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選天狗(7)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27章 選天狗(7)

每日清晨焚香,希望當天能見上任氏一麵,但就是見不上。也去了那土牆車門處張望幾回,仍無蹤影。幾乎心已經灰了,這日去西市買衣服,人多如蟻,正在人窩擠著,偶一回頭,卻見任氏在前邊,急聲呼叫。任氏才與一衣鋪夥計論價,聽到呼聲,並未回頭,竟裹入稠人之中就走。鄭六哪裡肯放過,掀倒了一排人,連呼帶追,任氏是站住了,卻背向,又以扇遮麵,說:“你什麼都知道了,還來尋我乾什麼?”鄭六說:“知道是知道,但我不管!”任氏說:“你不管,我卻羞愧了,你走吧。”鄭六說:“我不走,我要看你哩!”任氏一時哽住,但仍不轉身,也不扯扇。鄭六轉到她的正麵,她又背過身去,如此周旋,鄭六說:“我想你都要想死了,你就忍心拋棄我?”任氏說:“我哪裡敢拋棄你的,隻怕你見了要惡心我……”鄭六心下一怔:莫非她臉麵毀了?猛地扳過任氏身子,撥開扇麵,任氏美豔如初,頓時情不能禁,下身有熱東西滑出。任氏說:“我是妖人……你自己看不出來,也怪不上我。”兩人重歸於好,出了西市,鄭六見四下無人就摟抱了任氏,要求在一棵樹背後尋歡。任氏拒不,卻說:“像我這樣的,被人所惡,我也明白人惡的並不為彆的,就害怕傷人,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在野外慌慌張張的,能有什麼樂趣,你若覺得我並不會害人,又要長久樂趣,你得有個住處,我願一生伺奉你。”鄭六歡天喜地。但鄭六無家,與任氏往哪兒住呢?任氏說:“你往東,看見巷口有一高樹的,那裡有一處幽靜房子,可以稅住。前些日子,與你分手乘白馬而東去的是不是你妻的表兄?”鄭六說:“是的,你什麼都知道?”任氏說:“他家生活用具多,可以借一些用嘛。”

鄭六尋到有高樹的巷子,果然有一處房子可稅,就又去借用韋崟的家具。韋崟說:“你做什麼用?”鄭六說:“最近弄到一美女,已稅了房,缺些日用家具。”韋崟笑了,說:“鄭六呀,瞧你這模樣能弄到什麼美女?!”借給了帷帳榻席之具,卻讓家仆跟著去看看醜八怪。

家仆去了,不一會就氣喘籲籲跑回來。韋崟問:“有沒有女人?”又問:“是個什麼惡心樣?”家仆說:“這事日怪了,他竟能弄到那麼樣個大美人兒!”韋崟姻族廣茂,又一貫風流,什麼好女人沒見過,當下就問有沒有某某美?家仆說:“不是一個檔次!”韋崟又問有沒有某某美?家仆說:“不是一個檔次!”如此比過四五個,都是韋崟見的絕色,家仆都是“不是一個檔次!”韋崟說:“難道有吳王六女之美?!”吳王之六女是韋崟的內妹,豔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家仆說:“吳王六女美不過她!”韋崟驚訝不已,遂洗了澡,換上新衣,要親自去眼見為實。

韋崟去時,鄭六恰好不在家,一仆正在掃庭院,一婦人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鮮豔異常。韋崟問仆:那位可是鄭六的新人?仆人說:“她哪裡是?!”韋崟暗自叫道:這女人夠美了,難道還有什麼美人?就走進屋去周視。忽見有穿紅衣者立於窗下,急近去,任氏已藏於窗扇之間,不得其麵,隻見其腳,精巧絕倫,便過去一把拉出光亮處來瞧,一時驚得目瞪口呆。韋崟是風流坯子,更是豪爽男人,見未能見到之美,愛之發狂,一下將任氏擁入懷中,口舌亂吻,手探入胸。任氏不從,百般掙紮,無奈韋崟力大,任氏被箍得不能動,就說:“我就是服你,你也不能這樣呀!”韋崟說:“那好。”但不用力,任氏卻逃脫就跑。韋崟又追上摟緊,伸出舌來,任氏閉口不接,頭扭轉如軸,說:“你鬆開我,我依你。”鬆開又掙脫欲逃,衣帶都撕斷了。如此四回五回,韋崟就使了全身力氣,終將任氏壓上床去。任氏力氣耗儘,汗濕了衣服,就不再拒抗,而神色突然大變。韋崟說:“我經過多少美人,倒沒有你這樣,我這麼愛你,你就偏偏討厭我嗎?”任氏哽然長籲;說:“鄭六可憐啊!”韋崟說:“他可憐什麼?”任氏說:“鄭六枉是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韋崟說:“難道我不如鄭六嗎?”任氏說:“你當然比他好。可你是富貴人家,人又英俊,什麼美人沒見過,而鄭六窮賤,樣子又醜,他見過的女人能滿意的卻惟獨有我。你怎麼以有餘之心奪人之不足呢?如果你覺得他窮賤不能自立,穿你的衣,吃你的飯,為你所用,他的女人也應該給你的話,你要我乾什麼我便給你乾什麼!”韋崟聽了,咽下口液,登時冷靜,放脫了任氏。任氏偏也不逃,側臥床頭,韋崟就整理了自個衣衫,鞠禮而說:“我不敢了。”喚仆人取水洗臉,一派嚴正。

從此,三人歸好,往來頻繁,韋崟沒有將強迫任氏的事告訴鄭六,任氏也未說過韋崟壞話。三人相處日久,韋崟最為活躍風趣,對任氏百般殷勤,更口無禁忌,但再不有彆想。任氏當然知道韋崟愛她,也從心裡愛這男人,就說:“你這麼對我好,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報答你!我有什麼能耐,女人家就是個身子,但我想過了,我就是以身許你,一是我這陋質不足以回報厚意,二是你又不能負了鄭六,歡悅難以愜意。如果你肯,我一定要給你物色一個好的女兒家!”韋崟自然是肯,當下作揖稱謝。

有一鬻衣之婦叫張十五娘的,肌體凝潔,韋崟一直暗戀她。就問任氏認識不認識。任氏說:“那是我表妹,我可以給你們撮合。”一月後,韋崟心想事成。但數月,又生了厭意。任氏說:“絕好的女子一般不在市麵上拋頭露麵。市人易找,但易得到的又難長久,我願再給你慢慢找更好的吧。”韋崟說:“昨日我去千福寺,刁將軍張樂於殿堂,而其中有個吹笙的女子,年紀二八,雙環垂耳,好得很,不知你認識不?”任氏說:“她呀,那是我內妹的女兒哩。”韋崟就求任氏,任氏一指頭戳他額頭,說:“你呀你……”日後還是去了刁家。

刁家的女兒恰好染疾,看過了多少郎中,醫藥無效,又請了巫婆在家禳治。自任氏去後,韋崟三日五日就來問情況,任氏隻是勸告彆急,直到一月,韋崟又問,就讓韋崟出雙縑行賂。韋崟極快送來了雙縑,任氏將雙縑便賂於巫,一番密議,巫婆對刁將軍說女兒病要得好得換居住,最好為東邊,若巷前有高樹,其中房子幽靜則更好。刁家人查訪了正好是任氏處,刁將軍就親自來求任氏,任氏卻托辭屋窄狹,有些不願。刁將軍夫婦連來求過三次,任氏方才應允。那女兒住過來後,果然病情好轉,任氏就引韋崟來通之,竟經月乃孕。其母害怕,遂領女兒回去,也怨怪任氏經管不嚴,再與任氏不複往來。韋崟過意不去,往後任氏和鄭六的一切生活費用就全包了。鄭六也怪過任氏,不該老是拉牽自己的親戚,弄到孤家寡人地方。任氏說:“我也知道這畢竟不好,但韋公子是何等人物,他要弄誰必會弄到手的,我隻是報答他,使他得獲順利些罷了。況且,你也知道,我是妖人,我的親戚都是妖人,這也無妨。”誰知鄭六自此見著美人就作想是妖人,甚至提出讓任氏也給他拉牽,任氏怒而責之:“你們作男人的這般德性?天下的美色並不都是妖人,妖人即使異物,異物之情也有人道,你哪裡能識得出,又哪裡能揉變化之理?”說得鄭六滿臉羞愧,再不敢有非非之念。

但鄭六畢竟貧困,每日在家恨富人,恨自己,見了富人又熱羨巴結。任氏說:“你能不能借到五六千錢?若能借到,我可以為你謀利。”鄭六就借錢六千。任氏著他去市上,但凡見到馬股上有疵者便買。鄭六果然買了,很遭妻昆弟一頓笑話。過幾日,任氏又著鄭六去賣馬,言說可得三萬錢。鄭六牽馬去市,又果然有人願出二萬錢買。鄭六不賣,至市儘,牽馬返回。買者糾纏而隨,已增價二萬五千,鄭六仍是“不給三萬不賣”。昆弟得知聚而奚落,鄭六才將馬賣出。也覺奇怪,問買者為什麼須要買這匹馬?買者說,昭應縣的禦馬疵股,死了三年了,但管養馬的官吏並未及時除籍,官征其估,計錢六萬,而以一半數再買,就能獲半數以上利。何況有馬以充數,三年的養馬費用又能私得,所以才這麼一定要買的。鄭六深感任氏精明,以賣馬錢買了許多新鮮服飾給任氏。任氏有了新衣,愈發美豔,每著一次,鄭六就要求敘歡,任氏接受了,不免也說:“你給我買衣,其實全是為了你哩!”

一年後,鄭六經韋崟推薦,被授槐裡府果毅尉。平日鄭六與任氏晝遊於外,但因有妻室而夜寢於內,恨不得專其夕,故將官上任,便要任氏同他一塊去。任氏順從慣了,這回卻不願,說:那麼長的路程,人困馬乏,同行也不見得有什麼樂處,你留些糧錢,我過些日子一定再去。鄭六不行,再三懇求,又請韋崟勸說,任氏作難良久,方說:“有巫者對我說,今年我不宜西行。”鄭六就對韋崟說:“這麼明智的人卻聽巫者說!”還是懇請。任氏說:“就是不信巫,我這一去死了,有什麼好處?”鄭六和韋崟說:“哪有這事?!”任氏隻好同鄭六上路。韋崟特意借她一馬,又送到臨皋,揮袂彆去。

出城往西到馬嵬,任氏乘馬在前,鄭六騎驢在後,女仆又在後,正行走著,草叢中忽有蒼犬汪地撲出,鄭六還未定神,便見任氏欻然墜地,竟變一狐向南急奔,而犬窮追不舍。鄭六知任氏是妖人,但眼見幻變成狐,仍是驚魂喪魄,掉下驢背。爬起來見狐雖快,蒼犬更快,危在旦夕,遂攆趕叫呼,而犬仍是不止。一直追出二裡遠,攆是攆上了,但狐已被犬咬死,雪樣潔白的美狐,脖子斷而連皮,血殷殷染紅一片草地。鄭六痛哭不已,雙手掘坑將狐埋了,返回見馬仍在路邊吃草,衣服還在鞍上,履襪還在鐙內,如蟬蛻一般,惟首飾在地。女仆也不知去向。

又一月後,鄭六從槐裡府回長安城。韋崟迎見,問任氏還好吧。鄭六潸然淚下,說:“死了。”韋崟當下哭出聲來,問患什麼疾病死的?鄭六說:“為犬所害。”韋崟說:“犬就是再厲害,怎麼能害人?!”鄭六說:“她不是人。”韋崟驚道:“不是人?是啥?!”鄭六敘說本末,韋崟歎息不能已。第二日,特意同鄭六往馬嵬,發掘墳丘看之,又是長哭一場,說:“她是妖人,咱們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懂其情性,要說是蒼犬害她,其實是你我之人害了她啊!”

此後,二人視萬物有靈有性有情,再不敢妄動。

1997年12月1日

據(唐)沈既濟原作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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