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岩會意。他走到紅布跟前,揚手一掀。偌大一塊紅布頓時整個兒橫掃出去,一下不見了蹤影。巨大的鐵籠內……
巨大的鐵籠內,一個帶著片片血斑的白色身影,正歪著頭伸手抵擋突兀闖入的陽光。在刺眼的日光下,他的肌膚白得幾乎成了透明色。烏絲微亂的他隻要有一點點細微的動作,滿身桎梏便會叮當作響,不絕於耳。
花鈴的眼睛特彆尖。她一下就認出籠中之人正是風衣之主——墨白!花鈴愣了一愣,也沒心思再關注金扇青年的發言。金扇青年又接著向眾人道:“他,拜火教新一代的拜火婆羅摩。如今,他被我等所捕。各位說說看,如何處理他?”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聲浪此起彼伏,且一浪高過一浪。
人群中唯有花鈴拚命搖晃手中的黑風衣。金扇青年帶著幾分疑惑之色縱身飄飛至花鈴身前,瞄了她一眼。花鈴急忙手語起來。眾人麵麵相覷。就連金扇青年也微微一窒。他四下張望一番,沉聲道:“可有人懂?”。大家不約而同搖搖頭。
“無貪大師?”他側過頭問站於自己身後的六通寺方丈。
無貪雙掌合什,宣了句佛號:“阿彌陀佛。回盟主,老衲不知。老衲曾率眾師弟及弟子於女施主家中夜宿一晚。如今,又與之相聚於昆侖之巔。真乃緣也。”
“她可是來參加比武大會的?”金扇青年睨視著她,笑著好奇地問。
無貪衝花鈴慈眉善目地一笑,道:“依老衲看來,女施主絲毫不會武功。想來是到此湊湊熱鬨罷了!”
金扇青年聞言與無貪相視大笑。然而,當他不經意間撇見花鈴居然和墨白溝通無礙時,他就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了。
眾武林人士的第一反應無一例外都認為花鈴和墨白是一夥的。他們不由分說便把花鈴抓了起來。花鈴急得又是瞪眼又是跳腳,可一切都是白搭。不知是誰振臂一聲高呼:“她一定是拜火教派來的妖女!盟主,殺了她!以免留著是個禍害啊!”
下麵立時附和聲一片。
金扇青年指抵下顎,略一沉吟:“先把她押上來!”說罷,他已如二月的柳絮先行翩然上飛,穩穩地飄落在玉椅前。隨後而起的便是台下兩個綠袍侍衛。他二人左右相挾住花鈴向帝龍台台頂飛去。這一刻,花鈴變得異常安靜。她閉上眼很享受地細品飛的感覺,不由地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啪!”她的美夢被無情地打斷。花鈴懊惱地瞪了一眼這個討厭的擾夢者——金扇青年。她衝他做了個鬼臉。大家呆若木雞地望著。至今,尚未有人敢向盟主做鬼臉哩!她是第一個!金扇青年卻破天荒地被逗笑了:“小丫頭片子……”
“既知她是小丫頭,就放了她吧……”一直沉默的墨白話語中有說不出的疲憊。
金扇青年饒有興致地繞著鐵籠逛了一圈,略帶戲謔的口吻:“她萬一是來救你的人怎麼辦?挾持拜火婆羅摩,然後又讓他溜走,可不是一件好玩兒的事……”
“一麵之緣而已。”墨白帶著一如既往的清冷之愁淡淡地說,“拜火婆羅摩都已落網,何必再為難她?”
金扇青年凝視著墨白,衝躁動不安的人群怒了努嘴:“這個……婆羅摩公子,民眾似乎不大合作呀……”
“我姓墨!”墨白麵有慍色。
花鈴又掙紮起來。然而她雙手被縛,什麼也“說”不了。墨白看了她一眼,細冷的話語中有了一絲綿軟的愧疚:“連累你了……”
花鈴立刻把頭搖得像隻撥浪鼓,斜眼直瞪金扇青年。金扇青年撚扇冷笑:“好了。你們就到地底城慢慢去討論誰連累誰的問題吧!紫岩——”
“是。”紫岩抱拳道。
就這樣,兩人被關入了地底城的牢內。墨白盤膝坐地,神情頗似俯瞰蒼生的神——目光裡透著三分悲憫,三分憂鬱、三分孤獨和一分孤傲。他一言不發地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擁有玉雕般的恬靜典雅,擁有亙古般的永恒。
花鈴可沒墨白那麼好的耐心。她剛進來沒多久便開始研究起栓自己的大鐵索來。伴隨著不間斷的手部小動作,花鈴的麵部表情一瞬三變。但她似乎沒折騰多久就停了下來,然後又伸著手指頭在那兒掐吧掐吧,掐了半天。
墨白一直沒有抬頭。花鈴偷笑著衝他做個鬼臉,緊接著抄起一塊小石子兒向他丟去。墨白“謔”地抬頭,出手,兩指一夾!他看了指間的石子一眼,閃過一絲不悅:“乾什麼?”
“陪我聊聊天嘛!無聊死了!”花鈴俏皮地笑了笑。
墨白沒有接口。
花鈴忽又想起什麼似的刹那間萎頓。她恨恨地手舞足蹈起來。墨白靜靜地看著她像個瘋子似的鬨騰個沒完。
“哈,你可不可以給我講講秦淮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呢?”花鈴此刻興奮得兩眼恨不得能射出金光來。
墨白輕合眼簾,幽歎一聲,沉默著,似在回憶,又似在躲避什麼。他的眼角隱約閃爍著一些微弱的光芒……許久,墨白才睜開眼睛。他用慣有的清冷細柔的聲音道:“隻模糊記得……古屋寒窗底,聽幾片,井桐飛墜……亦或者……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鴉……”
“哇,好詩意啊——”花鈴在感歎過後,眉宇間就隻剩下掩蓋不住的失望,“為什麼你就隻記得這麼一點了呢?”
墨白的目光變得空虛。他在心中苦苦地笑:“花鈴,你永遠都不會懂。追憶,是在往事的傷口上灑鹽……”
所以,有些事,不是我們忘了,而是,不願回憶起……
不過,花鈴一向是“沒心沒肺”的。她毫無章法的跳躍性思維又飄到了另一個問題上:“哎,你就是傳說中的拜火婆羅摩?”
墨白低眉不語。
花鈴隻作他默認了。她又忍不住追問:“那依規矩,作為梵天的化身,你理當在曼荼羅宮殿中懺悔自己的過錯,為蒼生祈福。你咋出來了呢?”
“你也相信那個無稽之談的傳說麼?”墨白的神色霎時冰冷如霜。
花鈴並不在意。她忽然間想通一件事:“墨白,你的師父裡西在追捕你對不對?”
墨白立時警覺起來,每根神經都崩得緊緊的:“你怎麼知道的?”但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我怎麼會不知道?”花鈴得意地擺了個poss,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回道,“你身為拜火婆羅摩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現在卻出現了,這是一個疑點。然後我想到你當初衣衫襤褸地昏倒在我門前,由此我猜想你可能是逃出來的。你一出逃,拜火教肯定會派人來追捕。至於,裡西出教追捕你的事,我是……”
她不再打手勢,隻是誇張地開合雙唇:“算,出,來,的……”
墨白盯著花鈴精致的臉蛋,半晌無語。
花鈴樂見彆人在此刻露出誇張的表情,對於墨白的反應,她極不滿意。於是乎,花鈴繼續顯擺:“我知道,裡西作為拜火教的祭司,肩負著以靈力預測未來的職責。她一般是不會出教的,對不對?她若出教,縱是教內弟子一般也不會知曉。這一回她出教,恐怕你們教內是人儘皆知了吧?”
墨白看起來依舊那般冷漠。
花鈴氣得心下咒罵:“你個混球!在‘聽’我說話麼?咋不開口?看來我得再露兩手才行。”
“聽聞,拜火婆羅摩是教人所認定的轉世之神,在教內享有極高的地位,受全教人的頂禮膜拜。換言之,他們都是你的臣民和奴隸!被人如此推崇,你為什麼還要逃呢?”
墨白波瀾不驚的外表下多了一點清淺的顫栗:“羅摩天刑咒,知道麼?”
花鈴歪頭,眨巴著眼睛:“嗯——知道一點兒。聽說那是一種神咒。應該很厲害的吧?”
“厲害?!”墨白譏誚地“哼”了一聲,表情像在哭,“是啊……在那永遠也見不到陽光的黑暗中,日複一日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鈴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情緒不穩,遂急忙開釋:“墨白,看,你能把師父都甩開!這說明你不僅對那兒的環境熟悉,而且你還是個很聰明的人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徹底取得勝利的!羅摩天刑咒也必將解除!萬歲——”。看她的摸樣兒,好像墨白已經擺脫了所有的痛苦。
墨白微微漲紅了臉。他低沉的聲音不在平穩,內心的波瀾清晰可見:“熟悉環境?嗬嗬……嗬嗬……你知道這種‘熟悉”是怎麼換來的麼?”
花鈴看著他,安靜的坐了下來。她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做個認真的聽客。墨白的心扉初次被打開。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女孩講那麼多話。
“梵天歸位的祭祀大典上,每個人都在曼荼羅宮殿前跪迎我。就留我一人呆在房中。天賜良機啊……所以,我很輕鬆地就逃出去了。但是……”
墨白的臉上寫滿了辛酸:“自我入教起便再也沒有走出去過一步。我完全不認得路。我隻知道,它,叫敦煌……很快,我就被捉了回去。你可知那幾天我是怎麼過來的麼?”
“整整三天……”墨白又慢慢恢複了往昔清淡如蘭的神色,平靜地講述著自己的過往,卻像是在述說彆人的故事,“全教上下齊誦羅摩天刑咒。這是無形的淩遲!那種痛……我痛昏了多少次呢?早記不得了。他們說,這是為我好。教主認為是我凡思過重導致神靈無法歸位。所以,在我受過天刑後,他又讓師父對我執行了教規……整整兩百鞭,抽得我體無完膚……”
“打完,我又被吊在梵天神像頂端的受辱台,受儘風吹雨打,烈日炙烤……每日所食,僅勉強可以維持生命的一點清水和殘羹剩飯……他們就這樣折磨我,直到我奄奄一息,再也沒有力量與之抗衡才把我放下來,關入鐵籠中。反反複複多次後,我終於成功了!可是……”
花鈴聽到此處已是淚流滿麵,一腔憤懣:“番邦小教竟敢欺負我大宋子民!走,姐姐幫你出這口氣!”
墨白輕握著鎖鏈想抬起來,卻又有所顧忌般僵持住了。
“你說這個呀!”:花鈴看出了他的顧忌,燦爛地一笑,“笨小孩們造的鎖,姐姐我還不放在眼裡呢!”
墨白忽然覺得花鈴還真是一個小孩子。很天真!可半分鐘後,他就發現,真正天真的人其實是自己!
“怎麼樣?”花鈴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她飄逸的長發,“墨白,姐姐我聰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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