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晚雨(4)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55章 晚雨(4)

這一笑,天鑒覺得自己到任後第一次這麼自在了。他奇怪半年來克己複禮的那一套架勢怎麼今日一到王娘麵前就放下了?天鑒突然萌生了一種什麼緣分的怪念頭,是和這女人有緣分嗎?為什麼幾次與她很奇妙地相見?幾十年地喝茶穿衣,偏偏真覺得她的茶對口味而華美的官服就要生虱子?但是,一個堂堂的知縣與一個開小店的下河人寡婦的緣分?!天鑒定眼看一看有白狼的影子沒有,沒有,仍懷疑自己早年山林的習性又犯了。做了冒名頂替的官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要建立自己的功業,舊日的習性萬不得流露出一絲半毫。天鑒在西流河畔第一次穿上官服起就沒有思想準備,半年來,做官是多麼不習慣啊。他不知曉彆人當官是怎麼個當法,而他卻也說不清見了王娘自己怎麼就不一樣起來。天鑒在刹那間提醒自己不能在每一個下民麵前暴露了非官人的形象而壞大事,卻無法抗拒他對麵前這女人的好感。

天鑒終於抬起頭來,大膽地盯著麵前的女人,女人竟在他的目光裡遲疑之後一臉的羞澀。這裡天鑒吃不透了這個女人,在稠人廣眾之中口齒尖銳的王娘卻是這麼安穩柔順,臉色緋紅,一雙耳朵也赤彤透亮了。如果王娘還如前幾次一樣尖舌利嘴,天鑒倒習慣了這性格,或許什麼也沒有了,而王娘這一副狀態,倒是天鑒才自在了起來又不自在了。

水壺的水開了,王娘沏茶,熱茶下肚,兩人都熱起來。王娘起身去推開了床邊的那頁窗扇,才坐下來,又去關閉了那頁窗扇,不讓涼風直吹到天鑒身上,而將朝著她的那頁窗扇推開了。

這一細小的動作,天鑒又一次感受到了這女人的細心與體貼,默默享受了關切的幸福,默默感謝著她,而同時一股無名的憂愁襲上心頭,長長地歎息了。

“老爺心情不好嗎?”王娘說。

“還好。”天鑒說。

“老爺氣色不好,一定是心情不好。”王娘說,“竺陽縣大小的官人都是當地人,有家有眷的,惟老爺家在南方,怎不搬了家眷也來竺陽?是夫人看不中這邊城小縣,還是老爺在南方有個金屋特意藏嬌?”

天鑒該怎麼說呢?天鑒笑笑,卻問:“你是以為我太殘忍了嗎?”

王娘說:“哪裡,老爺不帶家眷自有老爺的想法,怎麼能是殘忍呢?”

天鑒說:“是殘忍,好多人都說我殘忍。”

王娘說:“那是說你殺了渠督,還剝皮蒙鼓……”

天鑒說:“是嗎?所以現在張榜招賢好多天沒人出頭了。”

王娘說:“我說老爺心情不好,果然老爺愁著竺陽縣的事了!可話說回來,也犯不著愁,什麼事都可能讓人尷尬,就像這麼好的官服生了虱子一樣的。老爺不嫌,容我多說了,外邊說老爺不該剝皮蒙鼓,殺人越貨的匪盜也不這麼乾的,老爺怎麼能與匪盜並提呢?這都是巡檢大人的家人四處散布的。這等惡人甭說剝皮,讓全縣人熬得喝了人肉湯也是罪有應得的。現在不是沒人出頭督工,督工都是有身份的,這些有身份的害怕了,而不害怕的也有能力的卻人物卑微,哪裡又敢出頭呢?”

天鑒說:“怎麼不能出頭!什麼官人還都不是平頭百姓乾出來的?!”

王娘說:“老爺這麼說,我倒薦舉一個人來。”

天鑒說:“誰?”

王娘說:“要說這人老爺也是認得的。”

天鑒說:“我還認得?”

王娘說:“還記得那早晨我去哭靈嗎?就是那個討不起老婆的嚴疙瘩。自那以後他常來謝我,我知道他的根根底底,為人正直,又極能乾,前日來店裡送我一斤金針菜。說起這事,他說老爺就是不用他,老爺用的渠督第一個忠心卻無能,第二個凶狠卻不懂農事。他去渠上看了,之所以一通水渠就毀了,是那十五裡處渠修的不是地方,如果是彆的地方,那紅土層可以鑿窯打牆,土的立身好,而竺陽縣的紅土層立身軟,水一泡就糊了。要是他做渠督,渠道往北改半裡,那裡儘是白土層,土質硬得很哩。”

天鑒聽罷,喜形於色,一抱拳說道:“本縣這得謝你了,你能明日一早去找那個嚴疙瘩來找我嗎?”

王娘見天鑒為她抱拳行禮,慌忙就跪下了。

天鑒說:“王娘,你這陣是個百姓了!”

王娘說:“老爺,你這陣也是個老爺了!”

起用了嚴疙瘩為渠督,幾乎有一半的渠址重新勘定,實行十人一班的互相監督,工程進展頗為順利。天鑒察看過三次,嚴疙瘩身體力行,除了跑動督工外,自己也跪在亂石窩裡搬動石頭,以致膝蓋上結了厚厚的繭。最厲害是一次指揮用禾草燒崖、冷水激炸之法開采石料時摔過一跤,右腿傷轉為連瘡腿,還叫人用滑竿抬著在工地督陣。天鑒極是感動,著人送一小壇深藏百年的老酒獎賞嚴疙瘩,嚴疙瘩不敢獨喝,召集了全渠的下河人和土著人,將壇酒全部倒在一個清水小泉,每人用盅子舀喝一口,酒真正成了水酒,淡而無味,但人人感動得流下熱淚。

終於選準了一個嚴渠督,雖然眾多頭麵人物表示懷疑,要看最後的笑話。天鑒心卻是鬆下來了,一麵派衙役去渠地上收集抬斷了的木杠,穿爛了的草鞋,一日一堆展覽在衙門口讓城裡人都知道修渠的辛苦;一麵捐收糧食、肉類、菜蔬和衣物給修渠供養。天鑒忙裡偷閒也要往王娘的小店去。天鑒進店從不吃飯,隻是品茶,品得已上了癮,平日帶一班衙役去四鄉察看農桑,也還要拿王娘店裡的一色茶葉去夜裡熬喝。

此一日住在山寨的木樓上,打開茶包,先捏了一瓣嚼在口裡,卻發現茶上有一根淡黃的頭發。王娘的頭發不是黑如漆色,愈長愈泛了淡黃。那頭發如果長在黑臉的女人頭上,樣子並不甚好,但王娘皮膚白皙,這一頭密而蓬的淡黃淡黃,顯得有了另一番標致。天鑒猜想她之所以明豔,是在這胖而不肥的白淨皮膚,飄逸的淡黃長發,星子般的眼和開口便笑露出的潔而齊的碎牙嗎?這根頭發很長,是盤繞了一團在茶葉上的,分明不是無意的掉落,天鑒就把頭發放在手心看得如癡如醉,後又裝入貼身處的口袋裡,品了一夜的茶味。衙役在隔壁房間打鼾,樓下的主人一家三口燈熄了嘰嘰咕咕說了一陣話,後來小兒喃喃,女人在尿桶裡空洞地撒尿。天鑒就想起了他這一生所知所遇,王娘是對他最好的了。縣衙的事務繁多,王娘卻使他魂纏夢繞,一靜下來無時不在思念,感激上蒼讓他得手成功。若說是做了一回官人,不如說更使他結識了王娘。一生從未經驗對待女人的天鑒,明白了世上的女人要麼是菩薩要麼是魔鬼,而王娘卻是菩薩和魔鬼合作的傑作,她烈起來是一堆火,烤手炙肉,連縣丞也說她“天生的歌舞妓坯子,可惜她不懂歌舞,要不她到京華地麵也要名垂一時的”。但縣丞哪裡知道她柔起來又是水一樣的清純可憐呢?

天鑒一時思緒飛動,渾身燥熱,習慣了屏息閉目在眼前的圖像中尋找王娘形象,相信他在思想著王娘的時候,王娘也會同時思念他的。記得上一次去小店,他假裝無意地說出夜裡做了一夢,他正在西流河的北岸,忽發現河麵橋上走著王娘,王娘衣裙飄動,那印著淺白花紋的軟褲風鼓得圓圓,褲管用白絲帶子束了,下是一雙小而精巧的鞋腳,樣子美妙可人。他納悶王娘一人怎麼在這裡,連喊三聲,王娘卻不理也不回頭,醒來後竟迷惑是在做夢還是現實。就問王娘是不是去過西流河岸。王娘笑著說:“這才怪了,我怎麼也做夢是在西流河的橋麵上,明明看見你領了一班人在岸上走,喊你你不應;還以為老爺在外是知縣老爺,要保持官家威嚴,哪裡肯與一個賤民女子搭話呢?”兩人說罷,就都不言語了。而在今晚的山寨木樓上,天鑒終究沒有在屏息閉目中看到王娘的形象,但卻聽到了樓柱上爬行的一溜螞蟻的步伐聲,聽到了樓窗台那盆月季開花時的歌唱聲……終於在三更或者四更,並未脫衣褪靴而偎坐在那裡睡著了。

一陣吵鬨驚醒了他,有囂雜人語和咚咚腳步,一個聲音就在樓下輕喚:“老爺!老爺!”天鑒揉眼走到樓欄處,站在樓下的是自己的衙役,滿頭大汗,一臉喜悅,說:“老爺,有稀罕景哩!”天鑒問:“深山老林有什麼稀罕景,又是見了雙頭蛇還是一棵九種不同葉子的老樹?”衙役說:“是豹子把牛牴死了,不,是牛把豹子牴死了!”

衙役帶了天鑒往山寨口去,那裡擁了一堆人,有哭的有笑的,有主張殺肉剝皮,有提議鑿穴掩埋。有一聲說:“老爺來了,讓老爺瞧瞧,竺陽縣的牛都是為老爺忠心耿耿!”人們就讓開道,天鑒近去一看,在一石堰前,滿地的豹毛和牛毛,血跡斑斑,如零落紅榴,一隻白毛黃斑的金錢土豹靠著堰,後腿立起,前爪伸空,齜牙咧嘴僵死在那裡。而直對著土豹腹部是一頭黃牛低著頭顱,牛四蹄斜蹬,背拱若弓,雙目圓睜,也在那裡死了。不用分說,這是昨晚裡,土豹竄到山寨,而寨裡的牛與之搏鬥,夜深人靜無人知曉,兩個巨物不知鬥了多少回合,勢均力敵,最後牛終於將豹牴到了堰根,直到把它牴死。但是,牴死了豹,牛卻並不知道豹死,它不敢鬆一口勁,所以在整整的一個夜裡一直那麼不動姿勢地用力而累死了。天鑒大受感動,沒想到牛這麼勇敢和忠誠!人們上去抬下了死牛,它還保持著搏鬥的姿態。人們齊聲叫嚷這牛不在前日夜裡牴死土豹,也不在明日夜裡牴死土豹,偏在知縣大人夜宿山寨時獻身而死,這是知縣英明治縣的精神感天撼地的結果,而知縣能在牛死後親眼看到,也是牛死得其所了。當下,人們抬了牛,在牛主人的長哭短泣中掘坑掩埋了,便動手宰殺了土豹要給天鑒享用,又堅持送豹皮給老爺。天鑒並不推辭,一一接收了,天鑒對於豹肉並無多大興趣,熬煮一鍋讓衙役放開了肚皮,那豹皮他卻第一個想到一個人。

熟好的豹皮鋪在了王娘的四六土炕上,天鑒像乾了一件最得意的大事一樣心情舒暢。天鑒先是擔心王娘不肯接納,因為他每每喝茶和洗滌官服後付銀款時,王娘怎麼也不肯收,說老爺把王娘看扁了,王娘雖窮,又是生意人,王娘並不喜歡錢,她隻****樂意乾的事。要不,能有幾個錢就肯去當假老婆,當眾一把鼻涕一把淚叫人家娘長爹短呢?就肯讓那麼多下河人住在自己窄小的後院?天鑒更怕送了豹皮,王娘要以為天鑒是王娘待他好而他才回送的,或是送些東西才要誘惑著與她再好,把一場感情全變成物價了。但是,王娘接住豹皮,沒一句推辭,當下抱在懷裡,連聲說有這豹皮作褥夜裡就不感到寒冷了。她並當著他的麵數起豹皮上的黃金斑點,說:“金錢豹,金錢豹,王娘夜夜要做金錢夢了!”自此後的每個夜晚,天鑒辦理完了公事獨自安眠,一躺下就想起這張金錢豹皮了,幻想一個怎樣的脫得一絲不掛的女人在豹皮上。或者說,是這明豔的裸體的女人騎在了凶猛的金錢豹身上,那是一幅多麼奇麗絕倫的圖畫呢?菩薩與魔鬼精心合作的女人,才能製服這凶猛之獸吧!於是,在萬籟俱靜並無他人的床上,天鑒放誕了自己舊日習性,一時竟覺得自己就是那一頭金錢土豹了。

作了如此幻想的知縣天鑒,他為他得到豹皮又順利交納於王娘的喜悅而增加在事業上的自信力,更膨脹了要乾一番大事的雄心。也可以說,在他初見王娘就有了這種感覺,但那時並沒有想到日後能與這個女人這般熟識。這件事後,他精神煥發,沒有了來路不正和不懂官務的自卑和膽怯,好久好久也就未看見過白狼的光團了。毫無疑問,天鑒不止一次地對自己,也對著衙裡人說,嚴疙瘩督渠一定不會如前兩次一樣沒有結局,就通知手下,找最好的石匠開始鑿碑,以等渠道通水便立碑修亭於縣城最中心的十字路口。縣丞勸他:“老爺敢肯定渠就能修好嗎?”他說:“肯定的,我有預感!”

果然三個月後,水渠通水,大功告成。但豎有碑子的八角大亭還沒有造好。天鑒親自為嚴疙瘩披紅戴花。他騎一頭毛驢,嚴疙瘩也騎一頭毛驢,一前一後走遍縣城的長街短巷。而且放出了話,要在八角大亭修好之前,他要擢升嚴疙瘩。消息傳開,滿城風雨,人人都在議論著知縣老爺要擢升嚴疙瘩個什麼官份兒。

已經是一個深夜,縣丞來找天鑒,悄聲說:“大人,有人私下議論你要免了巡檢讓嚴疙瘩補缺兒。咱衙裡的下人都是長舌男,儘會無風就是雨,知道巡檢大人與你不洽,就撥弄是非。這怎麼可能呢?這不是更讓巡檢和大人致氣嗎?我狠狠訓斥了一番,說誰再胡說八道,就抽誰的舌頭!”

天鑒沒有言語,卻把舌頭長長吐出來,說:“你把我舌頭先抽了吧!”

縣丞說:“大人,你……”

天鑒說:“這話是我說的,我正要聽聽你的意思呢。”

縣丞說:“嚴疙瘩是有功當然擢升,他什麼職兒都可以任,免巡檢怎麼行呢?聽說巡檢已經逮了風聲,在家大罵大人,又上書給州裡了。”

天鑒說:“他不是有病嗎?我去看過他幾次,都病重得躺床呻吟。既然病成那樣,巡檢的職位總不能空缺著沒人理呀!”

縣丞說:“巡檢與大人有隙就故意稱病不乾,實在是太放肆了。可巡檢家大業大,水深著呢,何必得罪他呢?”

天鑒說:“他水深怎不就當了知縣?我既是一縣之長,褒良除奸也是我的職責。你今日來是從巡檢那兒才過來嗎?”

縣丞從坐椅上站起來,滿臉出了汗,說:“一縣之政,大人當然無所不管,管無不算的,我也是為了大人著想,才這麼說的。”

天鑒笑了:“好吧,你的話我知道了。”

縣丞的話並沒有引起天鑒重視。天鑒知道縣丞熟於官場,卻為人性軟,或許是巡檢逮住風聲托他來說情的,或許他隻是這也怕那也怕來探他口氣,心中有底了,以免不罷黜巡檢而得罪了巡檢,又以免真罷黜了巡檢又得罪了他。但是,天鑒萬萬沒有想到竟在三四天之內,吏目來為巡檢說情,督學來為巡檢說情,那些富戶豪紳以及化覺寺的住持也來說情。雖沒有縣丞那樣直言明說,而拐彎抹角先讚譽知縣明鏡高懸,愛民如子,所辦幾件大事功德無量,要青史長存。接著就說巡檢大人多麼熟悉公務,又耿直廉潔,雖然性情高傲一些,但要巡境治安也必須有一個威嚴之人才能鎮住。他待一般人有些不恭,那也有情可原,因為整日從事的與盜賊打交道也就養成了那一副冷臉兒。緊接著,一麵是各邊鎮的巡庭小頭目接二連三捎來一些山貨特產、狐貂皮革、瓷器、補藥之類,說是他們在下邊收集或獵取的,原自個享用,巡檢大人去見了大發雷霆:竺陽是小縣,這麼些好東西知縣大人都沒有你們倒享受了?!他們想想,也是,就不敢私用,貢獻於父母官了。一方麵,州裡師爺,州巡檢,以及鄰縣的同僚,紛紛來函向他致安,未了總附上一句:竺陽巡檢是我舊知,轉致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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