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晚雨(5)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56章 晚雨(5)

天鑒為難了。事情還沒有個頭緒,擢升嚴疙瘩僅僅隻是透了個口風,竟惹得滿州滿縣不安生了。想,愈是這樣我天鑒愈是要乾。知縣是乾什麼的?知縣就是掌管教化百姓、聽訟斷獄、勸民農耕、征稅納糧、戶口編籍、修橋鋪路、教育祭祀的。上任以來,乾哪一宗事巡檢配合了知縣而儘職儘責?!天鑒咬緊了牙,通知衙役門卒,凡是再有人來說情一律堵絕,任何人所送東西一概不收,且落下來人來物的清單,追查深究。通知下去了,天鑒卻癱在大堂椅上立不起身,他覺得衙堂的柱子旋轉起來,衙堂門口的石階也立了起來,就有一團白光出現,又是那白毛狼的形象了。天鑒用手去抓桃木小棒槌,漸漸消了浮躁,想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巡檢呢?難道上任以來,巡檢與自己不合,自己真有了成見而埋沒了他的功績?如果真是巡檢有關係在州裡,那自己的仕途能順當嗎?以殺了兩個無辜而換得的這個身份,未完成自己的夙願就夭折了嗎?那西流河岸上為了大事大業自殺身亡的小兄弟就那麼白白死了嗎?天鑒又著人收回通知。收回了通知,天鑒心又不甘,如此放過了巡檢,讓這樣的人繼續在任上,往後又怎麼與他一心一意治理竺陽啊?!冒名頂替的心底並不實在的知縣天鑒,他不敢出了竺陽到處走動,他沒有州裡和鄰縣甚至竺陽縣的根根葛葛的網絡,可憐他隻是獨坐犯愁,將一腦袋的頭發搓得一落一層。

天鑒終於病倒了。

第一個得知天鑒病倒的是衙中廚子。中午做好的飯菜端上來又原封不動地端下去。老爺躺在床上,雙目失神,麵如土色,隻說想喝蓮籽湯。蓮籽湯煎好了,勉強喝下。廚子說:“老爺要不要看郎中?”老爺搖搖頭。廚子又說:“老爺還想吃些什麼?”老爺再搖搖頭。廚子又說:“那老爺好好睡一覺。”就替老爺拉展了被子,把枕頭塞在脖下時,老爺示意把床下紙包的東西拿上來。紙包挺沉,廚子以為是裝金銀的匣子,不敢多嘴,看著老爺枕上了就退出門。天鑒也想,我實在是精疲力竭了,好好睡一覺吧。才覺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叩門,問誰,進來的是縣丞。縣丞說:“大人病了?”天鑒說:“有些不舒服。”縣丞說:“沒看郎中嗎?”天鑒說:“不用的,喝了一碗蓮籽湯睡一覺就好了。”縣丞說:“你是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覺。若想吃什麼喝什麼,你說一聲,我給你辦就是了。”天鑒說:“多謝你了。”縣丞走後,吏目就來了,說:“聽說大人病了?”天鑒說:“渾身沒一絲力氣。”吏目說:“那我請了郎中來!”天鑒說:“用不著看郎中的。”吏目說:“那你想吃些什麼嗎?”天鑒說:“不想的,隻想睡的。”吏目說:“好好休息才是。”無限同情地長歎一聲退出去了。天鑒閉上眼睛,全身開始放鬆,一時就覺得雙腿消失了,接著雙手也消失了。正似睡非睡,又聽見門口有窸窣之聲,遂聽著有輕聲問:“老爺!老爺!”天鑒睜開眼來,看見是跛腿的衙役,衙役說:“老爺你真的病了?”眼睛就紅紅的。天鑒說:“吃五穀得六病,也沒大問題。”衙役說:“你想吃什麼嗎?我那老婆能做胡辣湯的,我回家去做一碗吧!”天鑒說:“啥也沒胃口的,我隻困得厲害。”衙役說:“你睡吧,睡吧,百病多歇著就會好的,那我走啦。”就走了。衙役一走,接連不斷地來的是衙裡上上下下官人公乾。直到傍晚,來的人更多,是觀察,是都頭,是學督,是富戶張廉、韓濤、李其明,是十幾裡外的村長,也有巡檢署的各等人物。來了都不一起來,一起來留給知縣的印象不深,每次單個來以示關心,照常是病得怎樣?還想吃什麼?天鑒照常是沒什麼,不想吃什麼。來人就說你要好好休息,有病不敢累的,就走了。直折騰到了多半夜,天鑒想睡睡不成,病越發重了。待到聽說老爺病了,急急趕來探視的嚴疙瘩剛一進門,天鑒從床上坐起來破口大罵:“這都是采索我的命嗎?誰來了都說讓我好好歇著,可一個接一個地來,我怎麼歇著?出去!出去!”嚴疙瘩也嚇慌了,低了頭就往外走。天鑒說:“你是誰?”他一定睛覺得似乎是嚴疙瘩,嚴疙瘩轉身給老爺下跪,天鑒不言語了,用手撐了身子說:“你來了,怎麼就走?”嚴疙瘩說:“我隻聽說老爺病了,但我實在不知道老爺沒能休息。天很晚了,你睡吧,老爺沒什麼大事我也放心了。”天鑒說:“我算什麼老爺,我這老爺當得窩囊哩。那日披紅戴花後,你怎麼不來見我?”嚴疙瘩說:“我時時刻刻都在感念著老爺的恩德,可聽到一些風聲,說老爺要擢升我,我就不敢來了。嚴疙瘩是什麼人,能得到老爺重用督渠,也是我的造化,哪裡還敢有妄想呢?外麵議論紛紛,有人深更半夜在我家門上倒了一筐癩蛤蟆,意思罵我想吃天鵝肉。還有人將我娘的墳掘了一個窟窿,是要放我家墳地的脈氣。今日晚上我出門,門口樹乾上有個紙人,紙人渾身都插了針,這也是咒我的。這些我都認了,可聽說有人上告老爺,我真怕老爺為了我有個閃失,心中就不安。得知老爺病了,想八成為了我的事,雖是夜深了,我卻不能不來看看呀,老爺!”嚴疙瘩說不下去,趴在床沿淚流滿麵。天鑒就扶他坐在床沿,好久好久一言未發,末了說:“好了,你回去吧。誰再威嚇侮辱你,你就來告知我,老爺畢竟還是老爺!”

嚴疙瘩一走,雞已經叫過三遍了,天鑒越想越是氣惱,心裡罵知縣不是人當的,事情雜亂得讓你害了病,事情雜亂得也讓你連病也害不成!“老爺畢竟是老爺!”他天鑒說過這樣的話,難道一縣的父母官說了話,就像天雨下到河裡嗎?該獎的不能獎,該罰的不能罰,那以後話還有什麼威力?這麼好的一個嚴疙瘩,就因為地位低賤,縱有天大的本事,我知縣也不能保護他了嗎?這麼想來思去,腦袋又漲得生疼,說,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又一時睡不著,腦子裡就冒出個王娘來。今日半天和這半夜,來了這麼多人,王娘怎麼不來看我呢?王娘是不知道,還是王娘又因一個下賤的店主,一個年輕的寡婦不好來呢?竺陽城裡,天鑒雖是一縣之長,可天鑒有話能對誰去說呢?這麼一病,又有幾個真心來照應呢?這麼多人來探視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既是真心的,也全是出自下人對知縣的敬重和同情,而哪裡又是發自另一番的知己知心的情感呢?

雞啼四更,天鑒終於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死沉。不知是什麼時候,他聽見了嚶嚶的哭聲,睜開眼來,床前的墩椅上正坐著王娘,頭上雖是抹了油,梳得一絲不亂,而一臉憔悴,眼紅腫得如爛桃兒。“王娘!”天鑒以為在夢中,身子不自覺往起爬,額上掉下一個熱濕毛巾,王娘驚喜地叫:“老爺醒了!”天鑒才明白不是夢,臉紅了許多。王娘重新讓他睡好,重新拿兩把水壺在水盆添水,添了熱水,用手試試,燙;再添涼水,再試,又涼;複又添熱水,濕了毛巾再次敷在他的額上。天鑒的病是煩悶所致,睡了一大覺,原本也好多了,見是王娘來看他,精神登時清爽了許多,便取了毛巾,硬是坐起來說:“你怎麼來的?什麼時候來的?什麼人都來看過了,偏你就不來看我?”王娘聽了,臉也緋紅,卻又掉了一顆淚來,說:“你真的好些了嗎?你是老爺,關心你的人多,哪裡用得著我來看呢?今早嚴疙瘩來店裡說你病了,嚇得我腳慌手慌,趕走了顧客,門一掛鎖就跑來了。天又嘩嘩地瓢潑大雨,衙門也關了,我敲門,正好是跛腿大叔,我說給老爺送些茶的,就放我進來了。”天鑒說:“彆人不得進來,王娘還不能進來嗎?天下雨了,沒有淋濕吧?”王娘說:“衣服都乾了,你一直睡得不醒,我又不敢喚你,不知病得怎樣?這個時候需要著夫人了,可夫人不在,我忍不住就哭了。”天鑒說:“這點小病還值得你哭的,瞧我起來給你看看,現在什麼病也沒有了。”就一蹬被子下了床,衣服還是昨日躺下並沒脫,隻是頭發零亂。王娘讓快戴了帽子,一時又找不見便帽,便將柱頭上的官帽戴在天鑒頭上。天鑒說不用,在內室裡戴這硬殼帽子不舒服的。王娘說:“男人家憑的是帽,這又是官帽的。”天鑒說:“什麼官帽不官帽,今日你在這裡,我把官帽撂了,咱說咱們的話!”

天鑒興奮地坐在那裡,也為自己精神突然這般好而吃驚,就極力要冷靜。看見王娘抿嘴兒笑笑,一時間裡眼裡又紅紅的,說王娘你怎麼又哭了?王娘說:“我哭的是老爺這麼待承我……我不哭,不哭的。”眼睛卻更紅起來,骨骨碌碌滾下幾顆淚子。天鑒心又熱起來,說:“王娘哭起來也好看哩。人人都說王娘潑辣厲害,但你脾性全變了,變得這般好哭!”王娘深深地看了他一下,嘴噘起來,臉倒赤紅:“還不是老爺你把野王娘給改變了!”

這當兒,門外有稟老爺之聲,進來的是跛腿的衙役,說:“王娘還在呀?”王娘說:“老爺剛剛起身。”衙役說:“老爺睡一覺氣色好多了,現在要吃點什麼嗎?”天鑒說:“現在是什麼時候?”衙役說:“快午時了。”天鑒說:“給廚房說,送兩碗清湯麵來。王娘也該吃飯了,淋了雨,多放些薑末和胡椒。”王娘說:“我可不敢吃。”衙役說:“老爺讓你吃,你還不吃嗎?現在雨下得越發大了,你怎麼回去?”衙役退出去,王娘說:“我還是不在這裡吃吧!”天鑒說:“你說你什麼都不怕,就怕吃一頓飯嗎?”王娘說:“你要不怕,我也不怕的。王娘整日為人端飯,今日就吃一回彆人端的吧!”天鑒說:“這又是另一個王娘了。我出門在外要帶了你,你敢不敢?”王娘說:“我敢!”同時紅從腮起,眼睛眯著閃動了一下,害羞至極,垂眼隻盯著腳尖了。天鑒心裡怦怦地一陣跳動,湧動的話頭很多,多得又不知說什麼,眼睛也盯在王娘的腳上。女人的腳裹纏得精巧美妙,如一對糯米的粽子,巧巧地塞在一雙黑麵繡著紅花的深幫鞋殼裡,鞋底是沾了泥水的,已經用棍兒刮了泥點。天鑒實在忍不住要動一下,但他不能,說:“鞋底濕透了嗎?”王娘說:“不打緊的。”把腳蹺起來還看了一下。天鑒迷迷瞪瞪起來了,說:“你腳纏得真好!”王娘說:“不好,小時候我娘給我纏腳,說我腳蹼高,難纏的。”天鑒說:“你娘說差了,女人講究腳蹼高哩,凡是美婦人那地方都高的。”手伸向那個部位,王娘的手也到了那個部位,但天鑒的手沒有觸到皮膚,在距二寸距離的時候指了一下,王娘的腳動了一下就抽回了。天鑒抬了頭,看見窗外簷頭雨已掛簾,兀自說:“腳蹼真的高了好哩!”王娘再一次伸出腳來,用手摸那個部位。天鑒目光落過去,看見她摸了一下,腳尖劃了一個圓,又摸摸。跛腳的衙役就把湯麵條端進來了。

衙役在一旁守著兩人用罷飯,撤了碗碟,又提了開水衝泡了王娘帶來的茶葉,就出去了。兩人喝了一壺茶,王娘說:“你讓我走吧。”天鑒說:“雨天沒人去店裡吃飯,急什麼呢?”王娘說:“你是病人,累著不好,改日再來,我還要給你洗滌官服呢。”天鑒說:“硬要走,我送送你。”王娘笑了:“哪有縣官送一個民婦的!”天鑒說:“我送到門口。”出了臥室,外邊是一個客廳,客廳的門口懸掛竹簾,隔簾看見縣衙後院中的這個小院裡,那一片細竹濕淋淋的。雨還在下個不歇,從廳門口去小院外的一道石子花徑,衝洗得十分清淨,兩邊土地麵上汪了水,無數水泡明滅。天鑒說:“瞧多大的雨!”王娘也說:“天地都灰蒙蒙一片了。”天鑒說:“那你還走嗎?”王娘說:“還是走吧。”天鑒就去取了一塊油布來,王娘要自己披,天鑒卻要給她披,麵對麵地一展手將油布揚起來,像一片雲飛過兩人頭頂,又落在王娘的頭上背上。王娘的口鼻香氣幽幽,一團暖熱噴在天鑒的臉上,那一綹劉海在係油布的結繩時掉下來,搭在了天鑒鼻梁上,天鑒最近地看清了那白嫩嫩的前額和扯得一根一根連接得舒展異常的細眉。他把油布緊緊裹在王娘身上,也刹那間裹住了有油布的王娘。一切用不著乞求和強迫,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兩隻口燙炙一般地貼住,你揉搓我,我揉搓你,係好的油布就掉下去。兩個人的口分開了,大聲喘氣,分彆在對方的眼瞳裡瞧見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王娘,王娘,”天鑒摟著王娘說:“我太喜歡你了,我太愛你了,你讓我親親,讓我抱抱。”

王娘掙紮著身子,掙紮如軟蟲,越掙紮越緊:“我也是,老爺,我也是哩。……這大天白日的,衙裡儘是人。”

天鑒說:“那你怎不表示呢?我有心又怕你沒那個意思而傷了你。你不用怕,每日這時我要午睡,沒人來的。我太愛你,可我總不知你的想法。要太莽撞,你就該罵這知縣以勢欺負你了,剛才實在想摸摸你的小腳的。”

王娘說:“我看得出來的,我也想你來摸摸,可你太謹慎了。”

天鑒說:“你也有那個意思,為什麼又把腳收回去呢?”

王娘說:“我不敢。”

天鑒又一下噙住了王娘的口,他感到了一個肉肉的東西出來,就狠勁地吸吮,恨不得連舌根從女人的腔子裡吸吮進他的肚裡。從未經受過女人身子的天鑒,這一刻裡是這麼激動,他感到天大的幸福,使出了當年殺人越貨的凶勁,一時全身都鼓足了勁,感覺一切都膨脹了,高大了。女人卻一下子軟如一葉麵條,站立不穩。天鑒輕輕一抱,一手擱在女人的脖子下,一手攬住了那一雙肉綿綿的修長的腿向臥室走去。

窗外雨嘩嘩地下著,天地在雨裡全暗了下來。

“這雨真好。”天鑒說。

“好,”女人說,“好,好……”

“但雨來得是晚了。”天鑒說。

“是晚了……可總是下來了。”女人說,雙目迷離,乏困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這一場雨足足下過了十天,十天裡竺陽縣演動了許多故事。多少人家鳴放鞭炮,喜請宴席,慶幸家婦懷胎或是兒女訂婚。多少人家卻也慪氣犯愁,化覺寺的大殿裡就有了少男少女在那裡默默禱告。天鑒在衙堂上,每日收許多文告,說××村一婦人上吊自殺,這婦人在下雨第六日去神廟進香,說:“給我來個孩子吧,菩薩娘娘!要說是我不行,我在娘家做女兒時也是生養過的,要說我那男人不行,我並不隻靠他一個人啊!”婦人以為廟裡沒人,沒想一畫工恰騎在廟梁上塗繪梁畫,就把一碗顏料倒下來,潑了婦人一頭一臉,這婦人回家的路上就吊死在樹林子了。說××寨某戶人家兒子結親,夜裡鬨過洞房,小夫妻喝了棗湯去睡的,半夜裡兒子卻突然死了。兒子是在新娘的身上死的,死了命根子還直挺,嚇得新娘奪門而逃。家人去房中看了,就把新娘又拉回來,讓死兒還依舊爬在新娘身上,以氣養氣,果然兒子又活醒過來。說××莊更出了怪事,雨天裡發現了一戶人家的磨房裡有一男一女野合,來了人竟不避,隻淚流滿麵求饒,原是兩人接連一體無法分開了,村人大怒,以為邪惡,便用刀子割開,割開了雙雙縛於竹籠沉了深潭。說全縣淋塌了十三座草房,縣城有四堵牆被雨泡倒,砸死了一隻叫春的貓,一條母狗,還有兩條菜花蛇,兩條蛇是繩一般扭在一起的。天鑒看了這些文告,隻是笑笑,並沒說出個什麼。拿眼看縣丞,縣丞也拿眼看天鑒,天鑒說:“雨天嘛。”縣丞說:“這雨……”天鑒說:“這雨是來得晚了些。”終是沒什麼新規可頒,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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