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藝術家韓起祥(4)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48章 藝術家韓起祥(4)

臨走的時候,韓起祥讓秘書在樹上折了一根枝條,他當做了探路棍。返回走了一夜山路,天亮到了雙合鎮,韓起祥一定要在鎮上說書。雙合鎮聽說韓起祥來了,就議論起陳年往事,上了歲數的人,說:“韓先生,你聽我是誰?”韓起祥說:“你是誰?”他們說:“你再聽聽。”韓起祥就指著一個一個說:“你是不是白元?”“你是曹希娃吧?”“你一定是艾翠翠!”人們就呀呀地叫起來,說韓起祥沒有忘他們。那時節,正是收麥天,強壯勞力上了修橋工地,鎮子裡滿是老人和婦女,韓起祥讓秘書極快地給他編了一段詞,就給大家彈三弦說起來。新編的詞兒是今年的麥子大豐收了,山也變得低,河也變得窄,人民公社的社員從山峁上背著麥捆,一邊走一邊唱道情。書一說完,一個農民就把韓起祥拉到家裡去吃油糕,韓起祥一進了窯,突然說:“這是她家過去的窯。”秘書說:“誰?”韓起祥沒再言聲。在炕頭上,農民說:“你給我家娃娃起個名字吧。”韓起祥說:“是男娃是女娃?”農民說:“男娃,生下來八斤重哩!”韓起祥說:“那就叫延紅。”農民說:“延紅?”韓起祥說:“延安鬨紅麼。”農民說:“這名字好,你給娃娃掐掐命。”韓起祥不掐,農民就讓韓起祥說一段書,說舊書。韓起祥有些生氣,說:“我隻會說新書!”農民說:“你說的新書不好聽。你說背了麥子上山還唱道情,累得氣都喘不出來咋唱道情?”韓起祥憋得臉色通紅。

下午,韓起祥親自要去山峁梁上背麥捆子,果然氣喘得走不動,他就罵秘書:“皇甫皇甫你寫的狗尿段子,你是要毀我的名聲嘛!”

以後,韓起祥又恢複他當年同寡婦一起創作《翻身記》的經驗,讓秘書先寫成初稿,他再根據自己的體會,用自己的話說出,讓秘書再記錄。大橋建好後,延安城裡鑼鼓喧天鬨騰了三天,韓起祥當然想說歌頌延安新麵貌的新書,讓秘書領著他橋上橋下走了一圈,又讓秘書尋了繩吊了筐,他坐在筐裡將整個橋壁摸了一遍。韓起祥就想起當年在北京天安門城樓前的事,說:“延安是咱自己的,我怎麼摸就怎麼摸!”到了橋底的河灘,韓起祥卻彈了三弦唱起來:

上一回廟來打一回鐘

交一回朋友傷一回心

人人都說我和你有呀

說哩笑哩

但沒捏一下手

秘書說:“你唱的是啥?”

韓起祥說:“我唱的是舊曲兒。”

秘書說:“你是老三弦戰士了,你可不要再唱舊曲兒!”

韓起祥不吭聲,悶了一會兒,卻說:“《翻身記》後,我再沒像樣的新書,我要再弄出一本來,要比《翻身記》還要長,還要好!你瞧瞧舊書這詞,你要寫不出像舊書這麼生動的詞,我就辭退你!”

秘書說:“我編不出來,你也編不出來。”

韓起祥說:“你說啥?”

秘書再沒敢說話。

新書寫了三千五十句,但韓起祥不滿意。來年的開春,韓起祥和秘書拿著收錄機走遍了陝北十二個縣進行采風,直到了七月,一頭毛驢把他們從佳縣送回到延安,毛驢身上馱著兩個口袋,口袋裡全是錄下的民歌、民間傳說的磁帶盤和秘書的采訪筆記。在延河橋上,韓起祥說歇歇,脫了麻鞋換上了皮鞋,說:“領導肯定對我韓起祥有意見了!”秘書說:“咱下鄉沒花公家一分錢,還有啥意見?”韓起祥說:“咱走了這麼長時間,不知北京、省上來過多少人呢。”說罷了,卻說:“去尿!”把麻鞋扔到了橋下。

這一回,韓起祥是估計錯了,地區的領導沒有怪罪韓起祥,甚至連來看望也沒有,因為毛主席在北京發動了“**********”,成千上萬的外地學生湧進了延安,到處是紅旗,到處貼的是毛主席的頭像和革命造反的標語。秘書已經整整三天在街上看熱鬨,半夜裡回來,韓起祥在屋裡喝酒,說:“你死到哪裡去了?後院的煤燒完了,南瓜沒了,洋芋沒了,床底下存的酒就剩下這一瓶了,你還管不管?!”

秘書說:“造反啦!”

韓起祥說:“造反啦?怎麼個造反啦?”

秘書說:“今日地委和行署的領導都遊行啦!”

韓起祥愣了半天,說:“我說呢,怎麼狗大個人都沒到我這兒來?!”

此後的十多天,韓起祥在延安城裡到處遊走,他沒有再帶三弦,穿了件寬大的對襟襖,戴著草帽,他用耳朵逮聽著街上任何響動,然後再返回家,坐在院牆根的陰涼處。天氣很熱,院中的樹卷了葉,種的韭菜和蔥都乾枯了,街上騰起的黃土揚過了牆頭,落在韓起祥的臉上,汗水又流下來,臉就成了花臉,但韓起祥窩蜷在那裡,紋絲不動。秘書在水池邊洗了頭,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中午吃啥呀,是揪麵片呢還是去買些餄餎?”韓起祥說:“隨便。”秘書嚇了一跳。

“你沒有打盹?”秘書說。

“瞎子眼睛老閉著的,都是打盹啦?!”韓起祥恨恨地說。

“你沒打盹了好。”秘書說,“我給你打一盆涼水,擦擦臉。”

韓起祥卻把他叫住了,說:“我思謀了,這是個運動,凡是來了運動肯定我得去演出,你這幾天多寫些新段子,準備著。”

秘書寫下了許多小段子,一個段子寫成個紙條,貼在牆上讓韓起祥背誦。韓起祥認為這些詞太拗口,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詞,背誦了一會兒就煩了,說:“不背這些了,誰要叫我演出,我還是說《翻身記》,前麵還是那個開場白,以不變應萬變。”正說著,街上有了遊行,高音喇叭聲傳過來,韓起祥說:“你記住,彆人這一派那一派,這觀點那觀點,咱什麼派都不入,什麼觀點都不是!”秘書說:“毛主席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靈魂。”韓起祥說:“咱就不要靈魂啦!”秘書關了院門,又在門扇上貼了紙條:院內有狗,小心咬你。

一天,秘書變臉失色地回來,低聲說:“不好啦,李建到延安啦!”韓起祥說:“那有什麼不好,他還不是來孝敬師傅的?”以前李建來過幾次,每次都帶煙卷和酒,韓起祥腳上的那雙皮鞋也是他買的。秘書說:“李建組織陝北地區的曲藝界人來要打倒你啦,到處都貼了標語,你的名字全倒著寫,還打了叉。”韓起祥說:“這不可能,李建要打倒誰也打不到我頭上。”

第二天晌午,太陽剛滾下瓦槽,韓起祥在裡屋聽見院子裡的狗叫得很凶,趕出來的時候,幾個人站在院牆頭上用繩索套住了狗,使勁地扯動兩邊繩子,狗先還掙紮著,蹄爪抓掉了院牆上的瓦,落在地上摔成粉碎,後來身子蜷起來像一個球,眼球突出,再掉下來,掉下來並沒有掉到地上,有兩根線牽著,像串著的棗兒。兩扇大門被撞開了。

韓起祥被拉上街遊鬥。延安城出現了最奇特的風景,上百個瞎子全部戴著“造反有理”的紅色袖章,每人都有個竹棍兒,竹棍兒前後拉著。這條盲人隊伍從延安的幾條大街上走過,他們翻著白眼,黑水汗流,高呼:打倒韓起祥!三弦說書要滅亡!

韓起祥最後被關在了延安大戲院裡,大戲院裡關押了各類的牛鬼蛇神。造反派要韓起祥交代,韓起詳就說《翻身記》,因為他的全部經曆都在《翻身記》裡。造反派不聽這些,扇他嘴巴,韓起祥就喊“毛主席萬歲”!沒人再敢捂他的嘴。韓起祥實在沒有罪惡,李建和那些瞎子們就在他家抄東西,把出席各種會議的證件和牆上所有的獎狀全扔到院子燒,說:“他怎麼就能有這些?!”

此後的韓起祥沒再挨打,但他得陪鬥,大凡把某個走資派拉出去遊街,他就陪著。押在一輛大卡車上的牛鬼蛇神都戰戰兢兢,韓起祥一上車就扶著車幫瞌睡。他是瞎子,瞌睡了彆人看不出來,隻是起鼾聲,淌流口水。靠近他身邊的走資派用腳悄悄踢他,韓起祥醒過來,又瞌睡了。

韓起祥到底被放了出來,卻不能再住在原來的院子,搬移到一間破窯洞裡。一天晚上,有人敲門,韓起祥聽見了,不敢開,光腳下來伏在門扇裡聽,門縫裡就捅進來個木棍兒。韓起祥用手摸了,摸出木棍頭上雕刻著一個盤龍,他說:“師兄!”門一開,跌進來一個三角形白光,馬步雲倒在白光裡。韓起祥拉著馬步雲到了裡屋,說:“師兄你****的這個時候才來看我!”馬步雲說:“我要早見你了現在就見不上你了!”韓起祥說:“要不是師傅的這探路棍兒,我真不敢開門的。”馬步雲已經老了,臉皺得像個核桃,韓起祥摸著他,眼淚就噗嗒噗嗒地掉。馬步雲說:“啥我都知道了,你跟了我走,咱到無定河邊去,要麼到內蒙。”韓起祥說:“還用針換人家羊呀?”馬步雲說:“這年月明眼人能餓死,餓不死瞎子,那裡山高皇帝遠,還能沒咱一碗飯吃?”韓起祥說:“我再不說書了。”馬步雲說:“不說書了咱要飯麼。”韓起祥說:“真的跟你走?”馬步雲說:“走!”兩人就在這一夜消失了。

北京城裡終於宣布急風暴雨式的文化革命運動結束了,一切又恢複了原來的秩序,又有北京的重要人物陪同外國元首來延安參觀。這些人看過了黃土高原,當然還要看黃土高原上奇特的文化,就問:韓起祥不是在延安嗎,讓他表演表演三弦說書啊!新一代的地區官員趕忙著人叫韓起祥,才知道韓起祥早不在了延安,至於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於是給整個陝北各縣打電話查尋韓起祥。有人在無定河邊的楊家莊找到了韓起祥,連夜用小車運回延安,連夜在賓館給他理發,洗澡,換下了長滿虱子的破襖,第二天,韓起祥演出了,他說的還是《翻身記》。

延安的新領導又安排韓起祥回住到原先的院子,原來的秘書仍然作韓起祥的秘書,並且叮嚀辦公室主任定期去看望韓起祥,及時解決生活上的困難。辦公室主任在牆上貼了接待工作條例。條例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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