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喊馬嘶,顯然已經有幾路追兵向這邊趕了過來。
袁昇隻掃了一眼,便看出來人是以刑部和禦史台為主,當然還有金吾衛的人馬。自己的辟邪司雖然隸屬過金吾衛,但這時節,金吾衛內的那些熟人誰也不敢貿然徇私。
袁昇扯了一把範平,兩人混入驚呼奔走的倉皇人群中,仗著衣飾尋常,很自如地從一隊氣勢洶洶的刑部差役間穿了過去。
眼見就要平安地轉過街角,猛聽得一聲斷喝:“袁昇在那裡,不要放走了這大逆之徒。”正是林嘯的怒吼。
袁昇隻覺渾身不自在,不由一個哆嗦,苦笑道:“適才光顧著得意了,沒想到林嘯也有些賊機靈,竟給我們兩人偷下了神鴉咒。”
神鴉咒是一種專門用於追蹤的秘術,中咒之人因為衣服上附著施術者偷彈上去的香灰泥屑等物,哪怕是跑出百十裡地,也會被施術者運使咒力找到。
幾道人影如飛般掠來,袁昇瞄了一眼,竟是刑部六衛中的“聽風衛”蘇木、“鎖風衛”劉正一和“辨機衛”離明瀟三人。
這三人若是單打獨鬥尚不足為懼,但分進合擊起來頗為難纏,袁昇不願跟他們糾纏,轉身便和範平拐入一道巷口。
“不好,淺月馬上就要到了。”範平跟著袁昇疾奔,還不時回望著飛速逼近的刑部三衛。
袁昇沒有回頭,隻問:“你看得懂唇語?”
範平又回頭瞥了幾眼,點頭道:“他們相互低聲提醒,刑部隻負責布控,做做樣子便成,不必太過使力。因為淺月宗師馬上就要到了……”
聽得淺月的名字,袁昇的心不由得緊了緊,這是多麼可笑的事。有惡不懲,顛倒黑白,甚至讓一個真正的惡人來追殺無辜者,這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最滑稽的事情吧。
林嘯的怒吼聲越來越急,他的身影轉瞬便超過了刑部三衛。跟著又數道嘯聲自不遠處響起,聲音高亢悠長,如鶴嚦九霄。
“他們居然請來了不少高手!”袁昇的臉色微變。
範平猛然一扯袁昇,低聲道:“袁將軍,現在大道都被他們封死了,光天化日之下,咱們兩人很難脫困。趁那淺月未到,範某倒有個計較,可以擺脫他們。不過,請袁將軍一定要相信我。”
袁昇道:“我既然救你,自然就信你。”
範平道一聲:“好,先扯下有神鴉咒的袍子!”兩人將外袍撕下來,丟到地上。範平忽地抓起袁昇的手,向東側一條狹窄的小巷衝去。
衝出小巷,眼前有些空曠,西側竟是一座冷冷清清的荒廟。唐人信仰雜駁,舉凡江河、山嶽、風伯雨師雷神等皆有祭祀。小巷對麵那座荒廟的廟門上寫著極簡陋的“風伯廟”三字,應該是與祈雨有關的風伯祭祀之地,隻是看來荒廢已久,破門衰窗,大白天也散發著一股陰寒氣息。
範平拉著袁昇直接衝入了廟觀內,拐入一間偏殿。殿內空蕩蕩的,隻有四壁和破窗。範平猛向西側灰蒙蒙的牆壁上推去。
這牆壁布滿灰塵,在袁昇眼中,絕不像是有機關暗門之類的痕跡。但範平就這樣輕車熟路地一推,那麵牆忽然裂開一道縫隙。這縫隙不似由樞紐操作的秘道門戶,更似是個附在牆上的邪靈忽然張開了“大嘴”。
範平扯著袁昇一步跳入了那張“大嘴”內。袁昇隻覺眼前一黑,整個人頓時被那怪物大嘴般的裂隙吞沒。
砰然一聲怪響,殘破的殿門被人踹飛,幾道人影如電般地躥入。
林嘯一馬當先,闖入殿內,登時呆住了,殿內空空如也。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他驅動神鴉咒追蹤,一直跟到了巷口,隱約看到他們趕入了這裡,但為何他們會憑空消失?
正猶豫間,又一人疾步衝入殿內。這人豹頭環眼,一副虯髯,正是陸衝。
陸衝剛剛感受到了辟邪珠的召喚之力,一路輾轉尋來,正看見袁昇兩人全力逃脫追蹤。雖然袁昇易容改裝,但因為有辟邪珠的呼應,再聽得林嘯等人的怒吼,他很快便認出了袁昇。
“為何會忽然消失?”陸衝有些疑惑,探掌摸上滿是灰塵的牆壁,想找到暗門的痕跡。
幾麵牆都平平整整,雖然破舊,卻不似有機關暗門的樣子。陸衝心中驟然閃過一念:“難道是……地府?”
“你這辟邪司餘孽!”林嘯這時正自懊惱,忽見這大胡子大咧咧地在殿內敲敲打打,立時認出這人竟是辟邪司的第二號人物陸衝,忍不住破口大罵,“快說,你是如何助袁昇那逆賊逃遁的?”
陸衝眯起了眼盯著林嘯,仿佛剛剛看見這個人,沉聲道:“你剛才放的屁,膽敢給老子再放一遍嗎?”
牆壁後的空間黑黢黢的,四周的氣息有些扭曲詭異。袁昇知道這裡就是一處布置精奇的法陣。
“袁兄,恕我直言,現在的你,已被原來的李家黨拋棄了,循著舊路前行隻有死路一條。不破不立,你必得破出一條新路來。”範平在前大踏步疾行,前方不遠處,總有一縷淡淡的幽光閃耀著。
“你說的新路是什麼?”
“袁將軍可知這是何處?”
“這裡應該就是傳說的長安地府。而你範先生,則奉命深入台獄,接近宣機大弟子唐心陽。恭喜,一番變故之後,唐心陽臨死前已對你說了些什麼,想必範兄已經圓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範平臉色微變,好在黑暗中也瞧不清楚,隻得乾笑一聲:“袁將軍果然目光如炬,範某臥底台獄之事,來日會對袁將軍細說,但眼下,我們還是先脫困吧。不錯,此處正是地府……”
“而且範兄應該知曉許多地府秘道的法陣秘術。”
範平的眸光一閃,緩緩道:“不錯,該是範某報恩之時。眼下除了這條地府秘道,我們很難逃脫小神捕鋪天蓋地的追索。隻不過,袁兄稍時要飲下一碗孟婆?湯……”
“孟婆湯?”
“神魂入地府,先飲孟婆湯!”範平苦笑一聲,“這是初入地府秘道者要守的規矩。喝了孟婆湯後,會神魂縹緲一段時候,所以袁將軍要全心信任範某。”
“好,我信你!”袁昇的語氣平平常常,甚至帶著幾分迫切和誠懇,但他心內卻愈發震驚。這個範平顯然有著強大的背景和神秘來曆,前番弓甲案涉及的長安地府之謎並未完全破解,想不到亡命天涯之際卻遇到了真正的知情人。
“多謝袁兄坦誠相待!”範平歎了口氣,忽在秘道旁一蓬微微閃亮的藍光上一按。
黑漆漆的洞內隨之生出了奇異變化,一股詭異的氣息漫卷而來,陰森、冷酷,讓人肌骨俱寒。一點鬼火般的光影彈出,光影越來越盛,照出了數尺見方的一塊空間,跟著一個毛茸茸的動物鑽了出來。袁昇的眸子驟然瞪大,那居然是一隻青色的大貓。不,確切地說,那是一隻貓妖。
青色貓妖瞪大鬼火般的眼睛,死盯著袁昇,慢慢人立而起,吐出冷颼颼的聲音:“神魂入地府,先飲孟婆湯!”
兩隻貓爪捧過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袁昇的心瞬間揪緊。這就是那隻貓妖,或者說,是那隻永遠無法徹底除掉的貓妖傀儡。他沒有言語,隻向範平點了點頭,接過了藥,慢慢飲下。
貓妖的眸子熠熠生輝,仿佛化作了兩團鬼火。
鬼火越來越盛,慢慢占據了袁昇的整個世界。
陸衝的聲音不大,卻帶著說不出的凜冽殺氣。
林嘯的眸子不由一顫,他隨即想到,辟邪司是一個秘密組織,而自己確實沒有接到將整個辟邪司都視為逆黨的密令,而對麵的這家夥是長安城內有名的難纏惡漢,便隻得硬生生將喉頭的怒斥咽下。
陸衝的眸間還閃著火紅,卻不願在這裡跟這個禦史台的家夥過多糾纏,冷哼一聲,轉身慢悠悠地走遠。
“來人,給我拆了這座殿!”林嘯這時的首要之務還是全力以赴追索袁昇。
一群禦史台暗探瘋狂衝上,鑿壁砸牆,片刻間便把這座空蕩蕩的殿宇砸得七零八落。斷壁殘垣間卻哪裡有什麼秘道機關。
“還有鴻運賭坊!”林嘯臉色鐵青,“鴻運賭坊私通大逆袁昇,給我即刻查?封!”
“這隻怕不妥吧?”刑部三衛中的老大蘇木忙閃出來,低聲勸道,“林老弟有所不知,聽說鴻運賭坊的後台便是太平公主。你若無實證,最好不要碰這位姑奶奶的買賣。”
蘇木說著咧開嘴,一副人家搌死你就如同搌死個小臭蟲的同情模樣。
與潔身自好的林嘯不同,刑部六衛中的老大“聽風衛”蘇木平時最好去鴻運賭坊耍幾手,經常白玩白賒,乾賺了不少盤纏,拿人家手短,實在不願鴻運賭坊被這愣頭青冒冒失失地封掉。
“我不管,”林嘯雙眼火紅,“袁昇冒險易容潛入那裡,必有所圖。”
刑部三衛儘數愣住,均想:這小子是不是瘋了,要不然,他就有更大的後?台。
再次睜開雙眼時,袁昇還是有些迷糊。
他終於適應後,立刻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震驚了。這裡就是所謂的“長安地府”,實際上,卻類似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城。那一點點幽藍光影忽明忽滅,映出那些縱橫交錯的孔道,猶如詭異而宏大的蛛網。袁昇甚至覺得,從這裡可以趕赴長安的任何地點。
再定了定神,袁昇才看清自己竟坐在一隻巨大的黑貓身上。原來他喝了孟婆湯後昏迷的一段時間,已經被這隻巨大黑貓馱著穿梭了數條蛛網般的地府暗道,來到了這裡。
前方隱隱透出些亮光,似乎就要走出地府了。
“我們馬上就要出去了,你可以多看片刻。在你的身後,才是長安地府的真相。”範平的聲音在他耳邊幽幽地響起,“這是無數秘門前輩嘔心瀝血的傑作,雖經死敵費儘心機地埋沒了許久,但終究會顯露神威,明珠溢彩。整座地府暗道都以法陣封住,如果不通法陣啟動之法,任你陣學修為多高,也難以窺破半絲破綻。整座地府內含無數暗道,有生門有死門,有機關埋伏,有法陣禁製。特彆是那些死門,都是各種異動地煞交彙之處,隨時可被法陣調動出來,以洶湧詭異的地煞困住來犯之敵……”
袁昇歎道:“原來範兄竟是秘門清士!”
範平不動聲色地笑道:“請吧,我們這便要走出地府了。”
說話間範平已從那隻怪裡怪氣的黑貓身上跳下,領著袁昇轉向亮光最盛的一條暗道。
前行孔道越來越低,二人不得不匍匐前行。好在片刻後,隨著範平輕按壁端的一處機樞,孔道霍然張開,一股怪異的力量推動,兩人猛然探身向前,衝到了一扇窄門前。
範平慢慢地撥開門閂,外麵透入稀薄的光亮,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破舊丹房。
暮色初臨,丹房外顯得冷寂寂的,袁昇舉目四望,卻覺得這地方很眼熟。他立即確認,這裡就是當日長安地煞邪殺案中突厥武士古力青的沉屍之地——立政坊的蚩尤祠。
範平從容地拂去身上的土屑,淡淡道:“袁將軍如此大張旗鼓地出現在鴻運賭坊,想必就是要激怒林嘯。林嘯此時已經變成一個瘋子,他很可能會將太平公主的這座賭坊封掉。看來這就是袁將軍的驅虎吞狼之策,你是在告訴太平公主和李家黨,你不是一個棄子,也不能成為棄子,否則你會掀翻整座棋盤。”
袁昇盯著那雙幽幽閃爍的眸子,微笑道:“範兄想說什麼?”
“袁兄的計策不可謂不高明,隻可惜如此一來,你已由一枚棄子變成一枚死子了,李家黨必會全力以赴將你擊殺。”範平長長歎了口氣,“相信袁將軍已經看到了我們的實力,既然已經成了一枚被追殺的棄子,何不從長計議,投入我們秘門?”
蚩尤祠內陰沉沉的,沉暗的暮色中甚至看不清範平的臉色。
袁昇忽地歎了口氣:“範兄所言,確實讓我有些心動。隻不過,秘門會收留我這個孤魂野鬼?”
“袁兄何出此言?袁將軍名震京師,身處如此境地,乃是未遇名主。範某受袁兄救命大恩,願意助將軍一臂之力。天已邪,當易天,這個世道該換了,請袁將軍早做定奪。”
袁昇的心驟然一顫,想不到範平居然知道天邪策的暗語,看來這個右禦史台小吏當真隱藏了不小的秘密。
他肅然拱手道:“多謝範兄,辟邪司內奸齊隆在逃,此事要有個了斷,請待我了結此事。”
範平忙道:“正好我也有要事辦理,那我等你兩天。”
袁昇忽然神秘一笑:“那就後日吧,戌時三刻,小無極院相見。”
聽得“小無極院”四字,範平的眸光驟然一亮,也拱手道:“袁將軍果然高明,不見不散。”
辟邪司的乾天號暗宅是隱身於升平坊內的一處簡陋屋舍,離著此地倒是不遠。袁昇避開那些看守坊門的坊丁和巡街兵卒,一路小心翼翼地趕到那裡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黛綺一直守在門口,一見他閃入,才叫了聲“萬能瑪茲達”。高劍風和吳六郎早就在屋內等候了。
又等了多時,陸衝竟悄然趕了過來。他黑著臉,悶聲不語地進了屋。
“陸大哥,你去了哪裡,為何多日沒有音信,被什麼事絆住了嗎?”高劍風一見陸衝,甚是歡喜。
“嗯,絆住了,是有些麻煩事。”陸衝拍了拍小十九的肩,望著這張依舊陽光的少年臉孔,忽然間心底頗有些感慨,卻又不願說什麼,便隻黯然落座。
黛綺忍不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青瑛呢?”
陸衝默默地搖了搖頭,擰開懷中的酒葫蘆,昂頭灌了一大口。
屋內的人覺得一陣壓抑,果然有一隻無形的魔掌,對整個辟邪司下手了,從袁昇到陸衝,再到青瑛,都被這隻魔掌蹂躪著,可他們卻不知道到底是誰下的黑?手。
“你心裡有什麼事,不妨對大家說說。”袁昇靜靜望著這位老友,“喝得一身酒氣,都壓不住身上的殺氣。”
陸衝的手腕一顫,忍不住苦笑道:“你看得出我身上有殺氣?不錯,我很想殺人。”他慢慢放下酒葫蘆,幽幽道,“當你看著一群熟悉的人,組成一個熟悉的組織,但他們最終變成一群怪獸,龐大血腥的怪獸,你卻無法遏製它,隻能看著它興之所至、毫無道理地張嘴吃人,你會怎麼辦?”
陸衝說的話如謎語,但袁昇顯然聽懂了話中的含義,歎了口氣道:“近日,你看到臨淄郡王了嗎?”
陸衝的眼前掠過那道一閃即逝的玉笛光影,目光瞬間暗淡無光,隻是搖了搖?頭。
黛綺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儘在這裡打啞謎?”
袁昇沉吟道:“這次我被誣貪汙餉錢,那些作為罪證的賬簿,如果沒有李隆基的力量,單憑齊隆,隻怕很難做出那樣以假亂真的假賬簿。”
高劍風恍然道:“不錯!事發之後,臨淄郡王作為辟邪司的真正首腦,卻態度曖昧不明,露了一麵後就隱匿不出,直到如今還不見蹤影。他到底想乾什?麼?”
黛綺哼道:“那就簡單些,我們去找他,揪他出來,當麵問個清楚!”
袁昇點點頭道:“會的。要想知道是誰布下的通天黑手,就一定要找到兩個人,一個是齊隆,一個就是臨淄郡王。我甚至覺得……”他看了看陸衝道,“現在找到李三郎,比找到齊隆更緊要。”
高劍風道:“可誰知道他躲在何處?”
陸衝忽然一拍大腿,站起身來,道:“我怎麼忘了,有一個地方,臨淄郡王一定會去的。不錯,那地方的人一定知道他的下落。”
袁昇想不到,轉天黃昏陸衝居然帶著他來到了一處鞠場。
鞠場離著曲江不遠,卻又遠離一些踏青遊玩的勝地,頗為偏僻。其時日色西斜,遠處曲江碧波澄澈入目,近處鞠場外圍片片茂竹環繞,夕照暮靄間顯得頗為荒冷。
“臨淄郡王在前番帶著我破解弓甲案時,辦案之餘,除了聽曲便是打馬球,那時候他便拉了一支隊伍,以禦林軍的青年軍官為主。李三郎這人天生帶著一股親和力,雖貴為郡王,卻能折節下交,身邊很快聚攏了一批馬球高手。他還像模像樣地給這支隊伍起了個名字,叫作‘鯤鵬盟’!入盟會者必須歃血為誓,相互間要肝膽相照。”陸衝說著當先領路,撥開半人高的亂蓬蓬野草,帶著袁昇走到這空蕩蕩的鞠場前,“那時候他要和安樂公主賭球,每天縱馬揮杆,玩得不亦樂乎。開始陪他打球的,都是他府內的仆役,後來禦林軍內趕來投奔的軍官越來越多,這鯤鵬盟就熱鬨起來。李三郎為免引人注目,便新弄了這麼一處偏僻的簡易鞠場,笑言此地是鯤鵬盟的‘嘯聚老巢’。”
“入一個馬球盟社,居然還要歃血為誓?”袁昇大感好奇,“鯤鵬盟,這名字大有深意呀,隻要馬球高明,就能入得鯤鵬盟嗎?”這時候他已再次易容改裝,一身半新不舊的淡青色圓領大袖袍,戴一頂軟腳襆頭,臉色蠟黃,卻趾高氣揚,一副酸腐文人的模樣。
“不,必得是軍官出身,有品級,以北門南衙握有實權的中下級軍官為主。至於馬球技藝高下,倒還在其次。”陸衝壓低聲音,“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開始我也以為他隻是又找到個玩物喪誌的新玩法,沒想到……”
袁昇點點頭道:“沒想到臨淄郡王所圖不小!”
他眼前閃過李隆基那張灑脫甚至有些頹廢的笑臉。這位李唐王室的青年才俊幾年前就身負大名,但他鋒芒太盛,遭了傀儡蠱之厄後,便戴上了一張厚厚的麵具,遊戲花叢,放蕩不羈。但誰也想不到,他骨子裡的堅持,居然如此之大,而且如此巧妙。
以馬球為名,聚集大批有實權的中下層軍官,甚至新辟了這樣一塊毫不引人注目的場地……也就是說,李隆基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掌握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鯤鵬盟,北冥之鯤,化而為鵬,李隆基的野心隻怕比大鵬鳥的垂天雙翼還要?大。
忽聽得錚錚之聲響起。這聲音突然而發,隨即就沉穩而持續地響起來。
“在那裡,應該是李易德,是臨淄郡王的心腹,後來入了飛騎,一員猛將。這廝又在耍他的流星錘了。”陸衝信手一指,帶著袁昇向鞠場的另一端走去。
在幾叢修竹掩映後,有一間軒敞高大的竹屋,就在這雅致的竹屋門外,一個身材壯實的赤膊大漢雙手疾揮著兩把流星錘。錘大如南瓜,鏈長七尺,被赤膊漢子使得輪轉如風,不斷地轟擊在丈餘開外的靶子上。
那靶子頗為奇特,居然是十幾枚竹簽。竹簽隻指頭寬窄,錯落地插在一處小土坡上。赤膊漢子每出一錘,必又準又穩地將竹簽擊飛。竹簽飛起後,又再射入對麵的一株老樹上。
頃刻間大漢流星趕月般連出十餘錘,錘錘命中竹簽,竹簽則被擊得連環飛出,竟在老樹的樹乾上插出了一道齊整的圓圈。
“好錘法!”袁昇忍不住讚道,“剛柔並濟,寓剛於柔,想不到京師還有如此犀利的流星趕月錘法!”
喝聲未落,七八道人影已在袁昇身周閃現。這幾人悄沒聲息,忽然間同時現身,手中竟都握著一把球杆。袁昇隻看他們握球杆時的姿勢,便推斷出球杆頂端一定藏有刀劍,可在瞬間拔刃傷敵。
“陸衝,你未經許可,帶這窮酸‘冰塊’過來做什麼?”一名高瘦軍官顯是這些人的首領,這時大踏步走來,怒衝衝瞪視著陸衝。原來袁昇這身打扮,正是時下禦史們的標準行頭,而大唐崇武輕文,這些豪邁軍官更是最討厭那些冰塊般的禦史。
陸衝斜睨了袁昇一眼,苦笑一聲:“各位少安毋躁,他可不是窮酸禦史。他是我一位……過命交情的朋友,嗯,也是臨淄郡王的朋友。隻是近來形勢異常,他不得不變些裝束。”
眾軍官聽了這話,敵意大減。陸衝才給袁昇引見幾人。那位擅使流星錘的大漢名叫李易德,乃是一名飛騎將官,是戍守宮門的軍官。那高瘦軍官名喚鐘旭,竟是內苑總監。
袁昇卻一笑拱手:“驚擾各位了,冒昧前來,還望各位將軍見諒。”
“這位兄台,若是劉某沒看錯的話,閣下應該便是名震京師的辟邪司袁昇將軍了?”說話間,一個黑矮漢子擠入人群。
陸衝忍不住道:“老劉,你就如此肯定,他是袁昇?”
那黑矮漢子笑道:“這位兄台一身酸腐禦史的‘冰塊’打扮,但氣宇不凡,英華內斂,又跟陸兄行跡親近,必是袁將軍無疑。”說著笑吟吟向袁昇拱了拱手,“在下劉幽求。袁將軍,幸會。”
陸衝大笑,才拍著那漢子的肩頭,給袁昇引見。原來這劉幽求官拜朝邑尉,算是李隆基的絕對親信和第一智囊。
“原來你便是袁昇?”李易德怒目圓睜,手中鏈子流星錘抖得嘩啦啦作響。跟著鐘旭等幾名軍官更是紛紛抽出了馬球杆內藏著的利刃。
袁昇心中一沉,不明白這些人既是李隆基的親信,為何對自己卻有這麼大的敵意?
“你們想做什麼?”黑矮漢劉幽求低喝一聲,冰冷的目光在擁上來的眾人臉上掃過,“非常之時,少生事端。李易德、鐘旭,你們還如往常一般,分帶兩撥隊伍操演馬球,免得露了形跡。”
劉幽求顯然頗有威望,幾句話打發走了大批軍官,才向袁昇拱手一笑:“軍旅之人,行事粗豪,冒犯之處,還請海涵。袁將軍來此,莫非是來尋臨淄郡?王?的?”
陸衝道:“老劉你果然鬼點子不少,什麼事都一猜便中。這兩天可見過三郎?嗎?”
“沒有。”劉幽求冷冷搖了搖頭,沉了沉才道,“五王子府那邊沒有他蹤影,相王府那邊傳話過來,說他患了急症,現今隱居靜養。”
袁昇立時察覺出劉幽求話中的冷淡之意,隻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患了急症?”陸衝忙問,“我這幾日被絆住了,你們可去探望過沒有?”
“三郎誰也不見。”劉幽求歎了口氣,“聽說李三郎一直在酗酒,整天喝得酒氣熏天,罵罵咧咧。我前晚偷著去探望過一次,也被他借酒撒瘋般地痛罵了一?通。”
袁昇終於忍不住問:“劉將軍有沒有見到相王,臨淄郡王的事,相王怎麼?說?”
“在下小人物一個,哪能有幸得見相王?況且我們不過是和臨淄郡王一起打打馬球,許多事我們都不知曉。”
劉幽求的微笑很客氣,答話卻冰冷而滴水不漏。陸衝不由望向袁昇,有些猶?豫。
袁昇眉峰緊鎖,再不願多說什麼,向劉幽求拱了拱手,轉身便行。
一眾縱馬呼嘯的軍官見到袁昇穿過鞠場離去,不由都停了鞠戲,遙向袁昇指指點點。李易德見袁昇慢悠悠行過自己的身邊,忍不住叫道:“快滾吧,禦史台隻怕馬上就要追過來,還是滾回安樂的被窩裡麵去吧,那裡麵暖和又安全!”
一句話惹得眾軍官哈哈大笑。
袁昇頓住步子,慢慢扭回頭,沉聲道:“你說什麼?”
“叫你滾了!”李易德獰笑道,“耳朵聾了嗎?老子給你治治!”忽一抖手,鏈子錘脫手飛出,竟向袁昇的左耳奔去。
“李易德,住手!”劉幽求雖知這位兄弟這一錘多半是虛張聲勢,但仍是驚喝出聲。
驀地黃光疾閃,袁昇袖中劍芒如電般掠過。
李易德聽到了一道箏鳴般的銳響,如初春薄冰乍裂般清脆。聲音入耳的刹那,他幾乎忘卻了所有的喜怒哀樂。跟著他便看到一道飛旋的黑影。
那是他流星錘的長鏈。長鏈已被一閃而逝的厲電劈斷,驚蛇般倒卷而來,狠狠纏住了他的脖頸。
一股大力襲來,將李易德抽得摔離馬鞍,在地上疾滾出數丈遠。嘩啦啦一陣響亮,是流星錘前半截鐵鏈無力垂落在地的聲音。
那隻巨大的鐵錘則被一隻手穩穩地擎在了半空。那是袁昇的手。
袁昇冷冷盯著被鐵鏈纏得幾乎窒息的李易德,冷冷道:“滾的滋味,好受?嗎?”
大鞠場上忽然一片冷寂。李易德等人都是軍旅高手,都看得出袁昇那一劍是純正的武功劍法,不是幻戲,不是道術,毫無花哨討巧。
袁昇將鐵錘扔在地上,仍是慢悠悠地轉過身,慢悠悠地向前行去。風從曲江卷來,將他的袍袖吹得鼓脹如帆。
“你速去探查臨淄郡王的下落。”袁昇沒有轉頭,已知陸衝快步趕到了自己身邊,“咱們兵分兩路,你去找他,我去興唐會尋齊隆。”
陸衝一愕,想不到袁昇這麼急就讓他離開。
“我也拿捏不準,”袁昇察覺到了他的疑惑,“隻是覺得有一種可能,也許他遇到了什麼危險。”
“好吧!”陸衝想到暗室中那道黑影手中驚鴻一現的玉笛光影。那個人的聲音刻意壓抑,甚至連他也辨不出那家夥是不是李隆基。
“陸衝,”袁昇側頭望著他,“你心裡的話依舊沒說。青瑛在哪裡?你為何身上時時殺氣湧動?”
陸衝的眼芒閃了下,苦笑一聲:“袁老大,求你件事。如果你這幾日遇到什麼非死不可的大難,或是突然著了什麼無解之毒,記得一定要來找我,讓我親手助你解脫。”
袁昇點點頭:“好,我儘力。”
兩人對望一眼,忽然一起仰頭大笑,隻是笑聲都有些蒼涼。
“青瑛到底遇上了何事,為何不跟我說?”袁昇忽然收住笑。
陸衝卻隻搖了搖頭道:“我先去相王府看看。”
他仰頭望向西邊天際,江天交接處已泛起淩亂如紅綢般的霞彩,心便抽動得要命,這一天又要過去了,青瑛的命還係在自己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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