會見你。”

天狗說:“這你甭管,師傅在家嗎?”

五興說:“爹不讓我說給你。”

五興雖小,卻有他娘的德行,看著天狗,眼淚就流下來,天狗罵他“流尿水兒”。這孩子卻說:“天狗叔,你以後還讓我去你家玩蟈蟈嗎?”天狗點了點頭,取笑這小東西儘說多餘話;五興卻跑出巷再喊也不回頭了。

天狗一臉疑惑,來到師傅的家門口,菩薩女人臉色有些浮腫,出來招呼他,當下心裡著實慌了。說起五興的事,女人長長出一口氣,一臉苦相。

“師傅呢,他怎麼真的就不讓五興念書了?”

“他在來順家打井,一早就走了。”

“師傅不是說要等來順家請嗎?”

“……”

“怎麼沒給我吭一聲?”

女人看著天狗,說:“天狗,你一點還不知道?”

“出了什麼事?”

“他現在不是你的師傅了。他說他好不容易學了打井這手藝,不願意讓外人和他在一個碗裡扒飯,要掙囫圇錢,就讓五興替了你……”

“這是真的?”

女人說:“……昨日一早到今天,我就盼著你來,又害怕你來……”

天狗站在那裡沒有說話。他的眼睛避開了女人的臉,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上,發現太陽光的照射下,落在地上的煙縷竟紅得像蚯蚓的血。

矮牆那邊的鄰家院子,媳婦在井上吊水,轆轤把兒發出吱扭扭的呻吟。

“你把那褲子退了吧,天狗,你也再不要來見他,你牆高的大人,有誌氣,也不是離了他就沒得吃喝的……”

天狗看著女人的痛苦,反倒不感到自己受了什麼沉重的打擊,越發懂得了這女人的好心腸,就沉沉靜靜地對女人笑笑,說:“師娘,這沒啥,師傅這麼做,我想得開,我不恨他。他畢竟還領了我一年時間。現在我要離開他了,隻是擔心讓五興停學去打井,這終不是妥事。五興還小,總戀著這褲子,就留給他,我還是要常常來這邊呢。”

女人很感激地送天狗出來,過門坎的時候,掉了幾滴眼淚。槐樹上的一隻鵓鴿在叫,女人說:“天狗,這鳥兒叫得真晦氣,你將他攆了去。”天狗最後一次聽師娘的吩咐,一石子將鵓鴿打飛了。鵓鴿飛在他頭上的時候,撒下一粒屎來,落在他的肩上。女人一邊替他拍去,一邊說:“你再找找彆的什麼事乾乾,男子漢要有誌氣,要發狠地掙錢,幾時有了錢物色了女的了,過來給我說一句,我給你料理。”

天狗苦笑笑就走了,但他並沒有回去,卻極快地走過了街道;他害怕街道上的人看出他的異樣,信步出了堡子,一直上了後山,睡倒在密密的黃麥菅草叢裡。天狗長久地不動,想心思。

山梁上有割草的人,拉長著聲調在唱花鼓:

出門一把鎖喂,

進門一把火喂。

單身漢子我好不下作喂。

床上摸一摸嘞,

摸出個老鼠窩嘞,

單身漢子我好不下作嘞。

鍋洞裡捅一捅喲,

捅出個大長蟲喲,

單身漢子我有誰心疼喲。

天狗想,這單身漢子真恓惶,我天狗離了師傅,沒有了惦我牽我的師娘;先前也是糊糊塗塗過了,好容易得到了一點女人的疼憐,從此失去,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山坡上起了風,風在草叢裡旋轉,天狗被黃麥菅埋著。草原來並不紛亂,根根縱橫卻來路清楚,像織就的一張網,網朝下是套住了他天狗,網朝上又套住了天。黃麥菅在風裡全部倒伏之後,天狗就顯現出來,他又在作想:“錢真是個壞東西,沒它的時候,它讓人狼狽不堪;有了它,它又這麼無情地害人。”想著,心裡悶悶的,天狗不是有愁睡不著的人,恰巧相反,越愁悶越瞌睡,竟睡著了。

遠處的天邊有了沉沉的雷聲。

但雨並沒有落下來,天狗一覺醒來,聽見了一片快樂的清音。原來,他的腿上、胳膊上、整個胸膛上,爬滿了綠翼紅肚的蟈蟈。蟈蟈是不生分他的,順手捉了幾隻,裝在口袋裡。天狗靜靜立了一會,突然獲得了一種豁達的心境,就自己給自己那麼笑笑,完全又是一個往日的天狗了。

在天狗的屋子裡,天狗是不缺吃的,也不缺喝的,他隻是缺錢沒能娶個女人。天狗雖然沒讀過小說,但小說作者編造的那些故事,也有些能在天狗的生活裡發生。比如,當他在蚊帳裡躺著,噴出一口煙去,蚊帳頂上的蚊子在煙裡翻動,天狗也會把蚊子看作仙鶴,消受那翩翩飛翔的樂趣。這時候,他就想起許多事,甚至罵過師傅,雖然師傅已不是他的師傅,但天狗惦念的卻是師娘。故隔三隔四,天狗仍要去那個家的。

天狗有一件寶貝越來越不能離身,這就是蟈蟈籠子。每每一到這家門口,就戳弄得蟈蟈嘶嘶地叫,喊“五興,五興”。喊的是“五興”,跑出來的卻是另一個人。

“天狗,又是什麼好蟈蟈?”

“師娘又忙甚事了?”

師娘說:“天狗,玩蛔蟈可不是大人的事,你不會乾點兒彆的賺錢營生嗎?”

天狗又總是靦腆地笑笑,心裡卻說:“蟈蟈不是大人玩的,有做了孩子娘的卻愛看嘛!”

“師娘,你要我乾什麼營生呢?”

“你是男人,你倒問我?!你攢不下錢,就是攢下了,這麼浪蕩上了心,看哪個女的嫁你,女人最小瞧浪子呢!”

這話說得正經八板,天狗就不言語了。

天狗十天裡再沒到師傅家來。他睡在自家的土炕上,百無聊賴,唱堡子裡流傳了幾代的一首情歌:

庭當門上一樹椒吔,

繁得股股兒彎了腰,

我去摘花椒。

長棍短棍打不到吔,

脫了草鞋上樹搖,

刺把腳紮了。

叫聲姐兒來把刺挑吔,

狠心的拿來錐子刨,

實實痛死了。

這歌子不能說是給師娘唱的,但也不能說不是給師娘唱的,反正天狗可下了決心,要正經地乾一樣營生。他去拜木匠為師,木匠拒絕了;去拜泥瓦匠,泥瓦匠也不收他。匠人們有自己的兒子和女婿。在現今的農村,他們要保護和鞏固他們自家長久得以富裕的手藝。於是,天狗索性帶了全部積存,上省城去了。

在堡子裡,天狗是能人,能說能道能玩;到城裡,天狗則不行。街道寬寬的,天狗卻貼牆根走,街上誰也不認識他,他也眼睛羞羞的不敢看彆人。師娘老說他是白臉子,在這裡,天狗的臉就算不得白了。在城裡人的眼光裡,天狗是個十足的“稼娃”。

當然,這一切襲來的驚恐和羞恥,主要來自他天狗自身。他也意識到了自己來到這個地方,首要的是自己得戰勝自己。天狗可不是一名哲人,這種思考卻大有哲學意味。

“城裡的女人都是仙人。”天狗夜裡睡在旅館,腦子裡充滿了白天的見聞。“師娘才是一個女人。”這鬼念頭一占據頭腦,天狗就有天狗的邏輯。“仙人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氣,是五穀糧食。”天狗需要的是師娘這樣的女人。

那一張菩薩臉是他心上的月亮,他走到哪裡,月亮就一直照著他。第三天裡,他看見許多人都在一家商店搶購一種襯衣,襯衣極其便宜,他便想到若買一批回去,一件加二元錢,堡子裡的人也會一搶而空。天狗憑著山裡人的力氣,擠到了櫃台前,但掏錢的時候,才發現錢被人偷去了。

天狗癡了,坐在車站獨自流淚。無錢做營生,無錢買返回的車票,而且肚子饑得前腔貼了後腔。饑不擇食,天狗淪落到去附近的食堂吃人剩飯。食堂服務員惡語相趕,他道了原委,一個女服務員才同情了他。

“那你怎麼回去呀?”

“我不知道。”

“你願意在這裡幫忙刷碗嗎?一天付你二元錢。”

天狗的命好,又遇到個菩薩女人,他於是作了臨時工。

天狗乾活是不偷懶的。但刷洗用的是抹布,連個刷子也沒有。問起女服務員,回答說,城裡什麼都有,就是缺這玩意兒。天狗就笑笑,認為城裡還是有不如山裡的地方——那堡子後邊的山上,滿是黃麥菅草,將草根紮成一束,他們世世代代就用它刷洗鍋碗。但天狗沒說出口,怕人家笑話。夜晚,食堂關門,彆人下班,天狗就睡在車站候車室椅子上。

這天食堂關門之前,天狗以掙得的錢買了酒喝,喝醉了,趴在桌上成了爛泥。店裡的人都怨怪這山裡人。那女服務員則一一勸說,末了一個人守著店門等他醒來,因為讓一個臨時幫小工的夜宿店裡,店規是不允許的。

天狗醒來,已是半夜,他已躺在了三個長凳拚成的床上,床邊坐著一個嬌小的女人。

“師娘!”天狗叫。

“還沒醒嗎,又說醉話!”

天狗立即就全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悔恨交加,不敢看女服務員。

“這下醒了嗎?”

“真對不住你……”

“醒了就好,你到候車室去吧,我也該回去了。”

女服務員鎖了門。對於她的溫柔、寬容、同情,天狗非常感激,同時,也隻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男子漢的無能、齷齪、羞恥。

“我明日該回去了。”天狗說。

“車錢夠了嗎?”

“夠了。”

“回去也好,你往後尋個事乾吧,喝什麼酒呢,你走吧。”

天狗卻並沒有走,木木訥訥地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天狗突然拙口了。女服務員已經走遠,他才發急地叫了一聲:“我還想來的!”女服務員回頭說:“還來?”他說:“你不是說城裡缺鍋刷嗎?我們那兒滿山都是黃麥菅,用根做刷子好使著哩,我回去做一擔來賣,行嗎?”女服務員眼裡放光了:“這倒是門路,光城裡飯店就需要得多了,天狗尋著錢路啦。”

天狗回到堡子,當真就在後山上挖黃麥菅。山上的草窩是養天狗的心的,他可以打滾,可以赤著身子唱,還有在他身前身後飛濺嗚叫的螞蚱、蟈蟈。

一擔刷子,果然在城裡賣了好價錢,城裡人不知這是什麼原料做的,問天狗,天狗不說。再一次回到堡子,又是在後山上刨草根。

山上來了好多孩子捉蟈蟈,五興也來了,他當了小小的手藝人,說:“天狗叔,你好久不去我家了。”“我進城了。”“進城要花錢,你有錢了?”“我也是手藝人。”“什麼手藝?”“編刷子。一個賣二角錢。”“天狗叔有錢了,就不到我家去了。”

天狗聽了,心裡就隱隱作痛,問道:“五興,你娘好嗎?”五興沒聽見,跑到一座墳頭上嚷叫發現了一隻紅蟈蟈。

天狗突然很想五興的娘,是這菩薩的話,才促使他天狗到城裡尋了活路。當他再一次從城裡返回時,就去了師傅家。

井把式並沒有不好意思,因為天狗現在也是手藝人了,也掙了錢,做師傅的心裡也就不存在內疚不內疚。女人是喜歡的,多少顯出些輕狂,待天狗如貴賓,吃罷飯鍋也不洗,坐在炕沿上和天狗說話:

“天狗,城裡是什麼鬼地方,爛草根也能賣了錢!”

“師娘,明日你也去刨黃麥菅根吧。”

“我的爺,你好不容易尋了一個錢縫,我就擠一條腿去?”

“山上有的是草,城裡需要得又多,我還怕你奪了我的飯碗?”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