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煙(1)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28章 煙(1)

石祥小的時候去山上古堡,就知道古堡的瓦礫中有這麼個煙鬥。那一年,石祥隻有七歲,現在卻是十八年的煙齡了。

夕陽如血地照來,是一天最好的時光,微風踏斜蓑草,汗水已不粘膩,蚊子也不到來的時候,山溝裡真是偷得一時的閒靜了。這邊山坡上沒有向那邊山坡放槍,那邊山坡也不向這邊山坡放槍,似乎彼此達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要辜負了美妙的時光。石祥就赤身裸體趴在那塊已經趴得很久的光溜溜的洞口,用意念放鬆著頭皮,再是眉部,腮部,後頸,雙肩,胸部,一節節到了腳脖,一股酥酥涼氣沿腳心而出,他想要唱一句戲呢。但石祥不能唱,咽了咽唾沫,木木地發半晌呆,點燃了煙鬥裡的一顆香煙,旋即一縷藍煙升起,在洞頂上受阻而搖曳變幻,有一絲二絲便順著草葉飄出去了。如果站在對麵的山坡,這個洞是發現不了的,戴著草編的石祥的頭也是發現不了的,但陽光能照著這個煙鬥,銅的光亮會像一顆小星子一樣的,可是石祥放大著膽子照常吸煙,正是出於年輕軍人的一種得意的顯示。後來目光便移開了銅的煙鬥,乜眼瞧那個紅與黃的落日,日漸下墜,但很長的天幕上似乎殘遺了無數的日影,以致看到了日行之跡。“日也是銅造的?!”不知怎麼石祥想到如果以煙鬥去磕那落日,一定是悠悠動聽的銅聲。瞧嗬,這最南的邊境線前的一片連綿不絕的山嶺,石祥看得好遠,但他沒有去過,如同他隻見過那同樣是連綿不絕的賽鶴嶺而僅僅是上過其中一座山峰的一個古堡一樣,待在這坡下的溝裡,恐怕你是永遠也兜轉不出,壑壑岔岔,哪兒都是開始,哪兒又都是結尾,山深似海,實在是海的模樣。石祥想入非非了,要是有一架飛機,從飛機上往下視,這片山地又該是一個環窩套著一個環窩,那是風的舞蹈留下的巨形腳印嗎?可是,可是整個的戰事卻在這裡進行,於兩麵山坡上,你向我轟一陣炮,我向你轟一陣炮,或是零星的施放冷槍,這戰事好莊嚴好殘酷,是不是又有些好玩的意味呢。年輕的軍人突然為自己的想象感到高興了,他想說話,將煙鬥在鐵管上磕了一下,鐵管隨之也傳來金屬的顫響聲,石祥忙把耳朵貼了近去。

“你瞧那落日!”

原本要告訴的正是落日,全沒想那人卻是在提醒他了。

“瞧那落日。”他說。

“落日好酸!”

“又看著老婆的照片了吧?”

“我抽煙哩!”

遠隔十三米外的一個洞中,趴伏的是二十二歲的小李子,他們自進入陣地以後,已經是十七天沒有見過麵。每日小李子在那邊一敲動流水的鐵管,那洞裡的滴水聚成潭就可以將一部分輸流到這邊來供他飲用。這幾乎是一種發明,秘密的水管倒成了他們通訊的工具,隻要口對著一頭的管口說話,對方就能聽到,當然這種低沉嗡嗡的音響,隻有他們才能破譯出其中的含義,以至他們在這稱之為電話的水管裡對話時不止一次地得意說:咱們現在的耳朵是有了特異的功能,可以聽辨鳥的語言和螞蟻的語言了!

“抽煙你在想什麼呢?”

“我挺起你那個煙鬥,它真的是古堡上的嗎?”

“誰哄你天黑讓挨了槍子!”

“你知道這煙鬥你曾用過?”

“那當然。”

“那麼,你前世是做什麼了,也是打過仗嗎?”

石祥不言語了。當他帶著這個煙鬥來到了軍隊,他是軍隊中煙齡最長的兵,大家都在嗤笑著他的這個玩意兒:在過去的年月,這或許是一件很精美很值錢的煙鬥,但現在不免滑稽可笑,一副村相的蠢樣,簡直與一個現代軍人不相稱了。於是,他正經地講過去的故事,故事當然使人人驚奇,隨之皆又不信,做了士兵仍是一副鄉間孩子憨態的石祥說完了故事,他也有些奇怪了:為什麼就會知道呢?七歲的孩子,饑餓的苦焦使他跟著父輩一塊去趕了驢馱販糧,逼仄的山路上他們行走了一夜,天明方翻上了賽鶴嶺。賽鶴嶺是那麼的廣大,朝陽的湧出,使眾峰群壑蝕上了紅色,他看見了每一個山頭上都是有一座石砌的古堡,也紅如鏽鐵。父輩們感慨著,提出要往一個山頭的古堡去,他們被壯觀激動,為久遠的發生在這一帶許許多多的往事以及世事滄桑而長長歎息。他們自然是不允許石祥上去的,“看著乾糧吧!”這麼限製了他,似乎覺得不忍,就也允許他在看護乾糧的時候可以大吃一氣。但是,石祥卻突然想吃煙,實在想吃煙,從來沒有過的煙癮令他這麼煩躁他也不曉得這是怎麼啦?他將驢馱上的乾糧袋一件一件卸下來往一處集中,就有一群長翅的鷹和黑醜的老鴉在頭頂飛旋,數次衝下來要搏奪了那乾糧袋子:就在他搬動了石板鎮壓住集中到一處的乾糧袋時,一隻老鴉已啄開了驢馱上的一條布袋,急忙呼叫撲打,老鴉竟銜了布袋起飛,那破了洞的布袋就遺漏著秫麵糕的碎塊四處揚撒。要是往常,石祥會痛惜大哭,會一麵拾了石子擲打而一麵撿著糕的碎塊填到口裡去,可這陣石祥的煙癮是發了,當用身子趴在那壓乾糧袋的石板上時,煙癮使他一陣昏眩,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熟悉,他大聲地對著已爬到半山頭的大人們喊:不能上那個古堡,那個古堡什麼也沒有的,往左邊那個古堡去呀,古堡的左邊有一條小路的。大人們被他的話驚住,幼小的石祥並不在意,仍處於恍惚之中,說:古堡左角的那一棵樹下,掀開那麵白石板,下邊是有一個煙鬥啊!聽著他這樣的叫喊,大人們就認為這是在胡說了,但恰恰還是上了他所指點的古堡,竟出奇地是在那樹下的白石板底下果真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煙鬥,人們呼叫著下來了。

“石祥,你說的是什麼樣煙鬥呢?”

“子彈殼作的煙鬥嘴,細銅管做的煙鍋杆。”

說得一點沒錯。小石祥一把奪過來。

“這是我的!”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煙鬥呢?!”

“我知道。”

就這樣,石祥能知道前身的事流傳開來,但前身的事還知道些什麼呢,譬如姓什麼,叫什麼,乾過什麼事情,石祥卻無論如何是說不出來的。

他現在也無法對小李子說得出來。

百無聊賴的石祥這時隻有把玩他心愛的煙鬥了,雖然他帶的是整條的高檔香煙,他偏要拔掉過濾嘴,將紙煙插在煙鬥裡或是乾脆撕開了煙絲按到煙鬥裡來吸。黑漆漆的牙咬著煙鬥嘴,那一塊銅已經咬得發扁,似乎隻有這麼咬嚼才有了煙的滋味。長長的一口吸使煙輸送到了身子的每一個關關節節,又帶著關關節節裡的疲倦悠悠從口中湧出,這個時候石祥就最有了想象力,眯縫了眼睛想起什麼便來什麼,要看著什麼也真的就是什麼,以至於真假不能分辨,連自己也我非我非非我起來了。那在洞壁頂上繚繞的是朝朝暮暮的雲霧嗎,那濕津津的洞壁上也是露水附著嗎?一隻身上有著光潔油亮的殼背的昆蟲一定就是剛剛爬出水麵的龜了吧。哎呀,雲霧生發的早晨空氣裡到處是嗆嗆的腥味,岸邊的峰巒將晨曦分割成無數的三角,這一個三角幽暗,那一個三角明麗,三角與三角接聯處就變幻著五色或是七彩。石祥隱約聽到一種嗡嗡細音,不用看,那該是一隻小蜂千百次扇動了帶露的薄翼了。但他還是把眼睛睜開了,首入眼簾的還是那隻漂亮的龜在爬行,觸動了洞壁角的一盤小小蛛網,蜘蛛卻沒有動,綴在網上的和珍珠一般的水珠在一瞬間垂垂欲墜了,卻沒有掉下來。掉下來的時候,那是多麼美妙的一種音響啊!煙霧越來越濃,真是雲霧無心出山岫,幾隻蚊子在其中飛動了。不不,這不是蚊子,怎麼是蚊子呢,呈祥的仙鶴姿勢才這麼優美。仙鶴呈祥,洞便是仙洞,洞中一日世上百年,這一句自幼便聽得的古話使石祥卻憂患起來,想到了遙遠的那個有著自己童年和少年的故鄉,想到了要在某一日回去,村中的房子還在嗎,人還認得他嗎,他還認得那一座不會塌的石橋和那一口搬移不走的水井嗎?煙愈是濃烈了,不再是嫋嫋,簡直有翻騰湧滾之勢,看不見了仙鶴的石祥擔心天要下雨了,那麼,天是什麼呢,地是什麼呢?噢,噢噢,天之所以為天的是雲,地之所以為地的是水,水升蒸便為雲了,雲降落便為水了,天地原來是一樣的。因此雲紋和水紋多麼相似呀,那雲中的鳥水中的魚除了毛和鱗還有什麼區彆呢?石祥在瞬間的玄想妙得後,感覺到了心身十分受活,在他重新打坐起來的時候,他發現了三麵洞壁上茸茸地生就了一層綠苔,這是石祥為之得意的事呢,這些綠苔在很久前就生就的,它們已經同他淪同了一個生命,在他沒有煙吃的時候,除了緊張的作戰時間,他是無精打采的,這些綠苔也似乎蔫下去,附在洞壁上幾乎沒有了顏色也沒有了形體,而他一吸煙,他來了精神綠苔也鮮活活地呈綠顯形了。這麼想起來,石祥突然覺得洞外的山坡上雜七亂八了的那些鬆、杉、栲、懈、青桐、白樺全然不是樹了,是一群似乎見過麵的熟人在陪他站著,站著的是那麼英武和親近。這是些怎樣的人們呢,怎麼就覺得熟悉呢?愈是這樣想,耳際裡就隱隱約約響起了激烈的槍聲,且在槍聲之中成片成片的人倒下去,然後是死死寂寂的安靜,然後是樹木萌生為林……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恍惚中的石祥要求個究竟,滿坡滿穀的林子卻突然像產生了無比強大的磁力,他又像是一隻小鳥要被吸將包容而去,但他要被吸將去,林子卻似乎一直在遠處,他和林子同時在飛逝著而使他不知所以然地墜入一種境界中去了。

這是八十年前嗎,這是那個賽鶴嶺嗎?

賽鶴嶺上聚集著一群英武的人物。三省交界的邊地,山高皇帝也遠,這些落草的英雄差不多已經傲嘯了十年,他們企圖趕走三十裡外的縣城中的官家,目的卻遲遲不能達到。當然,官家也並沒有打敗他們。可惜的是他們為著共同的業績而生分抱怨起來以致內訌爆發,經曆了殘酷的廝殺,成片成片的人馬死去,終於各自占領一個山頭修寨築堡為王起來。鐵打的寨堡流水的大王,到後來,在一座五鳳峰上突然出現了一位新的大王。大王從哪裡來,什麼出身?土著的群王誰也不知道,他們簡直不能容忍這外來的人在他們地盤上吃飯。但是,每當紅日西墜,這新大王騎馬在古堡上揚手放槍,就將天空中的飛鶴一隻一隻打下來,然後一動不動如雕塑一樣地立在那裡,昏黃的天幕正襯著是他的背景,氣宇是那樣軒昂又沉靜,似乎手一伸就要拍打著太陽有玻璃一樣的脆聲,這剪影使賽鶴嶺的人都看見了,所有的大王都有些怵懼了。他們恨他,卻又怕他,終有一個姓胡的大王曆來是殺人不眨眼的梟雄,便派了一個頭目去探虛實,他要試試新大王的厲害。這頭目喝了三碗烈酒,自是凶凶豪氣,爬上了那座最高的山峰,攀登了六十四台長條青石鋪就的古堡門洞長階,新大王正坐在最上的一台石階上盤腳搭手著吸煙。那時所有的大王都吸用著裝板煙絲的水煙袋,這位新大王口中卻噙著一個銅管製作的小煙鬥,煙鬥鍋裡恰插著一支紙煙。頭目不知怎麼就慌亂地跪下,頭也不敢抬的,說:“稟告大王,我是南峰胡大王派來的。”新大王說:“我等你好一辰了。抬起頭來吧,坐到這裡吸顆煙。”頭目聽見語句是那麼柔軟平和,於是把頭抬了,卻立即膽子壯大起來,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吃糧的逛山竟會長有這麼俊秀的麵孔,眉細眼長,鼻準圓潤,腮幫有紅似白地細嫩。頭目差點嘻地笑起來,如果不是聽聞到這就是那個厲害的新的大王,他會要初陽發動上去捏捏那細皮嫩肉的臉蛋了。新大王說:“胡大王有什麼事嗎?”頭目說:“我家大王讓告訴你,三天後有人要來端了你的窩子。”這話是胡大王來試探的,意欲新大王聽後自動能離開此地,但頭目現在想立功了,說完話就看新大王的臉,他要趁這美男子不注意,一刀砍了腦袋提回去。新大王聽罷,卻無動於衷,竟將雙目微合了深氣吸煙,那煙一絲一縷沒有再飄出來,甚至剛才吐出的還繞在額頭上的一團煙縷也悠悠吸進口去,像是一堆亂繩尋著了繩頭收走一樣無蹤無影。頭目便有些呆了。但也就這時候,那煙卻又從新大王的口中飛出,飛出的是一個煙的小小的圈,旋即擴大,倏乎套在了頭目的脖子上,接著又一個一個煙圈套來,瞬間煙圈接踵而生一個接一個地套在頭目的脖子上了,頭目立身不能動,脖子也僵硬起來,用手去抓又抓不下也趕不散,濃烈的嗆味使他一時昏然不知所措。新大王卻說話了,仍慢條斯理的:“多謝你家胡大王,回報說我知道了。”頭目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驚恐地看著脖子上的煙套終於慢慢散去,便真如繩捆索綁之後的身骨散架似地倒在地上。當新大王再要他也來吸一顆煙,說這煙真是好味道呢,他慌忙磕頭,倒退著要從六十四階石台上下去。新大王說:“你這樣回去,胡大王要怪罪你了,我送你一個立功的東西吧。”遂從地上揀起一塊瓷片,隻那麼在左手上一劃,便有一枚指頭斷下來,頭目失聲大叫,新大王說:“這枚六指隻怕就是為胡大王長的。”左手揚了揚,還是五枚指頭,那一枚卻在地上蟲子似地蹦跳不已。

從此新大王就長居五鳳峰的古堡,他可以到每一個大王的領地內收取稅款糧草,每一個大王領地的巡哨都不能攔截阻擋,新大王成了實際上的賽鶴嶺上眾大王的大王。

又一年的三月清明,賽鶴嶺風傳著新大王有了壓寨的夫人,眾大王便都攜了厚禮前來祝賀。宴席還沒有開,五鳳峰寨的場子上擺下了茶點供宴前小坐,新大王就讓壓寨夫人為大家斟茶了。夫人果然美若天仙,鴉雲烏發,星月眉目,裙下的一點品紅綢鞋小腳走過來如水上漂一樣消聲靜氣,而散發的幽香卻是每一個人都濃濃地聞到了。眾大王的夫人都是有姿有色的雌兒,但卻絕不能與新大王的夫人倫比,這畢竟使他們心中充湧了嫉妒和悲哀,便也立即想開:這武藝高強的青年大王有一張俊美的臉孔其實人家是天設地造的一對啊!但是,很快他們交頭接耳起來,因為有一個大王發現這夫人正是城裡縣太爺的姨太,卻怎麼現在成了五鳳峰的壓寨夫人了呢?那位胡大王發話了:“尊敬的大哥,嫂夫人果真是天上人物,不知娘家何處,又是從何方娶了來的?”

新大王已經看出這些大王的猜疑,他不願對著這些人推心置腹,見姓胡的如此問,就哈哈大笑了:“這個你們也不知道嗎?你們多少年裡與官府打交道,還是我聽了你們的傳言,才去請了這位縣太爺的姨太來給我壓寨了!”

眾人是已經知道這夫人的來曆,聽了新大王的話卻更為驚訝,他們為了打敗官府成十年的搏殺而不能,他竟不聲不吭將縣令的姨太擄來當了壓寨夫人,且說得那麼輕鬆,豈不無疑在對他們的無能而嘲弄嗎?況且這新大王是在什麼時候單獨去攻打了縣城呢?!姓胡的便說:“大哥如此威風,想必縣令的那一顆狗頭也在這裡了!”

新大王說:“攻打縣城是大夥的心願,我怎能一人去坐了縣城?我這夫人與我有緣,她一見我,隨我就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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