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催更鼓敲響之前,辟邪司群英再次聚集。隻不過袁昇將地點臨時換成了敦化坊之南的一處冷僻院落。這地方西臨曲江池,地廣人稀,若有風聲便可從多處路徑遁走。
陸衝帶來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相王府的人不讓我見李隆基。看他們說話躲躲閃閃的樣子,李三郎應該在相王府。相王爺見了我,聽老爺子話中所指,受你這賬簿案件的牽連,李隆基也被有司彈劾了,現在四麵楚歌。所以老爺子不得不將其隱匿起來……”
“然後呢?”高劍風冷哼道,“相王府的態度就是斷指求全,我們就是被他們扔掉的指頭?”
“也許連指頭都不算,”袁昇淡淡一笑,“而是一件隨時會被他們扔掉的舊衣。不過,我常說,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我的事,與大家無關。六郎,越獄之後,朝廷那邊有何動向?”
“張烈被罷官了。”吳六郎苦笑道,“你和宣機,接連兩大重要人物從禦史台台獄越獄,張烈難辭其咎,太後大為震怒,已將他罷官收監,聽候發落。不過,林嘯反而升了官,從五品……”
“哦?我倒小瞧林嘯了。”袁昇目光一閃,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脫困衝回時,先看到了唐心陽,那時我幾乎跟唐心陽並肩而行,他應該也能發現我。那一刀形同偷襲,如果砍向我,我未必能躲開。”
吳六郎搖頭道:“這小子是因禍得福,還是早有預謀,現在很難分辨。但很顯然,你越獄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在外追擊嫌犯,聽說他就用這理由,很巧妙地為自己洗脫了大部分罪責。”
“原來林嘯是在賭,賭韋太後在用人之際,隻能破例提拔他。”袁昇怔了怔,才道,“這個人果然是個狠角色。”
“說回正事吧,”袁昇神色一肅,“很顯然,臨淄郡王應該已被相王府軟禁了。他的印鑒簽押等物也落入了旁人之手,再加上齊隆能將我和三郎的簽名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那份假賬簿才造得如此天衣無縫,所以李三郎在出了如此大事後會銷聲匿跡,所以我們才會如此懷疑他……”
“那麼,相王府為何這樣做?”陸衝臉色一暗,眼前閃過那支閃亮的玉笛。他一直認為那個手揮玉笛的人有詐,如果他是故意泄露玉笛給自己看,背後的真相極可能就是玉笛的原主人李隆基已被他輕易控製了。
“因為鯤鵬盟!”袁昇沉聲道,“臨淄郡王其誌不小,當此非常時期,顯然不願如他父王那樣以靜製動。鯤鵬盟是李三郎的一劑猛藥,是他要先發製人的一劑猛藥。
“不過很可惜,李家黨這裡,極可能分成了求快和求穩兩派。除了李隆基想先發製人,其餘人都是隻求穩紮穩打,以靜製動。而且以相王爺的性子,他必然不會突冒大險而行大事,而他的三子李隆基在他眼中便成了一個巨大的麻煩。
“促使相王忍痛對李三郎下手的,應該是一個看似偶然的事件——我袁昇作為臨淄郡王的忠實下屬、辟邪司的實際首領,卻潛身於安樂公主府內。我的行徑讓他們大起疑惑。何況我的身份是臨淄郡王的左膀右臂,在此風雨飄搖之際,相王爺忍痛軟禁李隆基之前,一定要先剪除三郎的羽翼,那便搶先對咱們辟邪司下手了!”
眾人均覺心內悲鬱,忽然對辟邪司痛下黑手的人,居然是相王和鐵唐這李家黨,這是任誰也想不到的。
黛綺的雙眸閃了閃,終於輕哼了一聲:“這時候你可以說說,前幾日到底是為何潛入安樂府內了吧?”
袁昇望了她一眼道:“是安樂的駙馬武延秀親自向我求救。安樂忽然遭受了貓妖侵擾,心神恍惚,終日如癡如瘋。武延秀也是走投無路,才會來向我求助。這件事非常詭異,又非常緊急,念於當前的形勢,我不得不悄然行動。我的計劃是出手三日,不能多做耽擱。終於用了三天時間,暫時破去了貓妖之患。但沒想到,僅僅三天的時間,就讓我遭到了滅頂之災……”
“莫非這是一個局?”陸衝驀地瞪大雙眼,“從安樂遭受貓妖迷惑起,就是一個環環相扣的局——武延秀向你求救,你進入安樂府,接著就被懷疑,李隆基被軟禁,辟邪司則突遭大厄……”
眾人都心中一寒,如果是這樣一個局,這布局之人也太可怕了。
袁昇沉吟片刻,還是緩緩搖頭道:“對辟邪司下手的人肯定是李家黨。那禦史崔璿雖然是太平公主的人,但相王爺當然也可以想辦法讓他出馬。而齊隆死前所說的話,則可確認,他也是相王一方早早安插在我身邊的。但操縱貓妖迷惑安樂之人,我還沒有窺破其身份,不過我能確認,肯定不是相王一方,他們沒有那樣的實力和野心。
“這二者之間的關係頗有些偶然。對相王府來說,我突然身入安樂府有些偶然,而他們在這非常時刻,選擇了一個極端做法,生出疑心後不做任何調查,先將那個懷疑的人直接鏟除,不給那個人任何辯解的機會。”
“不錯!他們會這樣做的,他們說過,在鐵唐大業麵前,個人微不足道。”陸衝想到暗閣內那個人冷厲的眼神,忍不住歎道,“既然微不足道,那就如一塊泥點般,儘早用抹布抹去的好。”
他跟著又想到了太平公主的親信總管華仙客的話,不由嗬嗬地冷笑起來:“這些權貴,都是一般的貨色。”
袁昇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卻不知怎樣勸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輕歎道:“其實最可怕的,就是最早出手布局貓妖之人。貓妖同時迷惑了安樂公主和韋太後,他們到底意欲何為,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袁老大,我們現在到底要怎麼辦?”高劍風終於問出最緊要的話題。
“救下李隆基!這是辟邪司扭轉乾坤的第一步,隻有救下他,辟邪司才能一步步翻轉局麵。”
袁昇走到案前,鋪開一張麻紙,揮筆在紙上刷刷點點勾出了一張草圖:“齊隆曾說,那地方需要在狹窄空間內前後轉圈多次,這樣的地方天下隻有一處,就是被瞿曇大師布置了複雜法陣的相王府!依照相王爺的秉性,萬事求穩,自己不放心的兒子一定要留在身邊,所以,李隆基必然被軟禁在相王府內。”
他筆走龍蛇,一條曲折的線路躍然紙上:“府中法陣玄妙深奧,好在我曾得大師親自指點,要破此法陣,還有些心得。現在,我們隻需如此行事……”
聽得他的一番安排,吳六郎不由滿頭大汗,沉吟道:“袁老大,這計策委實大膽,我們現在就要動手?”
“明晚子時動手,但現在,我們也片刻耽誤不得!”
吳六郎擦了把汗,嘀咕道:“實在有些難呀,我們甚至還無法確認,臨淄郡王是不是真的關押在相王府……”
袁昇忽然抬眼望向黛綺:“你怎麼了,為何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黛綺臉色微紅,下意識地捏緊了袖中那件象牙雕件,哼道:“我能怎樣,你老人家調兵遣將,也沒什麼事安排到我頭上!”
夜已深,幽深寬廣的相王府後園更顯靜謐,一間精致的暖閣內兀自燈芒閃?耀。
“既然深夜來訪,必有要事,帶他過來吧。”說話間,相王世子李成器蹙眉踱出了暖閣,緩步園中,在一座五角小亭內坐定。
藏藍色夜空間有幾片蓮花雲,月輝被遮得忽明忽暗,園中的花樹亭台便都有些飄忽浮遊之感。這一切像極了當前的形勢,先帝龍馭賓天後,朝局就是這樣雲譎波詭,飄忽不定。
除去並不主事的少帝,現在的相王已是韋太後之下,朝中名義上的第二號人物。但身為相王世子,李成器卻深知,曆朝曆代的第二號人物往往是最危險的,再向上一步往往不可能,而稍有措置不當就會從萬仞之峰摔落,摔得粉身碎骨。所以他這幾日都沒有回五王子府,千頭萬緒的事情忙得他雙眼泛了血絲。
正尋思間,一名親信帶著吳六郎趕了過來。
“你就是吳六郎?深夜來此,看來定有要事?”李成器借著五角亭內高懸的宮燈,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相貌普通的中年。這是辟邪司中最不起眼的人物,卻能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末將吳六郎,見過世子。”吳六郎急忙行禮,沉聲道,“啟稟世子,大事不好了,就在片刻之前,袁昇剛剛做出了一番布置……”
“什麼?”聽罷吳六郎的話,李成器幾乎要拍案而起,“膽大包天!袁昇居然要來劫相王府?他這麼肯定老三關押在相王府內?”
“末將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做出這樣的安排,”吳六郎緩緩搖頭,“但他已將行動定在了明晚子時!瞧他那樣子,似乎胸有成竹,好像他……”
“怎樣?”
“末將以為,袁昇似乎對相王府頗為熟稔,必然是有內應。”吳六郎那張老實巴交的臉上堆滿憂急之色,“特彆是,他說自己得過瞿曇大師的真傳,相王府內這座奇妙法陣,天下也隻有他能輕鬆破解。”
李成器眸中閃過一縷陰鬱,儘力讓自己不露聲色,哼道:“你匆匆趕來,有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決計沒有。現在袁昇正被朝廷通緝,末將自稱是來探聽風聲,現在我是他唯一的耳目,料他不會懷疑我。末將是個極謹慎的人,隻怕王府內有他的內應,所以特意易容改裝,直到見到世子才袒露身份……”
“明晚子時……”李成器沉吟著,目光越發陰沉。
“啟稟世子,袁昇此人機詐百出,又精通陣法,決計不可小視,最好早做定奪。末將還可以將辟邪司的幾處藏身暗宅都提供出來,咱們相王府最好先發製人……”吳六郎那張永遠老實巴交的臉俯得更低。
李成器點了點頭,舒了口氣,道:“你現在先回去,儘量穩住他。到時候,你隻管按他的計策前來……”
吳六郎恭謹地叉手:“謹遵世子號令,末將告退。末將本是鐵唐中人,但隻是龍象虎豹鷹五衛中最末一等的鷹衛,級彆太低。當此十萬火急之時,不得不越級來此,破了鐵唐的規矩,還望世子海涵。”
“你做得很好,”李成器滿意地點了點頭,“現在你已不是鷹衛了,而是虎?衛!”
銀光一閃,李成器丟給他一道鍍銀銅牌。
吳六郎望見銀牌上雕刻的威武虎頭,大喜過望,長揖道:“屬下甘為世子效命,萬死不辭!”再不多言,轉身大踏步地去了。
李成器盯著他的背影,目光愈發陰沉,揮手喚來一名侍衛,低聲道:“跟上他,全麵監視,一刻不要錯過。”
侍衛領命,悄然掠出,如一道幽靈般消逝在濃濃夜色中。
“老三,你的左膀右臂袁昇,果然對你忠心耿耿呀。”李成器仰頭望著廣袤蒼穹長籲了口氣,“不過我們的麻煩越來越多了。來人!”
他猛一拂袖,帶了三名侍衛,出了五角亭,疾步趕向後園一處假山。
這時,一道人影悄然從亭外的竹林暗影處探出頭來,鷹隼般的目光緊緊鎖住李成器的去處。
“你看看,你的辟邪司都是些什麼人?”
就在後園一座不起眼的假山內,有一間彆有洞天的暖閣。暖閣設置巧妙,沒有窗,進出的門戶也被曲折的山洞遮住,所以閣內燈火通明,假山外卻看不出一絲光亮。
此刻閣內三人,一坐一臥一立。坐著的是相王李旦,立著的是世子李成器,相王的三子李隆基卻橫臥榻上,醉眼斜著望著父兄,一臉傻笑。
相王頓足大罵著:“老三,你不安分,你手下辟邪司的那些人,個個也不安分。除了那個無足輕重的吳六郎,算上陸衝,沒一個識大體的!”
李成器歎道:“我們對袁昇出手,讓他入了禦史台獄,對他是一種試探,更是一種保護,可惜他不知深淺……”
“大哥,原來你讓人家身陷囹圄,倒是一副好心腸啊。”李隆基大笑三聲,忽又大叫起來,“父王,讓兒臣前去吧,袁昇他們到底是效忠李唐的力量,我們何苦這樣自斷手足呀!”
“三弟,你不要執迷不悟,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李成器歎道,“先帝突然駕崩,形勢如烏雲壓城,而此時袁昇卻盤桓於安樂公主府內數日不出,其心難測。我們這不是自斷手足,而是斷臂求生。”
李隆基忍不住從榻上翻身而起:“袁昇為何這樣做,何不深究一二,如此驟下殺手,如何聚攏人心?”
李成器緩緩搖頭道:“這時節,哪容我們去深究、去查問?那是優柔寡斷!我們要聚攏的人,也是全力效忠李唐之人,而不是袁昇等輩,不懂規矩,膽大包天。這種人才最可怕,我們必須及早出手,除惡務儘。”
“他們不是惡!”李隆基一聲怒喝,猛然將手中的酒壺摔在地上,“惡的人是宮裡麵那位,她隨時會對咱們動手,我們若還這樣坐以待斃,到時大禍天降,我輩再無譙類!”
兩個兒子吵得不可開交,甚至三子還怒衝衝地摔了酒壺,算得上以下犯上大不敬了,但相王卻並不惱怒。
跟他那位剛剛駕崩的皇兄李顯類似,相王李旦也是成年後就生活在母皇武則天的巨大陰霾下,養成了溫暾隨和的性子,這時隻是念起了慣有的嘮叨語:“老三,要冷靜,要沉穩。我現在還是攝政王,韋後、安樂、宗楚客他們能把咱們怎樣?所以最大的麻煩絕不在宮裡,而在我們自己人。袁昇他們都是豪傑英才,可他們已經失控了。這恰恰說明他們骨子裡都是烏合之眾。李唐江山萬代,重鑄貞觀輝煌,絕不能靠這些烏合之眾,更不能靠你那些專打馬球的下等軍?官。”
“父王!”李隆基酒意上湧,幾乎便要長跪不起,正待大喊聲“自古以來攝政王有幾個好下場的”,忽聽得一道尖細如針的笛聲悄然射入耳中。
李隆基的心神一振,眼中閃過一縷幽光,陡地打了個酒嗝,隨即整個人便萎靡下來。
“好吧,一切都隨你們,都隨你們!”他醺醺然閉上了眼。
父王還在歎息,大哥還在喋喋不休,李隆基卻再不言語。最終,他聽到父親無奈地下了令:“為免麻煩,在沉香亭附近布陣吧,那裡是大陣最複雜之處,讓袁昇他們去那裡自投羅網!”
父兄憤憤地拂袖而去,大門咣的一聲關閉,一切又恢複冷寂。
隔了片晌,厚重的大門外響起清脆的銳響,似乎門鎖被利劍斬斷,跟著一道黑影悄然閃入屋內。
“誰?”李隆基一下子坐起,“是袁昇嗎?”
“屬下陸衝,見過郡王。袁昇被一些事情絆住了。”進來的人一身王府侍衛打扮,一副醒目的大胡子,正是陸衝。
李隆基沒見袁昇,有些失望,隨即想起什麼,喜道:“這園中的法陣頗為複雜,你居然能摸進來,難道是袁昇所傳?”
“不錯,袁昇傳了我個口訣。”陸衝還提著個昏厥不醒的侍衛,這時三下五除二扯下了侍衛的衣衫,“事不宜遲,請郡王速速更衣,咱們速走為上。”
鑽出假山的石屋,在迷離的夜色中摸黑前行,陸衝不由揚眸遠眺王府模糊在夜色中的亭台樓閣。那座關押青瑛的宅院,後來他又去探過兩次,果然青瑛早已不在了,那麼青瑛會不會被他們關押在這王府內?
他的身形忽然頓住,猶如全身三百處大穴被人瞬間封住。淒暗的夜色裡,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懶懶地斜倚在不遠處的一塊山岩前,雙手抱胸,仰頭望?月。
“師尊。”陸衝的聲音有些僵硬和嘶啞。
丹雲子拂了拂袖子,依舊是一副邋遢的形象,懶懶地向他走來,口中喃喃道:“這法子不錯,吳六郎來詐降,將袁昇的厲害之處說得天花亂墜,乖徒兒則潛身暗處,悄然找到此處。很好很好,敲山震虎,順藤摸瓜,這鬼主意一定是袁昇想出來的……”
“師尊,”陸衝終於歎了口氣,“你老人家還看不出嗎?臨淄郡王一定要走,咱們都是相王一脈,為何要自相殘殺?”
“丹雲前輩……”李隆基忽然不知說什麼是好,隻是默然拱了拱手。
丹雲子也不語,隻是默默望著兩人,一雙老眼在暗影中閃著熠熠的幽光。陸衝的雙手在微微發顫,如果師尊執意不肯,那又如何,自己會對師尊用強嗎?即便用強,自己又怎能戰勝師尊?
“那就……去吧!”丹雲子忽然揚起了頭,仿佛忽然嗅到獵物蹤跡的老獵狗,聳了聳鼻子,歎道,“老頭子什麼都沒看見。我還有一件大事情要做,韋太後那邊親自下了懿旨,調我去協同追尋宣機。”
“追擒宣機!”陸衝雙眸一亮,連連點頭,“追擒宣機這謀逆大獠,才是事關社稷的天大要務,這事必得師尊出馬。”
丹雲子抖了下衣衫,轉身慢悠悠走開了,依舊幽幽道:“淺月那邊傳來了消息,一場大圍獵,就在這兩日……”
啪的一聲響,熏香的小銅籠內炸開一朵細小的火花,熏籠內的雲母片顫了?下。
黛綺不由歎口氣道:“我雖辨識香藥在行,但弄你們大唐的香道總是差了些火候。”又埋頭將案頭的香藥細細填入熏籠。
袁昇笑了笑,卻盯著案上銀瓶內的水,等已沸了,便提瓶向瓷盞內注水。
黛綺忽然停了擺弄熏爐,張大一雙秀眸瞪著他。
“怎麼了?”袁昇還在倒茶。茶湯凝成一線,穩之又穩地注入盞內。熱騰騰的茶湯在玉質瑩瑩的盞內打著漩兒,配著各種調料,茶香四溢。
“去救臨淄郡王,這麼大的事,為何你不去?”
“凡事豫則立,這等事必須運籌帷幄,計策已定後,隻有兩種結果,一是如願救出,二是未能如願。我已派了小十九在外接應,如果是第一種情況,當然不用我去。有小十九在,如果是第二種情況,當能應付,而我若去了,也於事無?補。”
“你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女郎敏感地望著他。
他將茶盞推了過來,微笑道:“還記得嗎?那時你曾說,你會離開我。”
黛綺顫聲說:“你……”
“你是靈慧旅人,這我早就知道,但你近日遇到的那些難事,為何不告訴我?”袁昇溫和地望著她笑著,“他們要挾你,先是你本人,然後是令尊,其實對付他們很簡單……隻要答應他們,把我賣個好價錢!”
黛綺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一直以來,她辛苦遮掩的那些事,都被他知道了。所有的努力,小心的遮掩、躲閃和敷衍,都如同泡沫般被他輕輕戳碎了。
是的,他心思縝密,自己的那些心思如何能瞞得過他;他神通廣大,靈慧旅人大長老的事,隻要他稍加調查,就能尋到端倪。
“你以為……”她的身子微微哆嗦著,滿腔的委屈一起湧上來,卻隻說出淡淡的一句話,“我會背叛你,賣個好價錢?”
袁昇深深凝望著她:“你不會,我會!”
“什麼?”
“在鷹盟那間花廳內,我最早看見了那個牙雕。後來雖然齊隆慘死,但我仍然看到了你的異常。所以臨行前,我用你們的密語,在那隻牙雕盒子內留了言。”
“我們的密語?”黛綺震驚難言,“怪不得前幾天,你神秘兮兮地過來求問我們靈慧旅人的事……你,你都留了些什麼話?”
“你教給我的密語,我學得馬馬虎虎,好在留言很簡單,不過是宅子住址,還有具體時間。”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雙頰。燭光很溫柔地從他的身後撲過來,那光暈燦爛而又迷離,他的聲音也如燭光般溫暖:“我不想讓你為難。令尊既然被他們抓住了,你又何必再為難。一切都因我而起,我不能保護你,但我可以不讓你糾結憂?心。”
“你瘋了!”黛綺隻覺喉頭被什麼東西噎住了,一股溫熱而又酸楚的感覺從她的胸口衝上來,她猛地投入了他的懷中,哭道,“你肯定是瘋了,你這瘋子!”
“用你們的波斯話,為自己喜歡的女人瘋狂一把,也是值得的。”袁昇將她緊緊擁住,似乎生怕她被什麼力量撅走。
“你給大長老他們留下了信息,為了證明這個信息的正確性,所以你要留下來。你……你這個傻子!”黛綺珠淚迸流,忽又想起什麼,咬牙奮力從他懷中掙出來,“你留的是什麼時候?他們未必會這麼快來吧,快,我們快走,還來得?及!”
“我沒有留下這間宅子的地址,而是這附近的一片區域,時間也延後了許多。至於來人有多快,要看你的大長老將我賣給了哪個買家。”
袁昇的聲音依舊沉穩:“留下來,隻要熬過今晚,大長老就會相信你,自然也不會為難令尊。待此間大事一了,我自會對付他們。”
也許是他山般安穩的態度影響了她,黛綺也略略定下心神:“可是,這實在太凶險,隻有我們兩個?”
袁昇忽然側耳傾聽,低聲道:“好快,已經有人來了。”他從案頭香匣中摘出一味香藥來,目光沉著,輕輕拍了拍,“繼續吧,我們不能半途而廢。”
幾道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跟著便是一連串的低喝。
“袁昇在裡麵!”
“亮著燈呢,他果然在!”
“四下封鎖,他走不掉的!”
“袁昇!”一道熟悉的冷笑響起來,“你被出賣了,速速滾出來吧。”居然是林嘯。
“難道出了差錯,大長老會把我的信息賣給林嘯?”袁昇似笑非笑地望著黛綺,“這可不是個能出大價錢的主兒!”
黛綺也哭笑不得,但從他的目光中卻似乎明白了什麼,猛一咬牙,從熏籠中拔出了雲母片,重新添加香藥。
“深夜客來,有茶當酒,林主簿剛剛升了官,可有膽量進來小酌片刻?”袁昇遙揮一掌,房門無風自開。
院中這時已被幾支火把照得亮堂堂的。林嘯一身勁裝,腰上革帶緊束抱肚,腳上白底皂靴,燈芒下顯得殺氣騰騰。他的手穩穩搭在一人的肩頭,那人一臉悲怒之色,卻難以發出一絲聲響,正是吳六郎。
袁昇的心陡然一沉,吳六郎怎麼會被林嘯捉到?那陸衝呢,小十九呢?
再看吳六郎一臉悲憤的眼神,袁昇隨即明了,他被林嘯跟蹤了。
按照袁昇最初的安排,吳六郎趕去相王府,以鐵唐低級鷹衛的角色,向世子李成器“投誠”,扮演一個見風轉舵的機靈人物。而在一番渲染辟邪司要來場裡應外合的怒闖相王府說辭後,李成器不管真假,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去質問李隆基,甚至準備轉移李隆基。那時候,悄然跟蹤的陸衝就可以搶先一步出手救?人。
這計劃簡單而有效,隻是有一個麻煩,那就是事後吳六郎離開王府,很可能被相王府的死士跟蹤,所以他隻能趕回這處暗宅。可他不通術法,要穿越坊門時便得使用腰牌,那便極可能被已經全城出動的禦史台巡街使發現。
現在的情形已經一目了然,林嘯發現了吳六郎,隨即一路跟蹤而來。林嘯並不是收到靈慧旅人大長老信息的“買家”,卻遠比袁昇最初的設想要麻煩。
“以茶代酒?這該是袁將軍的斷頭酒吧,當然要喝的!”林嘯的笑聲中有些狂意,“不知這次袁將軍又要使什麼陰謀詭計。”
他探掌一推,吳六郎痛哼一聲,不情願地踏步上前。
“不是說辟邪司都是硬漢子,這家夥怎麼是個軟骨頭?我還沒有用刑,便將你的住處招認得一清二楚。袁昇,你已經被手下背叛了。”林嘯嘶聲冷笑。
“先跟蹤,再偷襲,昆侖門的高足林嘯,果然手段不凡,名不虛傳!不過請林大劍客記住,辟邪司都是好漢,無人背叛,無人屈服,六郎自然更不會背叛?我。”
袁昇淡淡一笑,掌間已經幻出那支春秋筆。筆尖一挑,將一隻注滿茶湯的瓷盞穩穩托住,遙遙指向林嘯。
吳六郎被林嘯製住要穴,口不能言,聽得袁昇這句話,不由得心緒激動,連連點頭。
“這時候還想邀買人心?”林嘯冷笑道。
“袁某所說都是實情,在袁昇眼中,辟邪司內,都是肝膽相照的好男兒!包括被你們抓走逼供的齊隆,哪怕他曾有負於我,袁某也會原諒他!請吧!”
一抬手,那隻茶盞穩穩飛向門口的林嘯。
林嘯的手驟然一緊,刀芒閃處,茶盞穩穩頓住,竟是被倒立的刀鋒托住。
這一手刀術妙至毫巔,引得林嘯身後的幾位暗探齊聲喝彩。他們的笑聲忽然頓住,一串細密的弩箭呼嘯而來。兩名禦史台暗探慘呼著栽倒在地,背後各中了數箭。
“有埋伏!”林嘯忙將身子伏低,身後的羽箭兀自密雨般襲來,哀號聲此起彼伏,幾名禦史台暗探和衙役不及躲避,都被射得像刺蝟一般。
“小心!”袁昇大驚,騰身掠過,攬住黛綺纖腰,就地滾離了窗戶,再一腳踢翻大案,遮在身前。同時揮出一掌,渾厚的罡氣轟出,但仍有幾支利箭帶著銳嘯鑽透罡氣,狠狠地攢射在翻倒的案板上。
袁昇更是吃驚,這種弩箭居然能穿透自己的護體罡氣,餘勢不衰再將堅硬的楠木大板鑿出數個深洞,能看出他們手中的機弩是何等犀利。
也許,僅僅比妖龍弓甲案中被劫的閃電弩稍稍弱上一線而已。
這一亂,倒救了吳六郎,這個金吾衛的老暗探借機探身前躍,狸貓般滾到了袁昇身邊。但那楠木大案顯然也撐不了多久,羽箭持續地射來,窗欞上木屑翻飛,楠木案板更是不住痛苦呻吟,很快就會被利箭射透。
驀地青芒一閃,林嘯斜刺裡衝到案後,一線春水刀漾出一團燦如春花的碧色,惡狠狠劈向袁昇。袁昇忙橫筆封住,喝道:“是機弩,將咱們包圍的是久經訓練的兵士。”
林嘯這時也狼狽不堪,襆頭被亂箭射飛,滿頭長發披散,百忙中已瞥見窗外數十道人影,都披著玄色軟甲,手持精巧的短弩,最可怕的是這輪疾攻中,那些人居然默不作聲,動作整齊劃一,顯是訓練有素。
林嘯又驚又怒,強撐著冷笑道:“袁昇,你當真仇家遍天下,居然有人發動軍隊要殺你。”
黛綺怒道:“說什麼風涼話,這時候死的,可全是你禦史台的人馬。這些家夥殺起人來,還會分辨禦史台和辟邪司嗎?”
林嘯心頭一沉,知道在這些冷血兵士的眼中,絕不會對禦史台和辟邪司做什麼分彆,隻會一股腦儘數剿殺,忍不住喝道:“袁昇,這些軍士到底是哪裡的人馬,為何要來殺你?”
“不知道!”袁昇心底也是驚怒難言,這些人如果不是鐵唐,那麼很可能就是靈慧旅人大長老尋到的“大方買家”了。居然能發動一隊兵士前來,這神秘大買家到底是何方神聖?
“大敵當前,你我生死一線,何不先並肩禦敵!”袁昇隻得喝道,“你難道不想為你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林嘯被他這一喝激得心底熱血一湧,忍不住喝道:“好,你我先抗叛軍,再決生死。”
話音剛落,一串勁急的羽箭射來,大案四分五裂,堪堪就要碎?裂。
“他們對我們也很忌憚,不敢貿然衝入,所恃者不過是能射透我等護體罡氣的強悍機弩!但這種連發機弩每次隻能六發,然後就要填換弩箭,馬上,會有十息左右的空隙。”袁昇扶住搖搖欲墜的案頭,將罡氣注入春秋筆內,沉聲道,“十息,已足夠了!”
春秋筆探出大案,淩空飛畫,筆尖灌注罡氣後耀出淡淡黃芒,猶如金色龍蛇般在空中躍動著。
“畫龍術!”林嘯心念一閃,目光複雜。
“袁昇,這時候你還要垂死掙紮嗎?”冷笑聲中,窗外閃出兩道高瘦的黑影,暗夜裡看不清相貌,隻看見四隻急速舞動的臂膀。他們竟也在淩空畫符。
袁昇頓筆,筆勢已成,屋內的空中出現一道巨大的幻影,被一團金光襯托著,似有神物要破壁飛出。
“破!”窗外那兩道黑影齊聲大喝,兩縷罡氣齊齊射來。金光登時被兩道藍光裹住,屋內爆出噝噝怪響,躍躍欲出的神物被藍芒緊緊纏住,衝突不出。
“他落單了,屋內隻有袁昇一個術師,現在袁昇已經技窮啦!放箭!”高瘦黑影大笑。這批死士顯然有備而來,不僅帶來了專破罡氣的機弩,更有精通符法的術士,而且他們的符法竟可克製袁昇的畫龍術。
袁昇暗驚,忙待運筆相抗,這時已有一輪勁弩破空射來。那個“堅強”的大案終於在這輪亂箭中破碎坍塌,袁昇、吳六郎等人不得不揮刃抵擋弩箭。袁昇甚至無暇運功抗拒符法。
空中的藍芒已化成了萬千道藍色粗線。那蓬金光被藍線纏裹著,已由盾牌般大縮成了飯盆大小。
“我來!這不是助你,而是為我的兄弟們複仇!”林嘯的聲音低得若不可聞,“春水斷魂神刀!”
一線春水刀平平劃出,帶著一道若有若無的金光投入沉暗的夜空。
神奇的法器突然加入戰局,顯然出其不意。那兩大術士全力催動符法抗拒袁昇的畫龍術,顯然料不到屋內還有一位煞星,陡覺眼前金光爆射,已覺不妙,再想躲避已然不及。何況林嘯的斷魂神刀又是出奇地狠,出奇地快。
這是袁昇和林嘯這對生死冤家的首次聯手對敵。二人分進合擊,居然配合得完美無間。悶哼聲中,兩大術士先後中刀。幾乎就在同一刻,一直被藍線壓製的金光驟然膨脹,跟著屋內爆出一團怪響,猶如煙花突炸,金光中的神物終於破繭而出。
那竟是一隻雙目灼灼如燈的巨大金色貓妖。
林嘯驚得瞠目結舌,以畫龍術聞名天下的袁昇,這一次居然幻化出一隻貓?妖。
金色貓妖瞬間變大,穿窗躥出。它的身子在擠碎窗欞而出的刹那,愈發膨脹開來,爪如車輪,眼如巨燈,以一副十足猙獰的巨魔降世形態從空飛落。
一眾持弩死士全都呆住了,有人嚇得倉皇大叫,有人手忙腳亂地仰空射箭。但巨魔般的貓妖隻輕輕揮爪便將草芥般的亂箭擊飛。跟著,車輪般的巨爪飛速撓出,數名死士首當其衝,如遭狂飆轟擊,似稻草般高高飛起。
“彆慌,那是幻術……”一名術士掙紮而起,正待嘶聲號叫,但林嘯的斷魂神刀術已淩空擊下,那抹碧綠的光華將他的嘶吼硬生生斬斷。
幾把機弩被貓妖的巨尾卷住,掃向半空。跟著,貓妖張開巨口,將空中的弩機硬生生吞下。百煉精鋼與堅固硬木搭配的弩機竟被貓妖如嚼瓜果般咯吱吱地嚼碎咽了。
在一片嘶號驚叫中,又有數把機弩被貓妖吞噬。兩名術士身受重傷,眼見最可倚仗的機弩毀失殆儘,再也不敢停留,連聲呼哨,吆喝著一眾殘兵攙扶著幾個受傷死士,如潮水般狼狽竄去。
袁昇和林嘯都沒有追擊。
“為何沒有畫龍點睛,而是畫出一隻貓妖製敵?”林嘯若有所思地凝望著空中那隻碩大的貓妖,沉聲問。
“畫龍,他們不配!對付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貓妖或許更見效。”袁昇歎口氣,“其實每人的心中都藏著一隻貓妖,隨時會跳出來瘋狂吞噬。”
空中,貓妖的眸子還在鬼魅般地閃動著,但身影已經漸漸變淡,消融於無邊的暗夜中。
“這世界當真荒謬,我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與袁兄並肩禦敵。”林嘯搖頭歎息著,似在回味又似在感歎。
忽然間綠光乍閃,林嘯出刀,春水刀綻出一蓬璀璨的春色,連環三刀全力劈向吳六郎。
這三刀迅若驚雷,是純粹的武功和高妙術法斷魂神刀的完美結合,更兼突如其來,猶似狂飆天降,勢不可擋。吳六郎完全忘了閃避,而以他之能,也完全無力閃避。
好在袁昇一直全神戒備著。他適才甚至沒有去窮追那批偷襲的死士,儘管他心中對那些人有無數的疑問,但他按住了那些念頭,就因為身旁還伏著林嘯這樣一隻“豹子”。
所以在豹子揮爪噬人時,袁昇也在瞬間揮筆。春秋筆挾著強悍的罡氣,挑向那蓬刀光的核心。金光碧芒驟然交擊一處,爆出一團刺目的光明。
就在兩人罡氣交擊的一瞬,林嘯忽然反腿踢出。這一腳無聲無息,鞋尖上一道符紙迅疾如電地射出。這是昆侖秘傳的“靴間符”,如同他的刀法一樣神秘莫測。符紙在空中爆開,在黛綺的額前耀出一道詭異的符字。黛綺猝不及防,渾身一震,整個人霎時定在當場。符字凝聚在空中,仿佛一團鬼火。黛綺則凝望著那團鬼火,僵立不動。
“定魂符法!”袁昇又驚又怒,心知這種專門鎖人神魂的符法對人傷害極大,忍不住喝道,“你我對決,為何要對旁人下手,快給我收了符法。”怒喝聲中,左掌抽出筆內的短劍,反手刺出,劍氣如虹卷去。
“黛綺,你快閃開。”吳六郎雖然不通術法,但也看出凶險,掙紮著奔去,想將黛綺推開。但他剛奔到近前,無意間抬頭望向那符字的一瞬,登時心神劇震,也被定魂符鎖住了心魂。
“世界就是這麼荒謬,每人的心中其實都有一隻貓妖,抱歉了!”林嘯冷笑道,“這姓吳的雖是個草包,可你這波斯美人靈力驚人,著實厲害,某不得不?防。”
他帶來的幾名禦史台暗探都被那幾輪弩箭射死,此時人單勢孤,不得不先發製人。談笑間刀勢翻飛,犀利的刀芒中夾著厚重的罡氣,如怒濤襲岸般轟來。
袁昇再不多言,左劍疾攻,右手揮筆淩空畫符,縛鬼訣的符意源源遞出。
“堂堂靈虛門第一仙才,便隻這兩手小伎倆嗎?”林嘯左掌也彈出兩道符?紙。
符紙在空中爆出一團火光,強大的火燥符意觸到空中凝聚的縛鬼訣符意,室內立時響起吱吱的嘶鳴怪叫,仿佛有無數神鬼號叫著逃開。
“烈火符,是五行符法?”袁昇一凜,春秋筆揮動間,縛鬼訣之外也加入了一道禦水符,空中濕氣彌漫,以水克火,將燥熱的烈火符壓下。
林嘯哼道:“論及五行符法,誰能勝我昆侖?”五指不住屈伸,三道厚土符劃空飛來。
頃刻間,二人一手以刀劍疾攻,另一手則以五行符術激戰不休。
“每人的心中都藏著一隻貓妖,隨時會跳出來瘋狂吞噬。”袁昇忽地冷喝道,“你先前說吳六郎叛我,其實這就是你心中的貓妖——你曾經背叛了你的姐?姐。”
“什麼?”林嘯神色一黯。
“令尊在你八歲時突然暴亡,你家中又遭令尊生前的政敵打壓洗劫,家道完全衰落,隻有長你八歲的姐姐將你拉扯大。但令姐隻是個孤弱女子,若想活下去,再將你拉扯大,隻有一個辦法,去找相好的人嫁了。她的運氣不夠好,她找到了三個相好,但這三個人都隻垂涎她的姿色又不願將她納為外室……”
“你……你怎麼會……”林嘯慌了,刀勢散亂,符法更是慢了數成。
袁昇乘機回手一筆,罡氣射出,將空中那道定魂符射得四散飄飛。黛綺和吳六郎齊聲悶哼,終於掙脫了符術控製,呼呼喘息。
袁昇心中略定,再喝道:“你說你常常發現她無故失蹤,其實那時候她是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十二歲的時候,你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你覺得這是對你和你的家族莫大的淩辱。你從沒有想過,那時候你姐姐也不過是個孤弱女子,要想在這個冰冷殘酷的京師帶著你活下去,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你們劇烈爭吵過,但無濟於事。你們得活下去,還得需要這筆在你看來無比肮臟的錢。
“甚至,如果沒有那三位相好之一韓侍郎的推薦運作,你都不可能進入禦史台。但你仍然憤恨你的姐姐,認為她玷汙了你,玷汙了你的家族。所以,在你十八歲的時候,你精心策劃了那個密室邪殺案。
“在金吾衛發現這份案宗時,我曾去令姐的墳前探查,發現其墓碑殘破,竟還是當年被殺時的潦草下葬痕跡。你從未去她墳前吊唁。乃至你後來發達了,照舊沒有給她修墳,隻因你恨她!
“其實那並不是個嚴密的密室,隻需一個小小機關就能自外鎖閉門閂。至於那自後砍入你背上的刀痕,不過是你要洗脫自己嫌疑故意為之。尋常人當然無法揮刀砍入自己後背,但那時你已粗通術法,這並不難辦。”
袁昇驀地厲聲大吼:“不錯,當年青龍坊內的密室邪殺案,作案者就是你自己,是你殺了你姐姐。這於你,是最早的背叛,也是最徹底最可怕的背叛。”
這一喝,猶如一道驚雷劈在林嘯的耳內,讓他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就在同一刻,袁昇的筆中劍從他散亂的刀勢中穿入,在他的肩頭破出兩團燦爛的血?花。
林嘯經脈劇震,眼前劍芒閃耀,袁昇的劍氣水銀瀉地般攻來,空中凝聚的縛鬼訣符意也越來越濃,林嘯已覺雙臂如被許多看不見的細線縛住,而且那些細線正在迅速增多……
不能再撐下去了,他臉孔扭曲,猛然仰頭吐出一口鮮血,借著噬血激發的潛能,全身如一道弧光般急速掠出了屋去。
“袁昇,奸狡小人,這筆賬總有一日會要你加倍償還。”他的人影在夜色中消失無蹤,這道喝聲才遙遙傳來。
袁昇卻無暇追他,轉身趕過去瞧黛綺和吳六郎。好在兩人中這定魂符術時候極短,所受傷害尚淺,黛綺元神靈力強大,最先醒來,片刻後吳六郎也睜開眼來。二人神色茫然,費了會兒工夫,才想起適才發生的激戰。
“姓林的狗賊滾了嗎?”黛綺兀自憤怒。
此際時間緊急,袁昇無暇多說,隻按了按她的額頭,確認她全然無礙,才點點頭,低歎道:“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地上橫七豎八地橫著十餘根機弩,都是適才畫龍術幻出的貓妖搶來的。袁昇拾起了一套機弩和一支弩箭,在燈下瞧了瞧,神色驟變。雖然這機弩不是弓甲案中的閃電弩,但那弩箭卻和閃電弩極為相近。
在當時的弓甲案中雖然最終找到了失蹤的勁弩寶甲,但出手布置這大劫案的真凶大獠卻沒有露出一絲真容,難道這時,那神秘的幕後黑手就要出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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