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晚雨(6)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57章 晚雨(6)

但是,縣衙後院中的小院園門頂上,天鑒更換了原來的題字,改為“晚雨”。天鑒每每從公堂下來,一看見這兩個字,就不免回味起了那一幕的細末枝節。在他最愁悶的時刻,獲得了王娘的心身,那一時裡天鑒感受了世界是那麼大,同時又是那麼小,他墜入難以言表的樂境,什麼也都忘卻了。而這種滿足又使他放開了一切手腳,便決意排除所有乾擾擢升嚴疙瘩。一個聞名鄉裡的孝子,修渠有功的督工,讓他替代巡檢,即使是眾人反對天鑒也是不怕的。若是巡檢告到上邊,天鑒相信州府大人隻要來做調查,明了事由,也會支持他乾得正確果斷。即便是他天鑒敗了,天鑒脫了紫袍換藍衫,攜王娘到一僻靜處,栽幾叢竹,種一畦菜,生兒育女一家人也是愜意。雖然這麼決定著,眼前又曾出現幾次白狼的光團,天鑒就拿眼盯那“晚雨”二字,喃喃道:“這也夠了,這也夠了!”

天鑒傳令加緊修造街心口的八角大亭。八角大亭總算完成了,天鑒騎了毛驢要出門去察看,一個噩耗把天鑒驚得從毛驢背上跌下來:嚴疙瘩上吊自殺了!

嚴疙瘩怎麼會自殺呢?天鑒不相信是自殺,回想那日嚴疙瘩說到的外人如何咒罵,掘了他的家墳一事,疑心必是巡檢的手下人所為,就派人速去查看現場。去人回報道:嚴疙瘩是上吊在屋梁上的,頸有繩痕,舌頭吐出,不是死後套的繩索。身上從裡到外都是新衣,桌上殘剩半壇老酒,可見死時心緒煩悶,又做了準備。剝了衣服,身上沒有任何傷,頭頂沒有釘子,腳心也沒有釘子,可以斷定不是他殺而是自殺。但奇怪的是,嚴疙瘩的櫃台上安放著有菩薩神像和先考先妣牌位,竟也有一個木板,上寫了老爺的名字。櫃台上一堆香灰,分明是臨死前燒了香的。“他這真是胡來,”捕頭說,“或是死時腦子就壞了,老爺你是活人,怎麼能寫了名姓放在那裡像個祭祀的牌位?!”

天鑒說聲“是我害了嚴疙瘩了!”眼裡流下淚來。

衙役捕頭哪裡聽得懂天鑒的話,一齊說:“怎麼是老爺害了他?也是他命淺,浮不起老爺要擢升他的那份福!”天鑒沒有解釋,明白嚴疙瘩之死全是聽了為擢升他罷黜巡檢招惹了四方八麵的威脅,是為了不讓他知縣受到傷害和為難,便自動地一死了之了。天鑒悲憤至極,痛恨自己無能。一個普通的百姓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而自己身為知縣卻不能保全這個百姓,天鑒覺得自己終生也對嚴疙瘩有一份還不清也不能還的債了。就下令縣衙為嚴疙瘩購買一具上好壽棺,於四日後初九的吉日就在八角亭旁安葬。

天鑒想,這一決定,一定會有人反對,最起勁的就又該是那個巡檢了。他做好準備,不管誰出麵反對,他都要堅持這麼辦。水渠紀念碑上大大刻上嚴疙瘩的名字,讓這亭子和墳墓永久長存於竺陽縣城的中心。揭碑埋葬那天,天鑒親臨現場,命令十二杆火銃一齊鳴放。他放眼看了一下黑壓壓的人群裡,縣上大大小小官人富豪都來了,果然不見巡檢。便冷笑兩聲,故意地大聲問:“巡檢大人呢?他怎麼沒有來呢?”忽聽得東頭小巷一陣哀樂,一隊龜茲響器班一身孝白地列隊出來,再後是八人抬動的一副精製絕倫的棺罩,接著有兩個穿白衣的人攙了頭纏孝巾的人,那人哭聲震動,十分悲切。墳地四周的人都扭頭去看,天鑒也納悶:嚴疙瘩孤身一人,哪裡有這等威風的親戚送葬?定睛看時,哭喪者竟是巡檢。但見巡檢一步一哭,悲不可支地被人扶到墳邊,就趴在壽棺上捶胸頓足叫道:“嚴疙瘩,我的好兄弟!你是竺陽縣的功臣,你是竺陽縣的榮光,你怎麼就死去了呢?!我姚某身子有病,在你生前未能同你一塊去修渠督工,你死了,鹽老爺為你購買上好壽棺,姚某就為你購一副棺罩吧!”說罷,痛哭流涕,幾欲暈倒。使在場的人都深受感動,便有人前去拉起巡檢,說:“巡檢大人這般惜才,哭得我們也淚流不止。竺陽有鹽老爺和巡檢大人牧縣,才出了嚴疙瘩這樣的賢才!大人是什麼人物,能來安葬也算嚴疙瘩的福氣,可他雖是賢才,畢竟還不是官人。況且人已過世,生不能還,大人還是節哀保重!”巡檢聽了,擦了眼淚,轉身揖拜了天鑒,說:“知縣大人,這八角亭起了什麼名稱?”

天鑒說:“起了‘渠亭’二字,為的是紀念水渠修通。”

巡檢說:“‘渠亭’也是好的,但渠是嚴疙瘩督工修通的,大人既能把嚴疙瘩埋在亭旁,何不就叫‘嚴亭’,大人意下如何?”

天鑒看著巡檢,暗暗吃驚巡檢不愧是大奸之人,自己乾了多少齷齪事,卻偏能在全城人麵前來了這一手。但當著眾人麵前,他已落得一片好名,連往日對他仇恨的人也以為他良心發現,能如此哭喪已是不易,天鑒又能怎樣對他呢?

天鑒說:“好,這名改得好,就叫‘嚴亭’!”

掩埋了嚴疙瘩,天鑒再沒提罷黜巡檢的事。巡檢突然宣稱病好了,開始去各地巡邏查檢。天鑒卻心灰意冷,數日裡不去坐堂,一任諸事推給縣丞辦理。天鑒深感到自己無能,終究未玩得過巡檢,便生了不乾知縣的念頭。這念頭萌生,夜夜就被白狼的光團驚醒,睡不好覺,白日就神情恍惚。再去王娘小店時又不能直言以告,但去的次數比先前增多,說說話,吃吃茶,暫將愁苦都擱開了。自上次一張薄紙戳破,兩人自然是沒人時偷情做愛,那一刻裡老爺歡如風旃浪魚。事乾完畢,常又無故發呆,苦皺臉麵。王娘以為他為縣上公務勞力太多,為了使他心緒好起來,百般應承,博他高興,說:“老爺要真的喜歡我,我能陪老爺好好玩的,就是沒個環境……”天鑒說:“王娘剛時如鐵,柔時似水,足以移人,我恨不得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處。”王娘說:“我是半老徐娘的寡婦,色已衰了。就是還有顏色,甭說大千世界,單是竺陽城裡比我年輕美麗的人多的是。老爺越來越會說話,什麼足以移人?”天鑒說:“僅是美色並不能移人,城西頭絹絲店裡有絹做的美女,顏色較王娘勝過十倍,我去看了怎不害相思?美女能不能移人,在媚態二字;媚態在人身上,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王娘正是這般女子,一見即令人思之不能自已,才舍命以圖你哩!”王娘說:“老爺這麼懂得女人,以前怎未聽你說過?”天鑒說:“以前我隻覺得你明豔,卻不知怎麼就明豔了。前日東河縣令托人捎給我一部書,是一個叫李漁寫的,上麵這麼說的,看過之後我才知道你是有媚態之人,所以明豔異常。”王娘不知道李漁為何人,聽了天鑒的話,更加撒嬌,滾在天鑒懷裡說:“前些年我去過州城,看過一出戲。戲裡人說過兩句話,當時好生不解,現在是解了。”天鑒說:“我聽聽,什麼戲文?”王娘說:“一句是‘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一句是‘待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天鑒一下子就把王娘抱舉在空中了。

天鑒常來王娘小店,風聲也慢慢傳將出去。每次來的時間一長,衙裡有了緊事,縣丞就打發衙役來店中找天鑒,立於街前喊:“老爺!老爺!”天鑒不理,讓王娘回複老爺不在店裡。衙役回衙,縣丞尋遍後院並不見知縣,又打發衙役來店中尋,天鑒就對著衙役大發凶狠。王娘說:“老爺,衙役一次又一次找你,必是衙裡有什麼緊急公務,你畢竟是縣令嘛!”天鑒說:“彆人催我,連你也催我?什麼縣令,狗屁縣令!”王娘趕緊關了門窗,低聲勸道:“這話可彆讓外人聽見,你這縣令也不是容易當的。”天鑒說:“有什麼不容易?當不成了,我還不是我,我活得更快活哩!”一句話又險些說走了嘴,自己就愣在那裡,愣在那裡,眼前便出現狼的影子,還是一步一步回那衙去。

王娘瞧著天鑒的模樣,心裡忐忑了幾個天日,她慶幸一生得遇了縣令,縣令又愛她如癡如醉,做個女人還有什麼企求的呢?平日在外,有人開始指點議論,有羨慕不已的,也有麵帶鄙夷之色的。王娘不輕佻也不忌恨,隻是還忙碌開店,隻是開著店仍塗脂抹粉,穿戴從頭到腳整潔光亮。閒下來倒檢點,老爺來的小店次數多,常讓衙役來找,會不會為了自己老爺疏了政事呢?但一想老爺常常長籲短歎,是縣裡麻煩事苦愁了老爺,老爺能在小店心情愉快,王娘甭說有功也是無罪啊。街上有人見了問:“王娘,你越活越年輕了!”王娘說:“你比我小八歲,你是戲謔我嗎?”那人說:“我是比你小,可我那男人是什麼豬狗,害得我窩囊成什麼樣兒!人常說女人家是把琵琶,看逢個什麼男人來彈哩,會彈的是一首韶樂,不會彈的是一團噪音。”王娘心裡一怔,這話好有理兒,心下暗自喜歡,卻說:“你男人是牛糞上插了你這朵花兒,可好歹還有個牛糞男人;我呢,我有什麼,一把琵琶讓灰塵封了!”那人就撇嘴:“呀呀,王娘,瞧你說這話的得意勁兒!不說貧嘴了,我隻問你,東橋口李家的兩兄弟地畔官司,是老大能贏還是老二不輸?”王娘說:“這是縣衙公堂上的事,王娘怎麼曉得?”那人不悅了,說:“王娘怎麼能不曉得呢?”王娘心想,外邊的風聲已經很大了,就又反省自己:知縣每次來都不想回去,懈怠了縣上公事王娘可是有責任的,知縣討厭起了衙裡公事,是不是貪迷了自己呢?如果事情是這樣,王娘就不是好女人了:好女人應該使男人更精神更務正事,而自己是不是太貪婪了呢?

於是,天鑒再來,將這心事說與他。天鑒突然放聲大哭,說了一句:“王娘,你等著我,我要娶你!”

天鑒回到縣衙,好多時間再沒有光顧小店,帶了跛腿的衙役去了一趟西流河的下遊口岸,於那一棵分明見粗的山桃樹下,焚化了十刀麻紙。衙役不解為何焚紙。天鑒說,他來到竺陽已經一年多了,並未回家祭奠過先考先妣,昨日夜夢見他們,所以才在竺陽的邊境上給父母亡靈送些陰錢的。說罷,又一次放聲大哭。紙錢焚起,黑煙衝上,如一群黑色蝴蝶掛滿了桃樹枝上,天鑒在心裡念叨著他那忠誠的同夥兄弟,他悔恨著自己險些辜負了兄弟的期望,他感念那女人王娘清醒了自己,也祈求著兄弟的在天之靈能護佑著他和這位知己的女人。時當一陣風掃過,竟圍著他們旋卷扶搖,濃煙和紙灰就上衝如柱,而他和衙役以及那棵桃樹在旋風中紋絲未動。跛腿的衙役嚇得麵如土色,天鑒笑道:“他答應了,他答應了!”

天鑒離開河岸的時候,再一次留神了河的對岸,甚至對岸的東西儘頭,慶幸沒有見到那一隻默不作聲的白色皮毛的狼。

從西流河岸逆行一天,又繞了天竺山根經曆四天;走過了二十三個村寨,查看了水渠灌溉,查看了農桑種植。天鑒回到縣衙翌日,王娘來過一次,並沒有攜了香茶,也不是洗滌官服,卻於袖口裡掏出一紙折,說:“老爺這一彆,已是許多天日未去小店。來打問過一次,說是你去鄉間了。老爺公務繁忙,我以後也不便多來再打擾,夜裡請了南門口算卦的劉鐵嘴,我說他寫,是叮囑老爺的一些話。老爺家眷不在,我或許做事唐突,擬家眷之口書了此折,讓你見笑了。”天鑒開折一看,上邊密密麻麻寫了幾頁;念下去,竟是:

爾在官,不宜數問家事,道遠鴻稀,徒亂人意,正以無家信為平安耳。山僻知縣,事簡責輕,最足鈍人誌氣,須時時將此心提醒激發。無事尋出有事,有事終歸無事。今服官年餘,民情熟悉,正好興利除害。若因地方偏小,上司或存寬恕,偷安藏拙,日成痿痹,是為世界木偶人。無論將來,不克大有所為,即何以對此山穀愚民,且何以無負師門指授?居官者,宜晚眠早起,頭梆洗漱二梆視事,雖無事亦然。庶幾習慣成性,後來猝任繁劇,不覺其勞,翻為受用。山路崎嶇,曆多獸患,涉水龍險,因公出門須多帶壯役,持鳥槍夾護,不可省錢減從,自輕民社之身。又,不可於途中旅次過瑣責。此輩跟隨,亦有可憫。禦之以禮,撫之以恩,二者相需,偏倚則害。流民在衙供役者亦然。此輩猶痰乘虛火生,火降水升,仍化為精。痰與精,豈二物而頃刻變化如此。天下無德精而仇痰者,皆自吾身生在反身而已。凡遇上司公文,關係地方興除須設法行之,至萬不能為而後已。大抵自己節省,正圖為民間興事,非以節省為身家計。同一節省,其中殊有“義”“利”之分。如此,俸薪須寄回,為歲時祭祖用,倘有參罰,即不必如數寄,毋致上欺祖宗,且可為辦事疏忽戒。往省見上司,有必需衣服須如式製就,矯情示儉實非中道。知州去知府尚遠,然既屬直隸州,即當以知府相待,須小心敬奉,又不可違道於求,儘所當為而已。凡人見得“儘所當為”四字,則無處不可行。官廳聚會,更屬是非之場,大縣遇小縣,未免驕氣,彼自器小,與我何預。然切不可以小縣傲之,又不可存鄙薄心,須如弟之待兄,如庶子待嫡子,如鄉裡人上街,事事請教街上人,可否在我斟酌。誠能感人,謙則受益,古今不易之理也。官廳於內,不可自立崖岸與人不和,又不可隨人嬉笑。須澄心靜坐,思著地方事務。若有要件,更須記清原委,以便傳呼對答。山城不得良幕,自辦未為不可。但須事事留心,功過有所考驗,更須將做錯處觸類旁通,漸覺過少,乃有進步。偶有微功,益須加勉,不可懷歡喜心,阻人誌氣。竺陽向來囹圄空虛,爾到任後頗多禁犯,但須如法處治,不可懷怒恨心,寒暑病痛,亦宜加恤。山中地廣人稀,責令墾荒,原屬要著,但須不時獎勸,切不可差役巡查。如屬已業,不可強喚,遽行報官,有願領執照者,即時給付,不可使書吏掯索銀錢。日積月累,以圖勸效。秀才文理晦塞耐煩開導,略有可取,即加獎勸,又當出以誠心莊語,不可雜一毫戲嫚。此二事,皆難一時見功,須從容為之,不可始勤終倦。種子播地,自有發生。爾在竺陽,正播種子時,但須播一嘉種,俟將來發生耳。知縣是親民官,小邑知縣更好親民。做得一事,民間就沾一事之惠,尤易感恩。古有小邑知縣實心為民,造福一兩件事,竟血食千百年,土人或呼某郎、某官人、某相公,視彼高位顯秩,去來若途人者,何如哉?……

天鑒未等念完,已是熱淚滿麵,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王娘說:“老爺總笑我哭,老爺竟也是愛哭的老爺!”

天鑒沒有接她的話,隻是久久地看著她,突然發覺王娘在什麼地方像他那忠誠的同夥兄弟的。是的,他的兄弟額頭不寬,王娘額也不寬;他的兄弟鼻的左側有淺淺的一顆小痣,王娘也是有的。王娘就是我的兄弟嗎?王娘和我那兄弟都是上天派下來監督著我的嗎?

天鑒決意要娶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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