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莊王一想,也是這個道理,點點頭:“罷了罷了,既然如此,就放了黑要吧,也算給襄老一個麵子。”
那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彆晚。
襄老生前官至連尹,所以他的府邸就叫連尹府。連尹府的桃花開得很晚,直到三月末了,才千朵萬朵一片紅粉菲菲。
夏姬站在一棵桃樹下麵,怔怔地仰望頭頂的天空。這裡的桃樹一片一片的,一顆顆又矮又圓,修剪得十分整齊,開出的花如一張張粉紅色的大傘。可是,鹿苑的桃花不是這樣,那是千年古桃樹,枝繁葉茂,樹大根深,就那麼一顆,卻足以遮蔽很寬很寬的天空。
他鄉的風景,再好也隻是旅行者。
但是,夏姬知道,鄭國也不是自己的故鄉,唯有心可以棲息的地方才是故鄉。現在,她還沒有找到這一方安樂園。
楚莊王的手諭已經下來,她啟程的日期已經定好,隻等連尹府準備妥當,使節團人員齊備,然後,她便會永遠地離開丹陽了。
雖然她答應迎了襄老的遺體就回連尹府,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了。
這裡,連株林都不如。
這裡,甚至連太多的回憶都沒有。
鄭國之行,到底有什麼樣的命運等待著自己,她不敢想象。就好像屈巫這個人,來無影去無蹤,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子靈,有時候,又覺得不是。
若是子靈,他到底經曆了什麼樣的滄桑變化才不得不藏頭露尾?
若不是子靈,他怎會對她夏姬如此熟悉,如此了解?他又如何會具有子靈的氣質,子靈的習慣,子靈那特有的動作舉止?
……
一個個的謎底,尚未解開。而且,她無法主動追尋,隻能被迫等待。
她慢慢地,站得腿都僵硬了。這是僻靜地,一道小小的門將花園單獨圈住,侍女們都在外麵。圍牆外,便是另一片天空。
她知道,今天沒人會來。就連侍女們也少了幾個。
因為,這是一年一度的“花朝節”。
當時,各國的“花朝節”時間是不完全相同的,但是,內容卻是大同小異。
春秋戰國,那是曆史上民風極其開放的年代,戰亂連年,荒災千裡,人口成為了衡量各國強大與否的第一因素。因此,多多的繁衍是各國的頭等大事。
可是,彼時古人壽命短,物質不是那麼豐富,生育率普遍低下,加上又沒有什麼方法治愈不孕不育,每每一場戰爭之後,便留下許多寡婦,無人問津。
國家當然不能讓這些寡婦們都閒著,所以,便找借口,延續了一下古代的“群婚製度”。
“花朝節”的其中一個作用,便是如此。
這一日,年輕的男男女女都會到河邊相會,狂歡,到夕陽西下,各自看對了眼的人就會情投意合,隨意找個隱蔽處纏綿一番。
尤其是那些成婚不久的婦人、尚未生育的婦人……往往在這個節日之後不久,就會珠胎暗結,喜得孩子。
可以說,這是人類曆史早起群婚製度的一種變相的方式而已。除了至親之間必須嚴守道德之外,寡婦改嫁,鰥夫再娶,都是極其尋常的事情。就連寡婦再懷了孩子,也並不是什麼千夫所指的不得了。不然,以夏姬之前後和好些男人有染了,天下還有那麼多大臣趨之若鶩的想要把她娶回家。
可以說,若不是她“克夫”的名聲,爭著娶她為正妻的男人也會不計其數。到後來,大家無非是一邊傾慕絕世的美色,一邊又怕死而已。
有詩經為證。
當然,出於父係社會的統治原因,這樣法定之內的“尋歡作樂”,一年隻許一次,其餘的300多天,大家都得規規矩矩,該怎麼就怎麼,約定俗成的道德,還是需要遵守的。
無非,就是完成播種的任務而已。所以,夏姬寧願叫它為“播種節”。
夏姬知道,這一日,丹陽的年輕男女,全部都出去了。一些王公大人們也喬裝改扮,嘗慣了自家屋子裡嬌滴滴的貴族美女們,每年的這一天,他們對健美婀娜的民間女子其實更有興趣。
府裡一些年輕的侍女早就按捺不住,嘰嘰喳喳,夏姬也都索性打發出去了。
留下來的,隻有寥寥幾名已經對這種公開的狂歡失去興趣的年老婦人。她們已經過了生育的年齡,參不參加播種節已經無所謂了。
所以,很早,她就吩咐鎖了大門,關門閉戶,自己一個人悄悄地躲在花園裡。並不是她對此道不感興趣,而是對如狼似虎的男人實在是已經怕極了。
她站累了,坐在一顆桃樹下小憩。
臉頰忽然有點涼涼的。她慢慢睜開眼睛,奇異地看著一個東西從眼前飛過:那是一隻風箏。
一隻畫著雄鷹的嶄新的風箏,緩緩地從她眼前飛過,她不由自主昂起頭追隨,手裡多了一件東西,那是風箏的細線。
她怔了怔,看到那黃金麵具下一張滿是情切的臉。他火辣辣地看著她,幾乎毫不掩飾眼中的深情厚誼。
早已死過去的心,忽然複活了。
她情不自禁:“子靈……子靈……”
不知道是他先伸出手,還是她先伸出手,下一刻,二人已經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的嘴唇急切地尋找著她的嘴唇,雙唇糾纏在一起後,就再也分不開了。
那是彼此氣息的交流,彼此溫情的延續,彼此熟悉的肢體語言……
太久的分彆,太久的相思,太久的痛苦,太久的寂寞……彼此好像要把彼此靈魂最深處的東西都吸出來,輾轉反側,你儂我儂。
那一刻,夏姬完全忘記了狐丘時的事情,那些分彆,那些痛苦,那些誤會,那些冷漠,那些淩辱,那些變心……她統統都忘記了。
隻有這一雙緊緊擁抱的大手,幾乎要將她鑲嵌入骨子裡的甜蜜的擁抱。那是子靈唯有子靈才有的熟悉的擁抱。
一個人,就算穿衣打扮變了,外形整容了,故意改變口音了可是,他內在的氣質,他與生俱來的那些秉性,是很難很難改變的。
夏姬一直閉著眼睛,她堅信,這就是子靈。除了子靈,再也不會有人以這麼熟悉,這麼熱烈,這麼充滿真誠愛戀的親吻來憐憫自己了。
她隨著他,一起倒下去。
他的寬大的袍子散開,恰好成了天然的一張舒適的床榻。
就在他的大手伸進去,將她的衣服全部解開的時候,她忽然屏住了呼吸:鼻端是桃花的芬芳,是子靈熟悉的那種男人味,是昔日恩愛的重現……她不知道這是在夢境裡還是出現了幻覺,也不在乎。
隻有那雙大手,那麼溫柔,慢慢地,輕輕地,停留在那些精美而繁瑣的服飾上麵,雖然急切,狂熱,但是,絕不粗暴,鄙俗……
過去的兩三年裡,曾有多少男人企圖這樣將自己推倒?
他們的魔掌每一次放在她的服飾上的時候,簡直恨不得一把就將她撕碎,好立即得償所願……
楚軍奸細,陳靈公,孔寧,儀行父,楚莊王、子反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歹徒……明明是男女之間的歡樂,但是,他們總會最後演變成一場暴徒對弱者的征服和踐踏……
沒有女人喜歡被這樣踐踏!!!
所以,她每一次下手狠辣,毫不留情,並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不會寂寞。而是不甘心受辱。
可是,誰知道一顆寂寞女子的心,有多麼渴望男人粗狂而結實的懷抱??
尤其是在這樣穿暖花開,風和日麗,芳心萌動的時候,尤其是在一個普天同慶,萬物播種的季節……河邊草地大樹之下,正有無數妙齡男女在做著人類都喜歡的事情……
還有哪個女人還能拒絕這樣充滿著激情,爆發力的愛憐?
看得出,他已經忍了很久很久了,因為,擁抱她的時候,他渾身幾乎都僵硬了。所以,再也無法克製。
而她,一切的防備都卸下了,就像一朵花,一株草,一顆向日葵,太需要向著太陽,向著有熱量,光芒的地方生長了……
下一刻,他的輕憐密愛,忽然變了。就在她感覺到他的嘴唇的離開,身邊一陣空虛的時候,忽然,她受到重重的一擊……
那是刺穿靈魂的一擊。
是一對親密愛人之間最契合無間,最溫柔纏綿,最靈魂合一,最浪漫旖旎的一次交彙……
她立刻感到自己從身體到靈魂,都被充實了,毫無縫隙,親密無間。就像在株林的溫泉裡,在新婚的喜悅裡,在每一個午夜夢回時的纏綿恩愛裡……直到此刻,才夢想成真。
原來,我還這樣被你所愛!
她忽然淚流滿麵。
這鹹澀的淚水悄悄地滑落他的嘴邊,他異常溫柔,輕輕地將這可愛的水滴吻得無影無蹤,就像汲取了清晨最香甜的蜜汁,與此同時,便開始了最深入她的靈魂的狂野的節奏……
夏姬無法形容這樣的感覺。
隻是飄飄浮浮,完全被彆人所主宰,所吸引,所沉溺。
她隻能被動接受,她隻能淚流滿麵的享受,可是,她的手卻無意識地,一直將他抱緊,抱得很緊很緊,明明兩人之間已經一點空隙都沒有了,可是,她還希望能更緊一點,緊得最好永遠合二為一……
就算在這一刻馬上死去,她也覺得沒關係了。
原來!
原來,我們是如此的寂寞,如此的悲哀。在起起伏伏的人潮裡,在變幻莫測的命運裡,在熙熙攘攘陰差陽錯的悲劇裡,我們,其實如此的渴望被人接近和親昵縱然帶著苦澀和忘不掉的悲哀,縱然有那麼多不堪回首的過去,我們,依舊願意如此輕易地原諒愛人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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