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藝術家韓起祥(5)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49章 藝術家韓起祥(5)

延安是革命聖地,中央首長和省上領導來的多,但凡有重要接待,必須做到:一,準備好工作彙報材料,土地麵積,人口,植樹造林,羊、牛、驢、豬,數字要準確。工業、農業本年度的增長指標要計算出百分比,越詳儘越好。二,提先籌備地方土特產。羊皮要二道毛的,棗要灘棗。人工水晶眼鏡,黑陶,玉石手鐲,都要製做包裝盒。三,五至六名畫家、書法家當場寫字畫畫,中午招待一桌飯。四,韓起祥三弦說書。注意,用小車接送。五,歌舞團女演員唱歌,是否辦舞會,酌情而定。

韓起祥在這一年被推選為政協全國委員,陝西文藝界同時還有西安城裡的李建。進京開會的時候,韓起祥原本帶上秘書的,但李建說不用了,他能照顧師傅。會上,安排韓起祥和另外一個人住一個房間,第一晚上韓起祥的呼嚕就吵得那人堅決要調房間。李建就提出他和韓起祥住。晚上了,李建說:“師傅你先睡。”韓起祥說:“革命陣營裡隻稱同誌。”李建說:“師傅還記我的仇呀?”韓起祥說:“沒仇,運動嘛。”李建說:“那你先睡,你睡下了,我給你擦擦皮鞋。”韓起祥說:“我打呼嚕,你先睡了,睡死了,就聽不見呼嚕聲。”李建剛睡著就被呼嚕吵醒,蒙了被子還吵,掏出被子裡的棉花塞了耳朵,還是吵。李建就坐在床上。韓起祥翻了個身,醒了,他知道李建在坐著,偏又歪了頭又呼呼嚕嚕睡。天亮起身,韓起祥說:“你醒來早?”李建說:“我還沒睡哩!”韓起祥說:“是不是我吵了你?”李建說:“我咋不就是一個聾子嘛!”

那時候,是******才出來工作又被打倒了,反****翻案風是政協會上主要的議題。會議中有個文藝晚會,又點了名要韓起祥表演三弦說書。早晨通知的韓起祥,晚上就要演出,韓起祥犯了愁,不知該說哪一段書。他的秘書又不在,李建就給他現編:

地富反壞的總頭頭

就是中國的******

******大壞蛋

全國人民齊批判

……

下午排練,韓起祥說了一次總忘詞,李建說:“晚上我在幕後給你傳詞。”排練畢,《人民日報》的記者采訪,問韓起祥說的是不是心裡話?韓起祥指了李建說:“你問他!”快步就下樓梯,已經下到一層了,一腳故意踏空,就跌倒了。韓起祥希望能把腿骨摔斷,但爬起來後腿是好的,隻把脖子歪了。

韓起祥成了歪脖子,他讓李建去報告,說晚上演出不成了。組委會的意見是脖子歪了不礙事,演出不能耽誤。李建說:實在不行,我替他演,詞是我寫的,我記得比他熟。回答是:“你不是韓起祥呀,同誌!”

晚上,李建躲在幕後準備傳詞,韓起祥說的卻還是《翻身記》,開場的詞還是那四句,隻是把******的名字加了進去:

手握三弦上戰場

三弦就是機關槍

全國人民齊上陣

打斷鄧小個子狗脊梁

在那些年月裡,國家領導人換了幾茬,而韓起祥依然是政協的委員,依然又是文藝界的一麵旗子。每次政協會上,領導人按慣例要參加文藝界小組的座談,座談一畢,領導人起身要走了,便立即有人前去敬獻哈達呀,小花帽呀,披肩呀什麼的。然後,歌唱家們、舞蹈家們也擁過去,又唱又跳。領導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微笑著,接受獻禮。韓起祥已經習慣了這場麵,他看不見,但他不能走,站在一旁的李建個子小,發急說:“咱應該獻陝北的三道道藍白手巾吧。”韓起祥說:“陝北又不是個民族!”正說著,有人喊:“韓起祥,你來段三弦說書啊!”韓起祥說:“說書太長。”那人說:“彈彈三弦!”韓起祥再不能拒絕,進去彈了一通。

回到房間,李建說:“你真幸福,能獻曲!”韓起祥說:“我老了,以後就輪到你了。”

韓起詳真的是老了,人老先老腿,腳底下開始不利索。韓起祥壓根沒有想到幾年之後******又一次出來工作,北京的大型文藝演出中,他又被點名進京表演。韓起祥這回是被秘書攙扶著出現在舞台上,坐在那裡白眼眨了半天:

隻聽中央一聲說

小平同誌出來工作

小平是一個大好人

他為人民掌了舵

然後就說《翻身記》。氣息已經不飽滿,還未說完,就大汗淋漓了。

演出一結束,當年采訪他的記者又把話筒伸到韓起祥的口邊,韓起祥嚇了一跳,把話筒撥開了。記者說:“韓老,這回是心裡話嗎?”

韓起祥說:“我代表陝西二千二百萬延安兒女,堅決擁護******!”

記者說:“你七六年唱的為啥和今天不一樣?”

韓起祥說:“你就不懂政治!七六年******都頂不住,我一個瞎子有辦法?!”

記者再說:“下次來北京,韓老還說什麼?”

韓起祥說:“《翻身記》嘛。”

記者又說:“你怎麼老是《翻身記》?”

韓起祥說:“你會烙餅不?餅不翻過來翻過去咋熟呀?!”

韓起祥卻再也沒能進北京了。因為政協換屆,在審查委員資格時,有人不同意,理由是韓起祥是藝術家,但沒有藝術家的骨氣,他反對過******。同意的人說,大風吹來,所有的草木都倒伏的,哪能怪韓起祥呢?那不是韓起祥的錯,是政治運動的錯,是人性的錯。不同意的說:他反對******可以理解,但他說“鄧小個子”就是惡毒的侮辱,這一點不能原諒吧。結果,韓起祥沒能推選上。李建還繼續當委員。

李建要赴京了,來向韓起祥借三弦,說師傅的三弦彈奏效果好。韓起祥說:行麼,行麼。把三弦送給了李建。李建一走,韓起祥就覺得肚子疼。從此病得沒有起來。

韓起祥是胃上的病。先是拉肚子,拉黑水,每每一感覺要上廁所了,還沒翻下床,床單上就一片黑。他對秘書說:“往後我說不成書了。”秘書說:“不當委員,你還是中國最好的三弦說書藝術家。”韓起祥說:“你瞧,我把肚子裡的墨水全拉了。”

有一天晚上,韓起祥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師傅高文旺。他還納悶,師傅不是死了嗎,師傅原來還活著!師傅就叫他一塊去山西,他們就在白雲山下的渡口坐了去山西的船。船到了河心,風雨大作,黃河水倒立了起來,船就翻了。船翻的瞬間,師傅在喊他,他也喊師傅,後來誰也不知道了誰。他落水後,死死抓著三弦,沒想三弦浮了他遊到了岸頭,而師傅竟提前也到了岸上。韓起祥醒來覺得奇怪,幾十年沒夢到師傅了,怎麼就夢見了呢?第二晚,韓起祥又夢見了師傅,而且夢還繼續著頭一天的夢,是他和師傅在山西流浪賣藝,大雨天又饑又寒,鑽進了一座龍王廟,把供桌上的獻祭吃了,然後就睡在廟裡。沒想天上就下了一場冰雹,把那個村莊的秋莊稼全打壞了。村人就說是他們吃了龍王廟的獻祭而龍王爺怪罪了,便將他們五花大綁,又係上磨扇,抬起來往黃河裡投。韓起祥這次醒來,身下又拉了黑水。心裡想:師傅已經是鬼了,夢裡連續著都在一起,莫非我要死了?就在床上為自己起卦推算,果真是要死了。但韓起祥沒有對任何人說。

醫院查出他身上有了腫瘤,動了手術。韓起祥昏迷了一天,醒了問秘書:“我得了什麼病?”秘書說:“胃潰瘍。”韓起祥說:“那不要緊,你不要哭。”

秘書整日背過韓起祥,以淚洗麵。院子裡有一棵梨樹,每一年都繁果累累,今年卻一顆梨也沒有。秘書還想:梨是離,不結梨就不會離,師傅這病或許沒事。但是,不知什麼時候梨樹身上長出了個大疙瘩來,秘書又想:樹原本好好的,怎麼長了疙瘩,莫非樹象征了師傅,若把這疙瘩砍了去,那師傅的腫瘤就消失不在了吧。秘書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拿了斧頭砍那樹上的疙瘩,韓起祥在屋裡的床上聽見了砍動聲,摸起探路棍兒敲窗子。

“皇甫,你乾啥的?”

“梨樹身上生了個瘤疙瘩,我把它砍了。”

“砍下了?”

“砍下了。”

“那疙瘩原本是梨樹為我轉移腫瘤,你不讓轉移呀?”

秘書丟了斧頭,嚇得就哭。韓起祥說:“我哄你哩。”

韓起祥的手術傷口上很快就長出一個肉包兒來,硬得像核桃。秘書請醫生複診,醫生出來說:得預備後事啦。

秘書在延安城裡跑遍了老衣店,老衣店裡全都是長袍馬褂。秘書便去了百貨商場,對售貨員說:“凡是藝術家穿的衣服你都拿出來!”售貨員看過電影電視裡的那些風度翩翩的藝術家,拿出來的是像南瓜一樣的帽子,呢子豎領大衣,皮鞋,長圍巾,黃色風衣,白襯衣,西服,領帶,還有墨鏡。秘書說:“行,師傅也該穿這些!”一包袱包了回來。才進院子,便聽見屋裡有人大聲說話,看時,床邊坐的是馬步雲。

馬步雲拿著三弦竹板,還拿著他剛剛出版的《馬步雲三弦說書藝術精品選》,說:“師弟,我專門給你說書來了!”韓起祥摸著那本書,摸過來摸過去,說:“師兄,我說了一輩子書,還沒出過一本像樣的冊子哩。”馬步雲說:“你的書我給你編!”韓起祥說:“你不要編,我除了《翻身記》外,彆的都收編不成了。我實想把我的那本新書詞寫好,可到底沒寫好……師兄,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你給我把你書上的從頭到尾來一遍,我想聽聽馬派的三弦說書哩。”馬步雲說:“什麼馬派,那是彆人胡說的,我的書太土,怕你笑話。”韓起祥說:“我就要聽土的,三弦說書就是土圪垃裡生出來的,說土的好。”

馬步雲就住在了韓起祥家裡,每天給韓起祥彈了三弦說一段。說了二十三天。二十三天裡韓起祥一天比一天臉色灰黃,先是眼皮黃,再是鼻子黃,再是一截截黃下來,黃到了腳趾頭,最後和高原上的土一個顏色。

二十三天的晌午,太陽從延安的寶塔山上照了過來,把韓起祥家的山牆蝕得—派深紅。韓起祥似乎精神好了點,要到院子裡去坐坐。秘書扶他,他不讓扶,拄了那根榆木探路棍,一步步挪腳到了院裡,往那藤椅上坐的時候,坐不下去,還是不讓扶,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榆木棍上,最後是坐下了,榆木棍卻****在土裡。秘書過去拔榆木棍,韓起祥說:“不拔了,就讓它長在那兒。太陽真暖和。”馬步雲說:“你好好曬著,我給你彈三弦說書。這一段是我改編的曲牌,你聽了提提意見。”馬步雲便舌頭舔了嘴唇,開始又彈又說又唱,鼻音很重,韻味極長。先還身子端端的,後來便得意忘形,渾身都在搖動,一陣激越的三弦後,戛然而止,他說:“完了。”一根根豎起的頭發嘩啦鋪撒下來,把整個臉都遮埋了。韓起祥沒有言語。秘書啪啪地鼓掌,但秘書說:“師傅,師傅,你聽這馬派的三弦說書確實不同凡響啊!”韓起祥還是沒言語。秘書彎腰看韓起祥,韓起祥頭靠在藤椅背上,瞎眼依舊睜著,嘴沒有合,用手一摸鼻孔,韓起祥已經死了。

2003.3.3草稿畢

2003.3.10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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