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選天狗(6)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26章 選天狗(6)

天狗知道糊塗是裝不得了,就過去扶起了女人。女人軟得像一攤泥,天狗扶她不起,自己也跪下了,說:“我,我……”又急又怕又窘,支吾不清。女人抬起了頭,一雙抖抖的手,托住了天狗的臉。

“師娘!”

“誰是你師娘?法院讓你叫我師娘?街坊四鄰讓你叫我師娘?”

“……姐!”

天狗叫出一個深埋在心底裡的“姐”,女人突然軟在了天狗的懷裡。

外邊的夜黑嚴了,黑透了,不是月蝕的夜,天空卻完全成了一個天狗,連月亮,星星,螢火蟲都給吞掉了。屋裡燈很亮,灶火口的火炭很紅。夜色給了這兩個人黑色眼睛,兩個人都看著亮的燈和紅的炭,大聲喘氣。天狗抱著女人,女人在昏迷狀態裡顫栗。天狗的腦子裡的記憶是非凡的,想起了堡子門洞上那一夜的歌聲,想起了當年出門打井時女人的叮囑。過去的天狗擁抱的幻想,是夢;現在是實實在在的女人。肉乎乎軟綿綿的小獸,活的菩薩,在天狗的懷裡。天狗怎麼處理這女人?曾經是女人麵前的孩子的天狗,現在要承擔丈夫的責任了嗎?天狗昏迷,天狗清白,天狗是一頭善心善腸的羊,天狗是一條殘酷的狼,他竟在女人頭發上親了一口,把顫栗的菩薩輕輕放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黑暗裡睜大了一雙秀眼。

“天狗,你還要到老屋去嗎?”

“我還是去的好。”

“我知道你的心,天狗,可我對你說,我和他都了解你,你卻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我是老了,我比你大三歲……”

“姐,你不要說,你不要說!“

“你讓我把話說完,天狗,這一半年裡,咱家是好過了,怎麼好的,我也用不著說出來。你既然不這樣,我也覺得是委屈了你,我將賣蠍的錢全都攢著,已經攢了一千三了,我要好好托人給你再找一個,讓你重新結婚,就是花多花少,把這一院子房賣了,我也要給你找一個小的。兄弟,五興他爹,我和你哥欠你的債,三生三世也還不完啊!我不知道我怎麼才能報答你,看著你夜夜往老屋去,我在廈房裡流淚,你哥在堂屋裡流淚……他爹,你怎麼都可以,可你聽我一句話,你今夜就不要過去,我是醜人,是比你大,你讓我儘一夜我做老婆的身份吧。”

“姐,姐!”

天狗痛哭失聲,突然撲倒在了塵土地上,給女人磕了三個響頭,即瘋了一般從門裡跑出去了。

第三天裡,打井的把式死在了炕上。

把式是自殺的。天狗和女人夜裡的事情。他在堂屋的炕上一一聽得明白,他就哭了,產生了這種念頭。但把式對死是冷靜的,他三天裡臉上總是笑著,還說趣話,還唱了醜醜花鼓。但就在天狗和女人出去賣蠍走後,他喊了隔壁的孩子來,說是他要看蠍子,讓將一口大蠍甕移在窗外台上,又說怕甕掉下,讓取了一條麻繩將甕拴好,繩頭他拉在手裡。孩子一走,他就把繩從窗欞上掏進來,繩頭挽了圈子,套在了自己脖上,然後背過身用手推掉大甕。繩子就拉緊了。

天狗回來,師傅好像是靠在窗子前要站起來的樣子,便叫著“師傅,師傅!”沒有回音,再一看,師傅的舌頭從口裡溜出來,身上也已涼了。

把式死了,把式死得可憐,也死得明白。四口之家,井把式為天狗騰了路,把手藝交給了天狗,把家交給了天狗,把什麼都交給了天狗。他死得費勁,臨死前說了什麼話,誰也不可得知。天狗撲在師傅的身上,哭死了七次,七次被人用涼水潑醒。後悔的是天狗,天狗想做一個對得起師傅的徒弟,可是現在,徒弟對於師傅除了永久的懺悔,彆的什麼也說不出了。

堡子裡的人都大受感動。

埋葬把式的那天,天狗雖不迷信,卻高價請了陰陽師來看地穴,天狗就打了一口墓。墓很深。深得如一口井。他鑽在裡邊揮钁挖土,就想起師傅當年的英武,就想起那打井前陰陽師念的“敕水咒”。

堡子裡的人都來送葬。這個給堡子打出井水的手藝人,給家家帶來了生存不可缺少的恩澤。他應該埋到井一樣深的地方,變成地下的清流,浸滲在每一家的井裡。

棺木要下墓了,女人突然放聲嚎啕,跳進了墓坑,乞求著埋工說:“讓我給他暖暖墓坑,讓我給他暖暖啊!”

天狗也跳進去,解開了懷,將胸膛貼在冷土上。

日光荏苒,轉眼到了把式的“百日”。這天,堡子裡來了許多悼念的人,這一家人又哭了一場,招呼街坊四鄰親戚朋友吃罷飯,天狗就支持不住,先在師傅睡過的炕上去睡了。他做一個夢,夢見了師傅,師傅說:“天狗,這個家就全靠你了!家要過好,就好生養蠍,養蠍是咱家的手藝啊!”天狗說:“我記住的,師傅!”就過去扶師傅,師傅卻不見了,麵前是一隻大得出奇的蠍子。天狗醒來,出了一身汗,夢卻記得清清楚楚。翻身坐起,女人正點著燈,在當屋察看著蠍子盆罐。地上還有一批小瓦罐,上邊都貼了字條,寫著字。

天狗說:“五興呢?”

女人說:“剛才把這些字條寫好,看了一會書,到廈屋睡了。”

“蠍種全分好了?”

“好了,每家五隻,除過五十家匠人顧不得養外,攏共得七百五十隻,你看行嗎?”堡子裡的人都熱羨著這家養蠍,但卻礙於這是這家的手藝,便不好意思再來學養。天狗和女人商量了,就各家送些蠍種,希望全堡的人家都成養蠍戶,使這美麗而不富裕的地方也兩者統一起來。

天狗聽女人說後,就輕輕笑笑,說:“明早咱就送去。中午去藥房再賣上幾斤,五興再過十天就要高考了,要給他買一身新衣哩。”

女人說:“五興考得上嗎?”

天狗說:“問題不大吧。”

女人揭開那個大甕,突然說:“天狗,你快來看看,這個蠍子好大!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怎麼長得這麼大呀!”

天狗走過去,果然看見蠍子很大,一時又想起了師傅,心裡怦怦作跳,就坐回炕上大口喘氣。

賈平凹作品精選任氏

任氏是個女妖,與鄭六在長安城裡認識的。

鄭六好酒色,但人醜陋,又貧困無家,托身於妻族,便終日跟從了妻表兄,叫韋崟的,喝三吆四,閒遊瞎逛。一日,兩人又約定去新昌裡吃酒,走到宣平,鄭六忽記起還有一樁彆事,說要遲到一會兒,自個騎驢往南,在升平北門裡遇著了任氏。任氏那天穿著白衣,款款在街上走,鄭六猛地瞥見,一時驚豔,人驢都愣住不動了。想:天下還有這般美人!以為是在夢中,自己打自己臉,臉生疼,就哀歎自己貧而醜,隻能守家中那個黃臉婆。恨恨罵道:美女人都叫狗×了!罵是罵了,卻不忍掉過驢頭,也忘了要辦的事,策驢一會兒走到人家前邊,一會兒又落在人家後邊,欲要搭話,卻又不敢。任氏並不作理會,裙長步碎,腰肢軟閃,襖襟處掉下一條手帕。鄭六急說:“哎,掉東西了!”任氏撿了手帕,拿眼看他,眼是會說話的,鄭六膽就大了,說:“這麼美的人兒,怎麼步行呢?”任氏並不羞怯,卻笑了說:“有驢的不讓嘛!”鄭六立即翻下驢背,說:“我這驢實在不配你騎的!你若肯,你坐了,我能跟在後邊就高興得很哩!”任氏說:“是嗎?”鄭六說:“是啊!”任氏也不扭捏,說:“那我真要坐了!”坐上去,鄭六驢前驢後顛著跑。

鄭六信著任氏走,一直走到城東樂遊原,天色便黑下來,見著路旁有了一庭院落,雖土牆車門,裡邊室宇卻華麗清潔。任氏就下了驢,說:“稍等一會兒。”自個先走進去。門屏間有一女仆,過來問鄭六名姓,鄭六告訴了,也問女人名姓,方知姓任,排行二十,鄭六說:噢,任二十娘!過了一會兒,被引入室去,室裡早已有人列燭置膳,熱情招呼吃喝。酒過三杯,任氏更衣出來陪伴,兩人相互敬酒,酣飲極歡。鄭六先是心意急迫,額頭出汗,手卻索索直抖,口裡也語無倫次起來。暗自罵自己沒彩,待穩住神氣,借低頭去撿掉下桌的筷子時,趁機將椅子往任氏身邊挪近。見任氏並未退讓,伸手過去捏了一下她的腿,慌忙縮回。任氏笑笑,倒端了酒杯又敬他,鄭六已耳臉彤紅,接了酒杯,也接了女人身子,嘬口就要吹滅燈盞。任氏說:“你啥不怕的,倒也怕燈?”鄭六越發放肆,也不言語,抱了任氏在椅上解懷鬆帶。任氏推拒,鄭六已跪下說:“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美人兒……你救救我吧!”任氏看著鄭六,擦了他口角涎水,扶起來,說:“這也是我命裡所定……”鄭六就抱起去了臥房。女人的妍姿美質,鄭六從未見過,女人的歌笑態度,鄭六從未經過,這一夜,鄭六如狼如虎不能歇,如癡如醉又不敢信。

天明,任氏卻催鄭六早去,說是其兄在南衙任職,每日清晨要回來的。鄭六不得已,又強支精神折騰了一番,還不忍走。任氏約了再會的日期,鄭六方吻了女人從頭到腳,又嗅了女人的衣衫鞋襪離去。

到了城門下,門還未開,城門外有家賣餅小店,店主正生火起爐,鄭六一邊坐於簾下等候城樓鼓響,一邊與店主說話。

鄭六說:“從這兒往東,那一大院落的是誰家呀?”

店主說:“哪裡?那裡一片荒地,沒人家呀!”

鄭六說:“我剛才還經過那裡,怎麼能沒有?”

店主一臉疑惑,突然說:“噢,我知道了,這裡有一個狐狸精,常誘男人過夜的,已經有過幾個遭了道兒,今日你也遇了?”

鄭六登時羞赧,卻說:“沒。”但鄭六終不肯信,天大亮後,偏返身回去看,果然隻見土牆車門,裡邊卻衰草敗柳,是一片荒蕪的園子。

灰塌塌回來,見了韋崟。韋崟指責鄭六失約,鄭六也不好實說,支支吾吾隻是受著。想自己所遇美人原是妖狐,甚覺悔恨,發誓道:再不尋女人了,美女人都是狐狸精!但一見到老婆,黃臉焦發,又嘮叨不已,不去想任氏,又能想誰?夜裡與老婆上床,老婆噗地吹滅燈,他就想到那日之夜,閉了眼,幻想身下老婆是了任氏,老婆說:“你現在剛強哩!”鄭六也不作答,事畢翻滾一邊,眼睜睜著直到天亮。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