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梅花(1)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50章 梅花(1)

那一年的冬季,天特彆冷。遠在秦嶺深處的阿南來了信,邀請石魯去看梅花。秦嶺的梅是整整有一條溝,下了雪,花就紅得像一點一點的血。

阿南是燒炭翁。五年前背了一藤簍木炭給石魯,想要石魯畫一幅火神像的。石魯畫了,沒有收他的炭,卻解開了他腰帶上的酒葫蘆來喝。酒裡泡著未綻的梅花骨朵,甜絲絲地有一股清香。待到一葫蘆酒喝乾,兩人已經成了朋友。梅花酒是先綿後烈,石魯在這個下午沉醉如泥,阿南則天黑走進石羊峽時酒力發作,仆倒在雪地裡一夜,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今冬裡他氣短得幾次都要過去,自知熬不過春天,才寫信給石魯,他想最後見上一次高貴的朋友的麵,但他沒有這樣說,隻報告著整整一條溝的梅的消息。

石魯收到那張寫在油乎乎紙上的信,知道這紙是墊帽殼的頭油紙,痛痛快快罵了一句:這龜兒子!眼裡就簌簌流下淚來。已經是很久的時間,沒有收到任何人的來信了,敢來信的隻有十指蒼蒼兩鬢白的燒炭翁!這麼個雪天,整整一條溝的梅,是何等壯景。他急急地撕了紙條卷那煙末,點著了狠狠地吸,直吸得腰縮成馬蝦,眼睛憋得紅紅的,才籲籲地往外放煙。似乎他和阿南已經在那地窩棚裡睡了很久很久,聽見了一種很奇妙的叫聲。“是狐狸!”阿南立即抓起了槍,將他推醒,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棚門角的一根梅枝倒伸下來,枝頭上濕潤潤的一朵花。昨日進棚,這梅枝迎風在門口晃蕩,一夜間竟開了如此鮮活的顏色!他伸手去牽梅時,卻發現棚門已被雪堵嚴。拉開門,雪並沒有進來,齊楞楞一堵白牆,梅就如從白牆上長出來。阿南嘿嘿笑著,牙很黑,牙齦露出來粉紅,沒有再作解釋,低頭去燒乾鍋。燒得鍋發紅了,一拔起鍋耳,像持著盾牌一般,從棚門口往出走。他就跟著去,走出了一條融消的雪洞,他看見了一個銀白的世界裡,梅花在各處泛紅,一團金黃色的影子向遠方疾去。咚地一聲槍響,槍是朝天打的,槍口上冒起青煙,人被槍的後坐力擊倒在雪上,嗬嗬大笑。

現在,被劇烈地震動,石魯卻倒坐在藤椅上。藤椅已經朽爛不堪,吱吱地呻吟著,他看見青煙正從嘴角裡飄出,長長的煙灰終於支持不住,掉在了棉襖外的黑色對襟罩衫上。阿南,阿南兄弟,他喃喃著,一下子衰老得滿臉皺紋,窩在藤椅裡如患了麻痹症的小兒。石魯是不能出走了,這並不是因了一條跛腿,而他被判了死緩,雖然最後沒有執行,甚至已宣布解除,但他未經許可是不能擅自離開這個城市的。這座城市在中國之所以著名,是它有完整的一圈城牆,當每日的黃昏,太陽在城牆內斑駁的磚石上蝕成一個紅片,牆頭上逶迤而遠的女牆凹垛就如監獄高牆上的掛電鈴鐵網的木樁。

三天前,小兒子將哺養的鴿子全放飛了。他習慣於注視窗台上的鴿棚,想象著突然那裡又站著它們,但他又希望它們永遠不要再回來。今日的窗口是個空白,玻璃隔風不隔寒,看得見土院豁口處臥著的病貓,院中間的冷颼颼的椿樹。

“阿南,喝酒阿南!”石魯突然叫起來,顯得幾分興奮。漫長的那些歲月裡,他清醒藝術家應該是孤獨的,但他永遠靜不下來,也無法孤獨。政治的召喚,事物的糾纏,以及無數愛好書畫者的追隨和崇拜,如一群狼一樣攆著他跑。“****”剛一開始,他即被批判了,他認真檢討著自己,竭力要改變自己的形象,企盼著他仍是這個時代社會所能信任和器重的人。但他失敗了,批判在不斷地升級,直至判為死緩,他才明白他們是不需要藝術的。既然如此,他倒完全地平靜下來了,不邀眾人賞,他可以潛心地為自己作畫,為真正喜歡他的畫的人作畫,為後人作畫了。這竟是多少年來他一直在內心深處向往的境界啊!

“你一盅!我一盅!”酒倒在了酒盅裡,小小的木方桌上,石魯端起一盅喝了,又端起方桌對麵那一盅,叫著阿南的名字,酒卻喝在自己口裡。下酒的菜是一盤鹽泡的尖椒,還有一罐茶葉,茶葉故意放黴了的,捏一撮在嘴角裡嚼。他現在真正在享受著孤獨,低矮的河蘆作頂的平屋裡,孤獨得如一隻瘦虎。

當石魯耷拉下眼皮醺醺微醉的時候,這個城裡的鐘樓上鐘聲響起來,低沉悠長,響了三下,又響了一下。這使他睜開了眼,覺得奇怪。古老的鐘樓離小院子並不遠,其實鐘樓上早已不敲鐘。不敲鐘石魯是知道的,那口鐫滿了古文字的鐵鐘幾十年前就從木梁上卸下來堆在樓台上。但一個月前,石魯卻每日聽見鐘在響,他告知家人:鐘在自鳴。家人指出這是幻聽。石魯堅持他是真真實實聽到的,並且每次自鳴三下。今日卻怎麼響了四下呢?於是他想,這一定有原因了,是鐘樓有了危險的信息嗎?據說鐘樓下原是一口海眼的,修築鐘樓為了穩鎮這座城的,鐘樓下的過道中間仍有鐵鑄的一根碌碡粗的樁,掛著一道鐵繩。石魯聽到了鐵繩在響,哐啷哐啷的,直響在他的右腦殼裡,像蠶在那裡噬桑葉一樣讓他難受。海眼裡的水要冒出來,鐘樓要陷下去嗎?

這個城市若沒有了鐘樓,這個城市是多麼荒涼?!

石魯決定去見見吳老覺。他把那條咖啡色的羊毛圍巾疊得整整齊齊圍住了脖子,但他不戴帽子。頭頂朝天,他是從來拒絕帽子的。鞋也換上了軟底氈毛棉鞋,女人的頭,男人的腳,鞋是不能有灰塵的。步出了小小的土牆院,便是美術家協會的大雜院。數天前的一場雪還沒有消儘,寒氣一森,人腳踩過的雪泥已經成肮臟的冰塊,一卷一卷風剝下來的大字報紙團軟塌在那裡。石魯用拐杖戳打著冰塊,篤篤地響。門房的三間小屋的那扇半掩的門立即打開了。

“石先生——你這是要出去嗎?”老太太在問。

“先生?”石魯覺得這稱呼有些滑稽,但他沒有糾正這位已經在門房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女人。“出去,”他說,“不出城門洞的。”

“現在幾點啦?”老太太說,“我沒有表的。”

“中午一點。”

“石先生你來登記吧,你知道,我不識字。”老太太把一支鋼筆擰開遞給石魯。石魯看見那是一本登記冊,上邊的欄目裡分彆要求簽上幾點出門,往哪兒去,幾點返回。

“這是新規定的,石先生。我隻是看門的,看門狗……天沒大晴,街上泥匝匝的,先生穿這麼新的鞋?”

“人死了都要穿新鞋的。”

“……?”

石魯看著老女人笑了一下,說:“我是判過死刑的,死了的人。”

他用拐杖戳著大門過道牆上的標語,標語寫著:“打倒黑畫家石魯!”拐杖就蘸著地上的泥,在“石魯”二字上打了兩個“×”,自己竟又一次笑起來。這一次笑出了聲,不想竟笑掉了一顆門牙,落在了地上。

“我的牙呢?我的牙呢?”石魯彎下腰在地上尋找。老太太幫他撿起來,牙黑得如一粒黑豆。他開始折身又往大院裡走,因為門房太矮,大院右側有一座仿古的樓閣,那曾是他接待外賓,共同交流藝術的地方,樓閣最高,落齒依風俗要撂到高處的屋頂上。

牆角影子一探,有人卻在輕輕地喚石魯的名字。這是駝背老陸,俯過身來告訴了:畫家李唯自殺了。石魯怔了一下,但並不驚駭。老陸問去不去家裡看看。石魯不去,口中吟了挽聯:朝聞道,夕死可矣;今而後,爾知免夫。一步步往大門外走去。老陸一臉疑惑,聽見石魯跛腳跨過大門檻時,嘿嘿而笑:我沒聞道,老而不死必為賊啊!

大街上,清冷異常,汽車從冰雪疙瘩上碾過,嘎哩嘎哇響如爆竹。又經過了鐘樓,放眼往樓頂上瞅瞅,未能瞅清那鐵鐘和鐵樁鐵繩,一堆人是集在那裡叫囂,高高的木架上彎腰站著一個受批判者。去年的夏天,那個位置上站著的是作家老杜,老杜的褲子皺皺巴巴,有人在罵:****的,稿費多得拿麻袋裝哩!老杜說:我全交了黨費了。那人伸手要扇打,卻打不到臉上,一躍,吐一口唾沫,一躍,吐一口唾沫:****的!誰見了?!****的!反革命!他走過去,隻是替老杜拉展褲管。這舉動使批判人愣了許久,後來覺得是侮辱了他們,一陣拳打腳踢就把他打倒了。從此折了一條腿,一直在牛棚裡自行長好。但現在自行長好的腿卻長歪了,睡下兩腿不齊,站著長短不一。他在左側拐彎處的店裡買了盞燈籠,匆匆穿過西大街,往南又往東,窄而潮的巷道裡,罵起了路不平,一直罵到吳老覺小院門口。

這是一條幽長的巷子,石魯使勁搖著那染成黑色的木門上的銅環時,巷那頭起了鑼鼓聲,一隊人馬逶迤而過。吳老覺這個瞎了雙目的摸骨大師,如今不能公開亮著牌子摸骨測命,卻順理成章地為人接骨按摩。他竟將門染了黑的,牆柱、椽頭也染了黑。門咿呀打開,小腳的老嫂子嘴還吸著水煙袋,忽然笑道:“哎喲,大白天的打燈籠,真是見鬼!”石魯說:“是鬼,要是死刑執行了,挨顆炸子,該是凶鬼!”老嫂子說:“是雄鬼!”將燈籠掛在門腦上,“頭發留得這麼長,是不是長頭發才是畫畫的?”石魯說:“不讓人留胡子也不允許留長發嗎?”

裡屋內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石魯嗬嗬地笑,笑得十分怪異。吳老覺在裡屋後門檻上坐著,幽幽的隻是背影。他原是一口好胡須,造反派說毛主席不留胡須,你為什麼留胡須?吳老覺說馬克思是大胡子。造反派憤怒他竟敢與馬克思比,把他胡須一根根拔了。沒有了胡須,吳老覺感覺似乎沒有了嘴,但他終於沒死掉,因為這個城市的新領導患腰痛,需要他按摩。吳老覺坐在那裡,雙手在一隻布袋裡忙活,布袋裡裝了小米糠,也裝了敲破了的花瓶碎瓷,反複把碎瓷複原成花瓶,再攪碎,再複原。

“你把手藝越練得好,越是讓領導中毒啊!”石魯說。

“中毒?”吳老覺頭擰過來,眼睛白花花翻著。

“按摩是上癮的,上了癮和吸鴉片有什麼不同?”

“那你嗜酒,嗜茶,還有嗜畫,也是吸毒嗯!”

陰影處一個人起身要走,躲不及,就站起身打招呼:“石主席。”

“誰?誰是石主席?!”

“我叫慣了……”

“白老先生在這裡啊?”

枯瘦如蘿卜乾的白葭一身紅衛服,頭頂上再不是那頂泰戈爾式的氈帽,軟塌塌的軍帽,不倫不類。

“你怎麼一見他還是害怕?”吳老覺說。

“他管了我十多年。”

“我現在是行屍走肉,”石魯說,“死刑犯嘛!”

白葭比石魯年齡大,石魯在延安還隻是在黑板報上畫插圖的時候,白葭已在北京城裡成了名畫家。那時吳佩孚在北京,托人來要畫,他畫了一隻鷹。後來******到北京,托人來要畫,他畫了一隻鷹。再後來******坐了北京,他還是畫了一隻鷹。他們都是英雄,他隻是小民。當年國民黨要員讓他去台灣,他問人:共產黨來了讓不讓賣畫?回答是:賣的。他就不去台灣了。但賣了幾年畫就不能賣了,京城裡呆不住,返回了老家來。仍是畫不了新生活,又偷偷賣畫。從延安來主持這裡美協工作的石魯,少不得要抓典型,點名批評。

石魯坐在條凳上卷煙卷,跛腿怎麼放都不舒服,抱起來架在另一條腿上,吃煙的樣子像個獼猴啃梨。

“白老先生,聽說判我死刑後,你為我燒過一遝‘上路紙’?”

“這誰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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