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按天鑒的謀望而順利進行,先是在衙裡散布多次去函要遠在南方的夫人隨他到竺陽來,而嬌生慣養的夫人卻百般作賤一個深山小縣有什麼待頭,有大戲園子嗎?有蒸氽燉燴的魷魚海參龍蝦湖蟹嗎?有潮繡蘇繡和做工精美的服飾店嗎?沒米吃怎麼辦?冬天冷了又不想穿得臃臃腫腫怎麼辦?“這娘兒們一輩子離不得寵慣著她的那巨豪爹!”天鑒當著縣丞、典吏、訓導、主簿諸人的麵,說,“在她的眼裡,一個縣令不如一個南方鎮上開生藥鋪的!”縣丞諸人也為知縣的處境而生同情了:“夫人是豪門的金枝玉葉,在她看來竺陽山高水惡、瘴氣彌漫,不是人能住的地方,若真能來一趟親自看看,或許就愛上的。”天鑒說:“金枝玉葉真不如個貧女孟薑女,人家還千裡尋夫哭倒長城的!”隨後,天鑒宣布一封信把夫人休了,與其兩人分居千裡空擔虛名,不如解了婚約清靜。衙裡人知道了這件事,也傳到衙外。有人怨那南方夫人眼光淺短,雖金枝玉葉也脫不了婦道人家之見識。有人替當今縣令遺憾,南方女人白淨如玉,婀娜若仙,縣令為了竺陽而失卻豔福。有人就高興起來:既然知縣孤單一人,又不知竺陽哪一家小姐有一份知縣夫人之命了。便有人說:“老爺常到小店品茶,那王娘倒生得花容月貌……”立即有人嗤笑了:“王娘那小狐精兒,活該是妓院的姐兒,老爺狎妓喝酒品茶倒可,哪裡就配作了夫人?做夫人的講究雍容端莊,行不露足,笑不出齒……”但是,當這些長舌婦和長舌男嘲笑著王娘的時候,卻發現了王娘於陽光普照日,開了竹窗,臨街坐在裡邊在繡一件披肩了。那竹窗上新換了綠紗,王娘油抹了頭發,坐在那裡露半個身子,白嫩的臉非笑含笑,鬢邊的花乍停還顫,就令街上的婦女好仰首上望,生出幾分熱羨幾分嫉妒,又幾分疑疑惑惑不敢相信。
城裡的百姓,眼裡整日盯著哪家突然刷了門麵,掛起紅燈,聽著有一片鞭炮轟天爆地地作響。縣衙裡的人時時偷讀知縣的臉麵,想逮住個什麼風頭。但是,半月過去,一月又近,卻仍是霧一般的一個謎。
一夜,月明風清,幾株梅花幽香暗浮,正是“晚雨”院裡的好時光,縣丞提了一瓶端玉甜酒來與天鑒偎火閒聊,問道:“大人,你是一縣之君,總不能沒個夫人的。這麼大個院落,白日熱熱鬨鬨,到了晚上就隻你一個也是太清寂了。”天鑒說:“是沒個夫人的。”縣丞說:“那是在竺陽物色,還是找原籍人氏?”天鑒說:“當然是竺陽縣的了。”縣丞說:“大人來竺陽時間也不短了,你有過眼的嗎?若有,這事就交付我去辦。”天鑒說:“不用了。”縣丞說:“那麼說,大人是已有中意的了!”幾杯甜酒下肚,天鑒也暈暈起來,說:“可以這麼說吧。”縣丞眼眨了眨,從城的東街到西街,又從四條小巷的北間到南頭,那些富裕的、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一一估摸了,猜不出是哪一家的小姐。便問:“是誰呢?”天鑒狡黠地笑笑:“這我不說給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轉眼過了臘月,又過了大年。天鑒的生日在二月,王娘小他半輪,生日也在二月。天鑒便選定二月杏花開的日子裡將迎親辦事,便讓人翻修粉刷起“晚雨”院的房子。一個春節裡心情很好,加上水渠通後,稼禾大豐,全縣各村社都組織了社火竹馬隊每日演動,衙裡人要與民同樂。天鑒從正月初一祀拜了天地神君,初二起天天帶了衙役去城裡城外瞧看熱鬨。巡檢也挺賣力,年節安排了各處廟宇有人留守,他又率巡兵各處查巡防火防盜。天鑒始覺他還可以,也托人送去一份年禮。正月初十中午,衙裡舉行一年一度的賞捐社本。去歲豐收,捐輸社本的二百三十七戶,但山僻地方,富戶絕少,故所捐每名不過七八石。而查社倉規條,捐穀獎賞各有定數。十石以上,地方官給以花紅。天鑒奏報上司,申辯原委,上憲垂念瘠邑,鼓勵好義,俱準照十石給花紅之例。正月初七批詳到日,天鑒就無吝小費,失信小民,此日於大堂結彩置酒,人酌酒三行,叩謝,訖,鼓樂送出。賞捐社本後,又嘉獎善良,全年由鄉村推尊者,由巡曆查出者,或士庶公舉,天鑒召之在堂,一一詢問,願乞匾者,給以字樣,不願者便給劄。熱熱鬨鬨忙過半日,天鑒方在“晚雨”院坐定品飲王娘送來的香茶。巡檢風風火火趕來,說是牛風寨出了一樁惡案,做兒子的打傷其父,震動鄉裡,民聲鼎沸。他去查看現場,凶犯已緝拿在牢裡押著,值新年伊始,又恰是縣上嘉獎了善良,此案需速辦,以教化民風,否則影響太大。天鑒聽之在理,立即升堂,提審凶犯,堂下就跪著了一個蠻橫漢子和一個用門板抬著的將死老頭。天鑒罵那漢子:身為人子,不孝敬老子,正月歡慶春節,倒將其父打成這樣,如此忤子,豬狗不如!漢子說:“老爺隻知兒子打了老子,怎不問老子乾了什麼?”天鑒說:“乾了什麼?”漢子說:“他吃了我老婆的奶。”天鑒道:“天下哪有這等說老子的兒子,再要胡說,先掌了嘴!”衙役就撲上來要用木板掌嘴,老頭說:“稟告老爺,你瞧瞧,我隻吃了他老婆一口奶,他就這般凶的;他吃了我老婆三年奶,我罵過他一句嗎?”天鑒不聽則罷,聽了勃然大怒,一拍驚堂木叫道:“你這吃草料的老畜生,竟有臉說出,真的是越軌亂倫,傷風敗俗了!”漢子說:“老爺,事情既到這一步,我也不顧醜了,你再問他還乾過什麼?”天鑒說:“乾過什麼?”漢子說:“我這老婆,是我的第二個老婆,先頭的那個娶到家,我去川裡做雇工,走了一年,回去老婆肚子卻大了!那時我們下河人不得進川,獨家獨戶住在深山,你問他,我老婆的肚子怎麼大的?”天鑒問老漢:“從實招來!”老頭說:“我沒乾的,我隻偷看過。”漢子說:“莫非是鬼乾的?”老頭說:“你那老婆好凶,老虎也近不得身。我給你說過,中堂屋夜裡放了尿桶,我睡東廂,起來去尿,忍不住把那東西弄出來或許灑在尿桶沿上了。你老婆睡西廂起來尿,或許是坐在桶沿上沾過去的。她要沾是她的事,與我屁相乾,你給老爺說這些賴我不成!”漢子說:“老爺,他說這些誰信哩?”天鑒在堂上聽這父子一來一往爭辯,隻氣得渾身顫抖,這一對無恥父子還有臉在公堂咆哮不已,而他這個知縣為自己的縣內竟出了這等傷風敗俗之事臉上毫無光采。就喝道:“老畜生,從實招來!”老頭隻是說沒有,天鑒就令衙役上刑,一陣水火杖打過一百二十下,老頭竟雙腿一蹬死了。衙役說:“老爺,他死了!”天鑒說:“死了?”衙役說:“死了。”天鑒後悔打得太重,卻也說:“死得早了些,他要不死,我押他去街上示眾了再砍他的頭!”他便將漢子押下回牢裡去了。
隻說這事這麼草草了結,不想,那漢子押在牢裡,卻花言巧語以事成之後相送三百兩銀子求獄卒給王娘捎個口信,為他向知縣老爺說情。獄卒說:“王娘倒是熱心為人辦事的,可她一個平民寡婦怎麼能去給知縣求情?”漢子說:“聽說王娘與知縣熟好,她說話會起作用的。”獄卒說:“呸,就是王娘與知縣熟好,你這等行為,誰肯替你說話?”漢子說:“我與王娘關係不一般的。”獄卒問:“她是你親戚?”漢子說:“哪是親戚,王娘就是我第一個老婆!我雖然打了她一頓,打得流產了那個孽種趕出了她,但今日我下在牢裡受罪,她總不能不念前情吧?”獄卒聽了,不敢隱瞞,告知了巡檢,巡檢複來說給天鑒,天鑒當下身子發軟,“哎喲”一聲就昏了。
王娘自然沒有為一個罪犯而找天鑒求情,甚至前夫的話獄卒傳也沒有傳給她,但沸沸揚揚地街談巷議使她羞愧了。人們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世,而又不明不白地落了個與先前公公亂倫醜事,王娘縱然尖銳厲害,有一身口舌,又能給誰說得清呢?不堪忍受的那幾個年月,王娘自到了竺陽縣城,差不多已經將它忘卻了,而現在事又重提,且一堆屎越攪越臭,王娘遂沉淪入沒底的深淵中了。她怨恨這是命,命是太苦了,一棵鮮活活的白菜讓豬拱了,拱得枝葉敗爛又肮臟不清!如今恨誰呢,恨那個沒廉少恥的公公?恨那個蠻橫蠢笨的丈夫?她王娘恨過了,恨到已恨不起來的地步,她恨她自己了。走出了牢籠,無拘無束地過平民寡婦的日子。或許彆人的眼裡是自己賤,野,不是好女人,但那是偶然說說也就罷了,王娘活得也能自在。而偏偏自己遇到了知縣老爺,老爺又偏偏鐘情於她。是知縣老爺使她改變了自己,認識到自身的價值,萌生了對新的生活的憧憬,可現在即將要成為知縣夫人的王娘將身世弄到了這一份的齷齪肮臟,自己在知縣心中的形象變成了什麼樣呢?而竺陽一縣的百姓又會怎樣看待這個有著如此夫人的知縣呢?
可憐的王娘在家裡睡下了三天三夜,又存一點僥幸:那打傷老子的罪犯或許不是前夫,或許就是前夫他哪裡還有臉麵來求我呢?這一切風言風語都是烏有,是惡人的謠言吧。而見到街上張貼的判處罪犯的布告上明明寫著前夫的名字;緊接著巡檢大人派人宣布了不準她再開張飯店,以不公開張揚為由,封條貼在臨街正門上的時候,王娘徹底地絕望了。
王娘沒了臉麵再去衙裡找天鑒申訴原委,也自動地從心底勾銷了知縣老爺二月裡來大轎接娶她的奢望,一件已經繡好的披肩抱在懷裡,終日關門掩窗在樓上嚶嚶啼哭了。
天鑒判處了罪犯死刑,這死刑或許是太重了。天鑒卻不知什麼緣故,那一刻裡覺得忤子罪大惡極,不殺不足解氣憤的。回到“晚雨”院,喝了一壺酒又一壺酒,已不顧了不能酗酒的戒條,身子就癱得動也不能動,腦袋卻十分清醒。王娘是罪犯的前婦是無疑了,以前隻道她是寡婦,卻從未問過為何致寡,沒想到她以前是那麼苦的日月!但王娘真的是如其前夫所言,是同公公亂倫過嗎?那老畜生什麼都承認了,就是此事否認,天鑒相信供詞是老實的。天鑒這麼想著又歎氣了,老畜生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事情未搞清白人死口滅,留下是一團王娘說不清誰也說不清的霧團!而王娘,出了這麼大的事,王娘怎不來申說原委呢?難道王娘心虛,這全是真的嗎?
天鑒一想到若是真的,腦子裡就是可怕的場景:一個深山老林中的獨戶,夜深入靜,其醜無比的公公摸到西廂房……天鑒心裡發嘔,禁不住要吐。但是,但是,天鑒又自省起來了,王娘懷了不是丈夫的孩子,他天鑒當堂打死了傷得奄奄一息的公公,而自己不是也與王娘那個了嗎?對於王娘,如果不從情意上講,他天鑒和那個公公又有什麼區彆呢?那麼,出了這事,是王娘可恥嗎?就要責罵唾棄王娘嗎?不,不,卑鄙的是那公公。而自己這麼顛來倒去地懷疑和審視王娘,天鑒何嘗不也卑鄙啊!
天鑒諒解了王娘,就竭力為王娘現時的處境設想,便往小店去找王娘。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但遠遠的王娘小店的樓前卻擁了許多人,貼了封條的門麵板上又貼了判處罪犯的布告,有人拿著什麼在門前台階上撒動。天鑒問旁邊一人:這些人在那乾什麼?回答是,王娘原來是不乾不淨的人,四鄰街坊為避晦氣,用乾草木灰在那店周撒線哩。天鑒發了恨聲,卻不能發作,望了望那小樓,回轉衙裡,卻囑咐跛腿的衙役在沒人時去店裡找王娘,讓她來衙裡見他。衙役去了,又一人回來,手裡拿著一大包苦楝木籽和三袋香茶,說店前門封了,他轉到後門,叫了數聲,聽見王娘在樓上哭,卻就是不回應也不開後門。他還是叫,後窗裡就拋下這些東西,還是沒露臉兒。
“她不會來見我了。”天鑒看著苦楝木籽和香茶,雙眼潮紅,王娘那事一定是真的了,她沒臉來見我。可她不來見我,還記著我要洗滌官服,要喝香茶的呀!王娘,王娘,你都沒了臉來見我,我又怎麼好去找你呢?!
過了正月,進入二月,原本是歡天喜地的時光,卻成了淒淒慘慘的日子。天鑒明顯消瘦起來,胡子零亂,也不修整。巡檢提了一包人參,詢問大人年來臉色蠟黃,是不是太勞累了。天鑒幾次想責問為什麼就封了王娘小店,話到口邊,又不好提出,推說傷風了幾次,身子覺得是不如先前了。巡檢說:“大人身子不好,也是身邊沒有日夜照料的人,如果大人不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天鑒說:“有什麼不當講的?”巡檢說:“大人來縣之後,為政英明,眾口皆碑,家母在家常常教訓我,說大人是我效法的楷模,隻是可憐大人單身孤景,念叨我那小妹若能照料大人,也是姚家的一份榮耀。”天鑒聽了,笑笑,說:“令堂如此愛戴,我鹽某實在感激,你可代我回複她老人家,說我永不會忘她的美意。隻是鹽某才休了家妻,立即再娶,顯得不妥,容再過半年一載,鹽某方敢考慮此事的。”雖然推托了巡檢,天鑒心裡卻又平添了一份內疚,想自己與王娘交好了那麼多時間,私下講好的二月娶她,如今就這麼說出的話無聲無息了?王娘就是身世肮臟,那也是以前的事情。雖說與她交好時身世無人知道,但與她交往,分明知道她是清純可憐之人才到了要娶她的地步,使她一盆火勃勃燃起。而如今她不來見,我也不去見她,那她往後光景怎過?彆人怎麼說她或許可以頂得住,我不去娶她,她必是再也沒有自信力量的。況且我天鑒是什麼身世,若這次暴露的不是她而是我,王娘如此對待我,我會怎樣呢?
天鑒終於衣帽整齊地騎了驢子往街上走,直奔到小店樓下,頂著刺眼的陽光往上望。樓窗緊嚴,綠紗下垂。天鑒不能放聲呐喊,便咳嗽起來,王娘是聽得出他的咳嗽的。果然樓窗開了一個縫兒。天鑒知道他從窗縫兒看不見王娘,王娘卻能從窗縫兒看見他,就竭力衝上做笑,使眼神兒。但窗子又輕輕闔閉了。
天鑒又勒定毛驢站了一會,看陽光下人與驢的投影,淚水差不多要湧下來,突然有人在叫大人。
“大人,”巡檢笑嘻嘻地迎麵走過來,牽著一匹披了紅氈鞍韉的白馬。“今日有什麼事嗎?”
天鑒說:“在衙裡悶得久了,今日太陽好,出來走走。”
巡檢說:“走走好。正要去衙裡見你,沒想就碰著了。你瞧瞧,這匹馬怎樣?竺陽縣不產馬,儘是毛驢,州城我那親戚得了這匹馬送我,我怎能用呢?家母要我獻給大人,還讓小妹趕製了這副鞍韉,求大人一定笑納。竺陽的知縣騎毛驢,彆的縣就小看咱了!”
天鑒不好推辭,也覺得你知縣騎驢,巡檢坐馬,那也不成體統,就說了許多感激姚母的話,當下以驢易馬,溜達幾圈,打道回衙。已經走過幾步,突然高聲說:“你要來見我呀!一定要來見我!”天鑒說這話一語雙關,旨在說給王娘聽的。巡檢回揖道:“遵命了,大人!”
王娘卻一連三日並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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