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沉,但太平公主府中議事的如意堂卻燈火通明。太平公主在案後正襟危坐,喬裝而來的李隆基和陸衝則肅然地站在她對麵。
這已經是昨晚李隆基星夜來投後,姑侄間的第二次深談。
實際上在相王的五子中,她最看重的首先是世子李成器,乃至隱隱將李成器視為潛在的對手進行打壓。而最讓她看不透的,恰恰就是這個以放浪荒唐聞名的三侄李隆基。李隆基經曆那次情殤後,她甚至認為他已經徹底頹廢了,所以才保舉這個“廢物侄子”做了辟邪司的首領。她自認為這是一記後著深遠的妙棋,可以分化離間相王的五個兒子。但後來,她又發現了異常,李隆基看似荒唐,實則機鋒內斂。
而且那種內斂,竟讓這位最像武則天的大唐公主有些害怕,如果一個人能韜光養晦到這種境界,那該擁有何等可怕的心機?
而就在昨晚,這個讓她覺得可怕的侄子居然深夜趕來,說出了一番李家黨危在旦夕的恐怖言論。
太平公主為人謹嚴精細,對這等大事,沒有像她哥哥相王那般貿然排斥,也沒有入耳便信,而是用一天的時間發動了手頭所有的力量去探查打聽。
“很可惜,鐵唐最新的消息傳了過來,林嘯死了!”太平公主這時終於開了口,“其傷口似乎是袁昇的春秋筆劍所致,那種傷痕幾乎獨一無二!”
李隆基一愕,忙問:“鐵唐這消息準嗎?姑母可讓親信驗看過林嘯的屍?身?”
“隻是我們埋在宗楚客那裡的細作傳回的消息,林嘯的屍身,他並沒機緣看到。”太平公主無奈搖頭。
此刻屋中的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陸衝當然都想不到,林嘯之死與傷痕暗合春秋筆劍的傳言,竟是宗楚客故意命人傳出的。這也是宗楚客斷除袁昇退路的一記殺招。隻不過林嘯的屍身卻被他暗自藏起,這便讓袁昇再無退路,卻又不至物證俱全,罪責難逃。
這便是宗楚客翻雲覆雨的手段。
太平公主接著歎道:“林嘯已經失蹤一整天,而他一直在追殺袁昇。袁昇越獄在先,涉嫌斬殺林嘯在後,這很可能坐實了他的謀反之罪,也便進一步給李家黨增添了無窮的麻煩。我甚至有些懷疑,袁昇到底是哪邊的人?他到底要乾什麼,甚至不顧自己老父的死活?”
太平的聲音有些低沉,鳳目卻銳利逼人:“三郎,我很欣賞你。你在預判出如此巨大的危機時,竟敢深夜來投奔我,也足見你的眼界和膽識。隻不過,我們探查一日的結果是,目下我還沒有理由去冒險。”
陸衝焦躁起來,不禁暗自攥緊了長劍。五指剛剛觸到劍柄,便陡覺一股強大的氣機自屏風後射出,猶如密雲不雨,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公主殿下,老衲有些話想說。”一聲歎息自那道精致的描金紫檀屏風後傳來,胡僧慧範竟笑吟吟地轉了出來。
太平公主居然蛾眉舒展,悠然一笑:“正要聽聽大師的高見!”
陸衝和李隆基目瞪口呆。
這老胡僧一直是朝中的神秘人物,他善於理財,乃至成了韋後的紅人。萬萬想不到,他竟得太平公主如此信賴,深更半夜,竟藏身太平公主府內,得聞如此機密大事。
“公主殿下,老衲覺得臨淄郡王言之在理。”
太平沉吟道:“大師請講清楚些。”
“非常之時,應該有非常之道。”
“為何說我們現在已是非常之時?”
“因為袁昇!老衲太熟悉袁昇了。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殺人。”慧範聲音平和,雙眸卻凜然生輝,儼然指點沙場的兵家宿將,“相王一方擅做主張,忽對自家的辟邪司痛下殺手,這件事公主殿下原本並不太讚成。據說相王突然出手的初衷,是保護袁昇、陸衝等人。隻可惜,相王這一步棋被人利用了,袁昇罪責突增,不得不越獄,亡命天涯。
“即便如此,我仍不相信袁昇會殺人。如果林嘯之死的消息屬實,那麼老衲推算,袁昇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殺人,那就是發生了極端的大事,千鈞一發的大事,他不得不出手斬殺朝廷命官。由此可知,情形必已是十萬火急!所以老衲認為臨淄郡王的判斷很有道理。”
李隆基和陸衝不由對望一眼,心下均是驚奇不定,這老妖僧擅使陰謀詭計,而且素來對袁昇敵意極大,甚至奉命出手暗殺過袁昇,也曾配合雪無雙囚禁過李隆基,這番話卻著實見識過人。
太平公主顯然對慧範極為看重,卻還是有些遊移不定,蹙眉道:“你以為,我們該當如何?”
“如果在臨淄郡王和相王中選擇一個,老衲建議,公主殿下選擇臨淄郡王。”慧範的老眼閃著深不可測的幽幽光芒,忽向李隆基深深一揖,“臨淄郡王,當日因玉鬟兒對您癡心一片,老衲又遭雪無雙蒙騙,老眼昏花,未曾認得郡王尊駕,以至竟讓郡王在敝寺委屈多日,實在罪該萬死,還望郡王海涵。”
李隆基聽他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將昔日配合雪無雙囚禁自己的劣跡抹去,心底波瀾微生,臉上卻擠出一派醇和感激的笑容:“大師說的哪裡話,都是蝸牛角上的蠻觸之爭,何須掛懷。倒是大師當今的遠見卓識,為某慷慨陳詞,隆基感激不儘。”
正這當口,一個親近侍女急匆匆地趕來稟告:“啟稟公主殿下,相王世子求?見!”
閣內眾人都是一凜。李隆基不由歎了口氣:“我大哥竟這麼急,為了尋我,竟是連禮數都不顧了。”
那侍女接著說出了又一個讓李隆基心驚肉跳的消息,陪同世子前來的竟是丹雲子。
陸衝暗自叫苦,師尊真是個老滑頭呀,昨晚剛將我們放走,今晚卻又轉手將我們賣掉。
“我們現在怎麼做?”太平有些焦急地站起身來,望向慧範。
“將臨淄郡王交給相王世子吧。”慧範老眼閃動。
“什麼?”太平等三人齊齊驚呼。
“看來公主殿下也不甘心。”慧範狡黠笑道,“將郡王交出去,維護李家黨內部的平穩,此乃下策!而上策,公主殿下未必會聽,老衲讚同臨淄郡王之見,全力以赴,雷霆一擊!”
太平公主果然歎了口氣:“看來還有中策?”
“中策便是,將世子打發走,然後鐵唐四出,繼續探查袁昇的下落,同時散播消息,就說袁昇是被冤枉的,禦史台屈打成招,發動一切喉舌,先為袁昇翻案;同時,籌備力量,以備不時之戰。”
太平在屋中緩緩踱步,此時情勢非常,她的神色卻極為鎮定,微微一沉,便揚起修長的雙眉,冷冷道:“先用中策吧。我去應付成器。”
光明如同燃儘的焰火,終於在騰起最後一道輝煌後,歸於寂寞。
袁昇和黛綺踏過那道光明後,前方現出了兩條岔路,而一邊,已經看到了遙遙亮光。
“那邊就是出口!”黛綺下意識地拉著袁昇,就要奔向那點亮光。
“不,我們不出去,”袁昇卻一把拽住了她,指著另一條岔口道,“我今日來此,就是要尋這條路。這個井洞其實是長安地府裡一處非常緊要的所在,據我推算,秘門的易天壇就在那裡!”
“易天壇是什麼所在?”
“我先後進入過三次地府,範平以為我被灌了孟婆湯後便知覺全無,卻不知我對這種由麻沸散改造的迷藥早有防備,每次我都能默記路徑。我發現那些機關操控的貓妖傀儡都來自一處神秘所在。那日宗楚客登壇前,秘門高士們也曾議論過易天壇,從宗楚客出沒的路徑推算,也應和貓妖傀儡們最終出沒之地一?致。”
黛綺驚道:“你今晚夜探此處,就是要找尋易天壇?”
“不錯,據我推斷,從地府中應該有兩條路能到易天壇,一條是最初範平帶我走的尋常路,但那地方機關重重,除了貓妖傀儡層層設防,更有許多秘門高手潛伏。我隻能繞道而行,推算良久,才選定了這條水官祠的道路。沒想到,這裡居然是整座長安地府最凶險的所在,傳說已久的天魔竟埋伏在此。
“好在我們曆儘艱險,終於化險為夷,”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還讓我找到了你。你怎麼落在了宣機手中?”
“你又不辭而彆,我放心不下,想出來尋尋你留下的訊息,沒想到大長老忽然找到了我。”她輕咬下唇,瞪視著他,“就如你預料的那樣,他認為我終於想通了,將你賣了出去,隻是他認為我賣得還不徹底。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正這當口,宣機那老家夥不知怎的竟神出鬼沒地趕了過來,將大長老打得吐血倒地,又將我擄了?去……”
“好了,今後再不許你胡亂冒險亂闖。”袁昇也覺一陣後怕,不由攥緊了她的手。
“我偏要亂闖,偏要冒險,誰叫你將我丟下!你一人四下亂跑,不就是在冒大風險嗎?”女郎長睫忽閃,眸中滿是賭氣般的神色。
袁昇無奈地笑道:“好吧,今後我不亂跑,姑奶奶也不亂跑,如何?現在,我們馬上就要接近長安地府的核心秘密,讓我們看看,那能讓秘門橫行天下的易天之寶到底是何物。”
他選取的這條岔路並不長,隻轉過一個彎,眼前就現出一道封閉的鐵?門。
望見鐵門上奇異的星宿浮雕,袁昇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就是這裡了,這應該是易天壇的後門。”
他凝神探查片刻,確定屋內無人,才探掌在那些星宿上輕輕撫摸推敲起來,片晌後便飛快地按照某種次序按下,鐵門裡的機樞發出連環輕撞之聲,跟著一聲輕吟,鐵門張開一道縫隙。
眼前明光耀目,易天壇內居然燈火通明。二人剛閃進去,驀地一道黑光閃過,一隻半人高的巨大黑貓陡然出現在袁昇身前。
貓妖的出現非常突兀,仿佛從地底湧出,最奇的是一雙貓眼似笑非笑、無比詭異地盯著他們。
兩個人驟然頓住步子,不敢言語,也不知該當如何應對。袁昇忽地抬起了頭,登覺頭皮一陣發麻。先前他曾運使罡氣探查,覺出屋內沒有旁人,但此時才發現屋中雖然沒有人,卻有妖,貓妖!
除了眼前這隻碩大的黑色貓妖,前方光影閃爍,一雙雙銳利的貓眼紛紛亮了起來,十隻、二十隻……至少有百餘隻貓妖向著他們弓起了身子,這些貓妖顏色各異,小者如巨犬,大者如怒豹。
忽然看見這麼多形狀詭異的貓妖,這樣靜悄悄地凝立在那兒,黛綺險些驚呼出聲。
身前那隻黑色貓妖還在靜靜地逼視著他們,隻這麼一耽擱,那雙貓眼已變得冷厲陰森,前爪抓地,躍躍欲試。同一刻,盤踞在側的百十隻貓妖都開始作勢欲?撲。
在這種封閉的空間中,忽然遭到百十隻傀儡貓妖瘋狂攻擊,將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千鈞一發之際,袁昇忽地靈光一閃,從懷中掏出一隻麵具在黑色貓妖的眼前晃了晃。貓妖的眼神被銀燦燦的麵具吸引,仿佛看到了主人般,慢慢匍匐下來,終於一動不動。
仿佛有無聲的訊息傳出,屋內所有的貓妖都在刹那間安靜下來,跟著迅速向兩旁滑動、收縮、匍匐,片刻後都恢複成了僵硬的傀儡模樣。
“謝天謝地,感謝萬能的瑪茲達!”黛綺已嚇得全身酥軟,“你拿出的是什麼麵具?”
“從淺月懷中摸來的。”袁昇也是心有餘悸,就勢將麵具戴在了臉上,“我知道這地府內極其看重各種麵具的規格,適才救下淺月時,摸到他懷中的麵具,便信手取來了。他早就投奔了宗楚客,更是妖龍弓甲案的第一主謀真凶,很可能已是秘門的第一軍師。”
黛綺恍然道:“而這些貓妖,其實是一種傀儡術和機關術結合製造出來的怪物,它們半死半生,受製造者的操控,所以識得淺月的麵具。”
袁昇點頭:“想想看,在我們初破秦清流的天魔煞時,秘門還沒有摸透地府的規矩,為何近日突然間已全盤掌握了長安地府?便是因為宗楚客得了淺月之助。我相信,這些貓妖傀儡,也大多是淺月的傑作。”
黛綺瞟見那些僵立不動的貓妖,兀自覺得不寒而栗,哼道:“這淺月果然如宣機所說,慣使陰謀詭計,這老家夥精通陣學,幫著秘門和宗楚客破解了這地府之秘毫不奇怪。不過,他千算萬算,還是沒有算出這水官祠下的天魔……這會兒應該已跟宣機拚個同歸於儘了吧?”
袁昇想到自己最後給出的那個“公平機會”,不禁得意地一笑。
但他的笑容很快凝固了。
貓妖退卻後,屋內空出了大片空地,他才看清了屋內的陳設。這是一間足可容納數十人的龐大屋宇,除了層層疊疊地深隱在四周的貓妖傀儡,最醒目的竟是屋中央停著的一具黑漆漆的棺槨。
棺槨居然沒有蓋棺,袁昇一眼望去,隱約可見棺內躺著一人,全身竟披著明黃色的錦繡皇袍。
袁昇呼吸驟緊,忙疾步走了過去細看。
不錯,棺內躺的人正是大行皇帝李顯。
袁昇全身劇震。雖然他想到了這座易天壇內必然有著秘門最大的機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驚天的秘密。他正待俯身細看,棺內的李顯忽然睜開了雙眼。
大行皇帝的雙眼藍汪汪的,閃著一層幽光。
這情形太過詭異,袁昇險些心神失守。黛綺更是啊的一聲驚呼。
好在袁昇臉上的麵具瞬間也耀出一片光華。李顯目中的幽光撞見那團光華,隨即黯淡下來。
袁昇忍不住驚呼道:“這不是大行皇帝的屍身,而是……與貓妖相同的傀儡術所造的怪物。”他忽又想起什麼,轉頭細看棺槨旁匍匐不動的一隻貓妖傀儡,卻見那貓妖的脊背上刻著八個隸書大字:“太平有相,李唐萬代。”
他心中一寒,適才那黑色貓妖出現得太過突兀,驚得他無暇細觀,隻隱隱地覺出黑貓身上有些古怪。此時凝神細瞧,果見所有的貓妖身上都刻有這八個大?字:
太平有相,李唐萬代。
袁昇的身子瞬間便被冷汗浸透,一個大膽而可怕的念頭猛自心頭騰起,如果是這樣的陰謀,那結果很可能是……血洗長安!
嘩啦啦一聲響,易天壇另一側的大門忽然打開,現出一道冷峻的人影。
“袁昇,從你投入秘門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信任過你。果不其然,你是彆有所圖!”冷笑聲中,薛青山緩步踱入。
宗相府內的第一劍客、劍仙門最著名的叛師大師兄甫一現身,便挾著一股強大的劍氣。
袁昇不由眯起雙眼,他看到了薛青山身邊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範平,這個右禦史台最不顯眼、最沒有前途的“高麗僧”,這時依舊挺著一副隨和的臉,隻是這張隨和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神色。
“範平,你做得很好。”薛青山拍了拍範平的肩頭,“雖然讓袁昇失蹤了小半晚,好在你能立即悟出袁昇的動向,及時稟報,也算大功一件。”
範平的臉上仍是一貫謙恭的微笑:“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還好,範某提醒到位,沒有耽誤大事。而且,”他的眼中閃出一抹激動的光芒,“咱們悄然來此,沒有驚動旁人,力擒臥底逆賊袁昇,這件大功勞將會是薛兄獨得!來日,還請薛兄給小弟在宗相麵前美言幾句。”
“袁昇是你引狼入室的,你這也算亡羊補牢吧!”薛青山大剌剌地哼了一?聲。
“你們知道秘門和宗楚客到底要做什麼嗎?”袁昇沉聲喝道。
薛青山冷冷道:“看來閣下探出了些什麼?”
“傳聞宗楚客、慧範等人曾幫韋後策劃了天邪策的奇局,我原以為隻是要剿殺李家黨,但現在看,這些貓妖,由傀儡術和機關術造出來的嗜血怪物,若儘數放出來,隻怕整座長安城都要血流成河!”
薛青山撲哧一笑:“大亂之後才能大治,自古成大事者,豈能存這些婦人之?仁。”
袁昇厲聲怒喝道:“宗楚客為了一己之私,竟要血洗長安,這等人還妄想成什麼大事?”
範平臉肌一顫,卻嘿嘿笑道:“袁將軍好眼光,這百十隻小貓,瞧上去嫵媚多姿,但以傀儡妖術煉製的怪物都極為嗜血,血洗長安,那豈不有趣得緊?”
“不必多費唇舌了!”薛青山冷哼一聲,緩緩抽出長劍,“範平,這個胡姬有些古怪,少時就交給你了,小心應對。”
範平再謙遜地躬身,道:“範平定不辱命。”然後慢慢直起腰,自懷中摸出那對日月雙斬,向黛綺苦笑道,“黛綺姑娘,隻怕要得罪了!”
黛綺盯著那張隨和的臉,心內說不出是厭惡還是憤恨,直到此刻,這人仍是一臉的真誠和無奈,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本該如此。
“我知道你的靈力修為很厲害,可惜,我不會給你這機會的。”範平無奈地一笑,驟然騰空掠出,日月雙斬耀出犀利的光華,向黛綺的頭頂罩去。
袁昇看過範平出手,知道此人看似木訥隨和,真正出手時卻狠辣迅猛,疾如雷電,怕黛綺應付不來,忙長劍斜揮,一蓬劍雨掃出,將範平的攻勢截住。
“袁昇,武延秀後園一晤後,你不是一直想要複仇嗎!”薛青山冷哼著,長劍當胸刺出。
袁昇與陸衝相熟,當然熟悉劍仙門的劍法,相傳劍仙門的禦劍術宇內無雙,飛劍一出,快愈驚雷,天上地下,欲避無門,而此時劍仙門最著名的大師兄這一劍卻平平無奇,甚至大違禦劍術的常理,有些緩慢,有些質樸。但此劍一出,屋內所有的空氣仿佛都被這道劍意吸乾,甚至讓長劍所指的袁昇斂去了所有生的欲望和念頭。
袁昇的雙眸有些乾澀,隻覺全身的血液都要隨著這緩慢的一劍而停止流動。他相信,哪怕是劍仙門掌門丹雲子在此,也會為薛青山這一劍拍案喝彩,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其實返璞歸真,甚至彆開生麵。
他的掩日劍急忙揮出。纖細的劍鋒耀出燦爛的光芒,仿佛春日的朝陽忽然出現在鐵屋之中。如果說薛青山的劍氣是冬之肅殺,袁昇的劍芒則帶著春之勃勃生?機。
春秋筆同時祭出,筆意在空中飛快躍動,無數奇異的星宿圖案在空中若隱若?現。
兩道完全不同的劍意驟然相遇,立時便如烏雲開合、烈日出沒,屋內出現繁複激烈的陰陽之爭。
“還不錯!”薛青山的劍意仍在緩慢地逼近,死氣沉渾如山般壓下。
那邊黛綺得了袁昇的一劍之助,立時搶得先機,倏地翻身,連環兩肘疾向範平的胸口撞去,跟著袖間厲芒閃處,那把波斯彎刀冷厲地刺向範平的咽喉。
這兩肘一刀,都是靈慧旅人秘傳的防身秘技,在緊急之時施出,幾乎百發百?中。
猛聽砰砰勁響,範平以肘對肘,居然在倉促間跟她硬拚了兩記,跟著身形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避開了彎刀的淩厲一擊。
“真是厲害!”範平一臉驚訝,“黛綺姑娘,何必如此,你差點要了我的老?命。”
黛綺一上來便施出絕招,已累得呼呼喘息,卻不料對手如此好整以暇,一時心內微涼。
袁昇劍上的罡氣漸被那股沉渾的死氣壓製,但他右手的筆意卻蓬勃而出,一點點星宿的圖案在空中若隱若現,一道道奇異的罡氣隨之噴薄而出。
最奇異的是他的掩日劍炫出無數璀璨日芒,仿佛是刺出了千劍萬劍,但春秋筆卻舒緩自若,猶似書家凝神運筆而書,筆意遒勁沉穩。但轉眼間看似沉緩的春秋筆卻驟然刺破薛青山的劍意,飛挑向他的咽喉。
這種快慢的轉換完全跳出了尋常人的認知,仿佛袁昇的春秋筆竟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刺到的。
“似慢實快,好術法!”薛青山也不由揚眉驚呼,長劍陡地翻轉過來,輕輕巧巧地壓住了春秋筆。
袁昇心頭暗驚,這一道快慢轉換的術法是他剛剛從天魔那個小世界中悟出的,饒是他驚才絕豔,可這門出生入死的奇遇才辛苦悟出的時空扭轉之術,到底還太匆忙,術法的力道還太稀薄。
薛青山長劍疾翻,這一劍卻重若怒潮突降,帶著數道忽隱忽現的氣勁,將春秋筆和掩日劍儘數裹住。袁昇隻覺自己的筆劍陷入了萬道旋渦中,掩日劍上的日芒劍意、春秋筆上的星宿之氣都被連綿不絕的旋渦卷走了。
“你很有天分,可惜,時日太淺!”薛青山臉上揚起一道猙獰的笑意,兩劍一筆劇烈交爭之際,他的後頸忽地耀出了一束亮光。
跟著,一把劍形的光焰從他的後頸慢慢升起。
那道光焰升得極慢,卻帶著一股君臨天下般的強大威壓,仿佛神器將臨,百獸斂聲,甚至屋內的那些貓妖傀儡都在微微戰栗起來。
“氣劍術!”袁昇心頭劇震,知道這是劍仙門禦劍術中最高明的氣劍之術,連陸衝都沒有煉成此道,而氣劍一出,八荒辟易,在這樣的鐵屋中,隻怕萬難躲?避。
薛青山很聰明,在這樣的緊要時刻,他不和袁昇拚比繁複的術法和招數,一上來便用強悍的罡氣以硬碰硬。
在這樣封閉的空間內,硬拚功力,功深者勝。袁昇急待全力抽回筆劍,但薛青山劍上的吸力越來越強,那些可怕的旋渦幾乎便要將這兩件法器儘數吞噬。
便在此時,鐵屋內猛然響起一道霹靂般的暴喝,刀芒閃處,血光迸現。
屋中的四個人齊齊僵住了身形。
黛綺最先驚呼出聲,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薛青山則慢慢低頭,怔怔看著胸前冒出的一截刀尖。
在他身後,範平躬著身子,雙手穩穩捧著刀,那把犀利狹長的月斬已插入薛青山的背心,直沒至柄。
袁昇也覺驚奇不定,卻奮力撐住春秋筆和掩日劍,卷得薛青山的長劍難以回攻範平。
“為什麼?”薛青山還在低頭望著滴血的刀尖,卻在問身後的範平。
“隻因我們容不得你留在宗楚客身邊,而你又太貪婪自負,隻需一句‘能壓倒淺月的大功勞’,就能將你誘至此處,所以你必須死,也注定會死!”範平的聲音依舊很沉穩,跟他的刀一樣沉穩。
說罷,他猛然抽刀,鮮血迸射間,薛青山的身子劇烈抽搐。他的臉上還寫滿了不甘,他還想回身揮劍,但範平那狠辣致命的一刀已斷絕了他所有的生機。薛青山終於慢慢軟倒。
他頸後剛剛升騰出一半的劍形光焰則化成了萬千殘碎的星光,瞬間消散。
黛綺急忙閃到袁昇身後,驚疑不定地盯著對麵的範平。
“喂,範平,你……到底是哪邊的?”她顫聲問。
“相信袁將軍能看得懂我的心,我看出袁將軍是個乾大事的人,而薛青山卻一直對你懷疑不減,此人不除,大事難成啊。所以我不得不鼓動唇舌,將他誘來……”範平答非所問地苦笑道。
還是那張隨和而毫無表情的臉,甚至在手刃了宗相府第一高手薛青山之後,這張臉上也沒有任何驚喜自豪的神色。
“我也很奇怪,範兄到底是哪邊的?”袁昇很客氣卻很果決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又有何乾係?”範平拍了拍手,“隻要你知道,範某是你的朋友,絕不會與你為敵,便是了。我現在有兩條路可行,一是跟袁兄走,另投明主,海闊天空!二是留下來,袁兄去做大事,小弟則替你清理此處,再穩住宗楚客。袁將軍想讓我走哪條路?”
“好,範兄算計精細,”袁昇慢慢拱起手來,“那就有勞範兄留下!”
“袁兄真是大氣魄,就不怕我去告密?”
袁昇瞟了眼地上的屍身,微笑道:“一刀斬殺薛青山,我又何須生疑?”心內卻想,這個範平深藏不露,殺伐果決,當真是個厲害角色,可惜猜不透他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馬。
“看來範兄所圖甚大,我便祝範兄好運,告辭了。”
“範某在哪裡都是苟延殘喘,哪敢有什麼所圖,不過是湊合活下去而已。”範平依舊謙恭地笑著,掏出一個麵具遞了過來,“出門後再沒有什麼緊要人物看管,他們隻認麵具,請黛綺姑娘戴上我的。這裡的事,交給我吧。”
果然如範平所說,也不知他跟薛青山說了什麼,今晚通往易天壇的路徑上竟沒什麼高手坐鎮。袁昇和黛綺戴著麵具,一路暢通無阻,終於出了長長的地府井洞,從一處很隱秘的宅院枯井中鑽出。
二人不敢耽擱,趁著濃濃的夜色趕回了與陸衝等人約好的一處暗宅。這處暗宅在青龍坊內,當初兩人合力破解傀儡蠱時便曾在此處棲身,算是辟邪司僅有的兩處宅院之一。
踏入院中的一瞬間,東方天際已現出了一道曙光,雖然整個蒼穹幾乎還是昏黃的顏色,但那痕淡金色的朝陽卻是那樣朝氣蓬勃,銳意升騰。
黛綺望著那道晨曦,忽然跪在地上,歎道:“這個世界原來這樣美,為何他們還要千辛萬苦地去爭奪什麼天魔之力,去探尋什麼地府之秘?”
“也許,都是心魔的召喚吧。”袁昇將她扶起,“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並非什麼天魔妖物,而是封印在每個人心底的貓妖!這個心魔可能是權勢,可能是財寶,但一旦跳出來,便會吞噬一切。”
黛綺側頭望著他,忽道:“這麼多的鉤心鬥角,這麼多的陰謀詭計,辟邪司遇見的這些事,我都不喜歡。”
袁昇凝望著西天仍存的濃濃暗色,沉沉歎道:“辟邪,是辟除妖邪之意,但一路辟邪到最後,我才發現,最大的妖邪,其實是這個朝廷中執掌大權的人,生殺予奪之權儘集一身……可我也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這個妖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沒法子辟除它!”
黛綺愣了下,幽幽歎道:“既然不快樂,又何必在這裡耗下去?我想起你讓我讀的那篇《歸去來兮辭》,咱們這便是那文章裡說的‘心為形役’吧?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現在想起來,我最快樂的時光其實是在西域諸國巡遊表演幻術的日子,那裡的人要簡單得多,也快樂得多。有時候,我很懷念那裡明朗純淨的日色和一望無垠的大漠,連那裡的風都是那般無拘無束……”
“大漠浩瀚,異域風情。”袁昇也不由歎了口氣,“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陪你去看看。”
“當真?”她的眉眼間溢出朝陽般的喜色。
袁昇點點頭道:“當真!我還想去江南轉轉呢,看看那裡的浩渺碧波,清幽林泉,你也會陪我去嗎?”
“那當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翻一倍,八馬難追!”她孩子氣地伸出手,要和他擊掌。
“好!八馬難追!”袁昇大笑著和黛綺擊掌。
“哼,心口不一,這時候你心裡想的,定然不是跟我一同遊西域,轉江南。”女郎翻了下明媚的眸子,忽地掀起院中水井旁的一塊方磚,“你定然是想看看陸衝給你留下了什麼記號!”
“現在不必了!”袁昇望向門外,“小十九,應該回來了。”
一道極輕的腳步聲響起,高劍風在門外笑道:“十七兄,我這麼小心,還是給你聽了出來。”
相王世子李成器這次連夜趕來,卻吃了個軟釘子。
太平公主拖了很久,才帶著一臉深睡被打擾的慵懶神色,冷冰冰地見了他。聽得李成器稟明找尋三弟李隆基的來意,太平更是乾脆板起了臉,用姑母的身份把李成器訓斥了一頓,說了一番兄弟同心不可猜疑的大道理,便客氣地送客了?事。
李成器悶悶走出,出門後對丹雲子低聲耳語了兩句。
丹雲子從水官祠倉皇退出,這時還是有些狼狽。好在追殺大逆宣機,乃是淺月的首責,劍仙門宗主今晚倚多而不勝,深以此事為恥,竟沒聲張。
他回來後便被李成器拉著連夜趕來太平公主府,此刻仍大為鬱悶,隻得打個哈欠道:“好吧,那老頭子就試試,不過咱們有言在先,我隻在這兒耗到天?明。”
“非常時期,不得不有勞先生出馬了。”李成器見丹雲子答應留在太平公主府內暗中監視,心內略慰,拱了拱手,才鑽進了廂車。
望見丹雲子如一抹青煙般又飄身躍入了太平公主府,李成器才悶悶地搖了搖頭,命一個大宗師做這盯梢的事,也實在是無奈之舉。
他重重踢了下前車壁下方的踏板。車夫得了指令,揮鞭催馬而行。
馬車轆轆行起的一瞬,李成器忽覺幽暗的車廂內翻起一道人影。這人先前不知藏身何處,這時神不知鬼不覺地驟然出現,當真形如鬼魅。
“是先生嗎?”李成器第一反應是丹雲子偷懶,去而複返,心內大是不?快。
“是先生的徒弟,陸衝給世子請安了。”
“陸衝,你來做什麼?”李成器驚疑不定。
“沒什麼,”陸衝懶洋洋道,“太平公主這邊我試探過了,對青瑛下手的人,絕不會是她。”
“你說什麼?”李成器更驚。
陸衝沒言語,驀地探掌,一把揪住了李成器的手,沉聲道:“這時候世子就不必裝了吧,老唐!”
他捋著李成器左手的中指,那上麵有一顆白色玉石戒指。陸衝猛地彈指一掀,那塊圓滾滾的白玉翻轉過來,現出另外一麵,幽幽的藍色光華,在沉暗的車廂內依舊奪目。
“哪怕你不是老唐,也是相王這邊掌管鐵唐的絕對首腦!”
李成器大驚,奮力一掙,卻如蜻蜓撼玉柱,隻得怒道:“陸衝,你要背叛鐵唐嗎?”
“我不會背叛,”陸衝冷冷地笑起來,“但我會跟他同歸於儘。”
“三郎的手下,果然都是些無法無天的雞鳴狗盜之徒。”李成器又驚又怒,更暗罵自己何必要將丹雲子從身邊支開。
他這次出來,務求機密,除了丹雲子,便隻帶了前麵那馬夫。此刻他甚至無法叫嚷,那馬夫在陸衝麵前簡直不堪一擊,若是失儀喊叫,除了示弱,毫無益?處。
“說得好,無法無天!”陸衝猛然扳開了他的嘴,將一枚藥丸彈入了李成器口中。
一股濃烈的腥味滾入喉中,李成器又驚又怒,喝道:“這是什麼,咳咳,你……你到底要怎樣?”
“你知道老子要什麼,”陸衝終於放了他的手,一字字道,“將青瑛還給我,我要一個無病無災、壯得像牛的青瑛!當然,還有老子所中毒蠱的解?藥。”
“你還記得青瑛已被喂了蠱毒?”李成器冷笑起來。他的笑容陡然僵住,小腹內一陣劇烈的絞痛傳來,讓他的身子都抽搐起來,“你……你給我吃了什?麼?”
“九天十地無敵蠱!”陸衝嘿嘿笑起來,“這種蠱毒沒有你喂青瑛的那麼麻煩,它就一個特性,霸道,發作很快,能讓你的腸子斷成一二百段……
“彆這麼看著我,說清楚些,就是蠱毒最終發作時,一二百隻蠱蟲會衝破丸藥,將你的腸子咬出百十個孔洞,再從你的腸子內鑽出來,它們會順著你的臟腑向上,一路拚命地咬,拚命地鑽,最後從你的耳朵、眼睛、鼻孔爬出,飛走!當然,那時候你的五臟六腑,你的眼睛、耳朵都已被咬成了一團肉泥……”
李成器隻覺毛骨悚然,怒喝道:“你胡說……哎喲……”劇烈的小腹絞痛讓他端不起絲毫的架子,隻得哀求道,“陸衝,萬事好商量,這蠱毒現在已經發作?了?”
“早說了,這玩意就一個特性:霸道!現在隻是它發作的前兆,蠱蟲們剛剛覺醒,正在你的腸內散步,少時就會咬你了。怎麼樣,你答應陪我去尋青瑛,我立馬給你解藥。”
“好,我答允,現在……”李成器的額頭上已凝滿豆大的汗珠。他自視甚高,當然不會為了一個江湖女子而搭上自己的命,這時隻得勉力應允,再將無數怒罵硬生生咽下。
“很好,世子果然當機立斷,英明果決,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佩服佩服。解藥來了!”陸衝粗暴地扳開他的嘴,又塞入一粒藥丸。
仍舊是一股腥味入喉,李成器忍不住呻吟道:“這當真是解藥?”
“當然,獨門解藥,海內獨步,療效無雙,立竿見影!”
李成器陡覺腹內一股溫熱,先前那鑽心的絞痛立解,不由喘息道:“果然……好些了……”
他慢慢挺直腰板,斜睨著陸衝道:“陸衝,你與令師說來都是我鐵唐之中流砥柱,與袁昇大為不同,何必要因小失大、一意孤行呢,此時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望見陸衝冰冷甚至帶著些哂笑的目光,他隻得知趣地改了口:“好吧,本王會兌現承諾,現在帶你去見青瑛……哎呀……”
李成器猛然又抱緊了小腹,喘息道:“為何……又痛了?”
“很正常,因為你服了雙份的九天十地無敵蠱!”陸衝憨厚地笑起來。
“你……你這無賴!”李成器雙眼如欲噴火,但聽得陸衝那沒心沒肺的笑聲,卻又徹底地無可奈何,“你……你到底想乾什麼?”
“第一,老子不是讓你帶我去見青瑛,而是要你帶著我去救青瑛!你要確保她無毒無病,永無後患!
“第二,老子給你吃的這第二丸藥確實算得上一份解藥,隻是這解藥有些異常,它與第一丸藥的藥性相反,兩個相互克製,所以你的肚子、腸子一時不大痛了,可這第二丸藥的劑量不足,難以儘數克製蠱毒,你的腸子便又會扭痛起來。所以你的時間不多了。
“趕緊老老實實地將活蹦亂跳的青瑛交給我,我再給你一丸解藥,當然,劑量還是不會給足。老子要先確認青瑛和我服了解藥後都安然無恙,若是不然,咱們同歸於儘。老子肯定,世子爺會死在我們前麵,而且死得慘不忍睹!”
李成器又氣又痛,已說不出話來,隻得催促車夫加速疾行。
就在馬車轉彎而去的一瞬,高劍風恰好帶著袁昇和黛綺奔到太平公主府?前。
“居然是相王府的車馬?”袁昇遙遙望見李成器的廂車呼嘯而過,不由擰起了雙眉。
高劍風卻哼了一聲:“聽衝哥說,他們一直陰魂不散地糾纏著,這時候還管他們作甚!袁老大,咱們怎麼進府?”
袁昇沉吟道:“稟報而入,太過麻煩,隻怕還會引人注目,我們跳進去!”
Copyright 2021 樂閱讀t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