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唐權勢最大的公主,太平公主府極為奢華,如果不是高劍風在前帶路,隻怕袁昇還要暈頭轉向地轉上許久。好在此時天蒙蒙亮,而太平公主議事的如意堂卻燈火通明,極為醒目。
才到得堂前,便聽得裡麵傳來李隆基焦急的聲音:“姑母,小侄已派人去尋袁昇了,可眼下這事情已到了萬分緊急的境地……”
袁昇卻倏地止步,回頭望向堂後一株老柏前若隱若現的黑影,低歎道:“是丹雲子前輩嗎?事情緊急,您老不妨進去,一同聽聽。”
一道粗豪的笑聲響起:“袁昇,老夫其實很好奇,對你足夠好奇,對你探來的這消息更是足夠好奇!”
如意堂的殿門倏地打開,慧範一步搶出,陰鬱銳利的目光直射出來,正與丹雲子那滿不在乎的懶散目光碰撞在一處。
李隆基疾步走出,大笑道:“大郎,我知道你一定會趕過來的。”
“袁將軍來得正好,快請進來議事吧!”太平公主的聲音也沉穩地傳了過?來。
跟著袁昇踏入閣中的一瞬,黛綺忽然有些恍惚,真是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呀!
看看此時閣內端坐的人,太平公主一直想置袁昇於死地,甚至對李隆基也動過殺意;那個神秘莫測的老胡僧慧範,更是一直視袁昇為死敵;而李隆基呢,他是袁昇的朋友和上司,但數日前還被懷疑親自布下誣陷袁昇的迷局;還有這個陰著臉的丹雲子,陸衝的師尊,這老頭子其實挺滑頭的……他似乎是相王和李成器那邊的死黨,看來太平公主不得不請這個老滑頭進來密謀,這是穩住他的唯一方法,但他到底會站在哪一邊?
“……宗楚客所謀極大!”袁昇終於將一切都說完,緩緩掃視眾人,沉聲道,“天已邪,當易天,不錯,作為天邪策的真正策劃者,宗楚客要易天了!”
“袁將軍,請將你的推斷說得仔細些。”太平公主儘量平複自己的聲音,卻仍不禁語聲微顫。
“宗楚客的秘門高手們製造出了一種混合傀儡術和機關術的貓妖傀儡,此物配合諸般邪門藥物,極能惑亂人心。我隻知道太極宮和安樂公主府內出現了貓妖,但是沒想到,秘門地府的易天壇內,居然還潛伏著眾多的貓妖傀儡。
“那個大行皇帝屍身傀儡已經說明了一切,宗楚客他們要在大行皇帝殯葬之儀時動手,施放貓妖傀儡,製造一場天大亂局。那具可以假亂真的屍身傀儡,應該是韋後密令宗楚客所做,是為免大亂之際大行皇帝的屍身會出現什麼閃失。很顯然,這第一層殺局的布局之人是韋後和宗楚客。
“想想那些貓妖傀儡身上,都刻了‘太平有相,李唐萬代’八字,正暗應太平公主殿下和相王千歲。那麼這場大亂的罪名,一定會被安在李家黨的頭上。大亂之後,他們便會以謀反的罪名對相王和公主殿下動手。”
閣內鴉雀無聲,冷寂得驚人。
沉了沉,太平公主才緩緩點頭道:“殯葬之儀,你認為到底會在什麼祭禮上動手?”
袁昇朗聲道:“我大唐遵循‘天子七月而葬’的周禮,一般應在半年之後帝陵全部營建結束才發引落葬。而大行皇帝龍馭賓天至今才不過二十多日,還屬入殮停靈之期,前幾日已行了新帝‘成服’之禮和‘小祥’之禮,而再過十日,就是‘大祥’和‘祭’之禮……”
太平公主熟悉典製,知道大唐皇帝祭禮極為繁複,大行皇帝入棺大殮之後,新皇帝要率百官行“成服”哭祭,“成服”禮十三日後行“小祥”儀式,二十五日後行“大祥”儀式。
這個“大祥”儀式比較隆重,新帝也就是小皇帝李重茂要穿大祥服哭祭,然後百官要列隊於太極門外奉慰新帝返宮……
袁昇一字字道:“還記得末將剛剛轉述的,宗楚客在神帝轉生節的高台上所說的話嗎?”
“秘門大祥,萬事大祥?”太平公主雙眸一亮,拍案而起,“怪不得我覺得這兩句話怪裡怪氣,原來,宗楚客要選定在‘大祥’之儀上動手!”
袁昇緩緩道:“不錯,大祥之儀上,忽然貓妖出現,驚動大行皇帝梓宮,百官大亂,太後受驚,新帝震恐,甚至以傀儡造成的大行皇帝龍體都會有不測之災。那時候,依照‘太平有相,李唐萬代’這八字,這天大罪責必會落在相王和公主頭上,然後連帶所有李家黨都會萬劫不複。”
“屈指算來,”李隆基悚然道,“大祥之儀,也隻有十日左右的光景了。箭在弦上,請姑母早做定奪啊。”
太平公主這時候倒慢慢端坐回榻上,習慣性地望向慧範,道:“大師以為如?何?”
慧範一直不露聲色地聽著,這時才淡淡道:“公主殿下何必著急,袁將軍適才說了,宗楚客所謀極大,袁將軍顯然還有許多緊要的話沒有說完。”
袁昇與慧範對望一眼,皆是會心一笑。
“不錯!”袁昇沉沉道,“宗楚客說過,秘門即將踏上萬世霸業之路。他的野心,絕不僅僅是替韋後掃除李家黨,而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大祥祭禮上大亂突生,宗楚客一定會反戈一擊,先是劫持少帝李重茂,隨後反手誅殺韋後和韋家黨!”
太平公主忍不住道:“我相信宗楚客野心不小,但你怎麼如此肯定他會這樣急不可待地動手?在大祥祭禮上,同時對李韋兩黨動手,風險未免太大!”
慧範忽地笑道:“隻因那是最好的時機!以韋太後和宗楚客的實力,對我們這全無防備的公主相王一係突施殺手,幾乎勝券在握。而那時候的韋太後,同樣對宗楚客全無防備……”
“那確實是鋌而走險的大好時機,”袁昇點點頭,望向兀自麵帶猶豫的太平公主,“最大的證據便是易天閣內藏著的數百隻貓妖,如果那些嗜血的傀儡怪物一同被施放出來,當真足以血洗長安,製造一場百妖橫行京師的巨大混亂。那才當得上‘天已邪,當易天’。”
李隆基長吸了口冷氣道:“而且,在趁亂斬殺韋後之後,宗楚客甚至可將所有的亂局罪名都拋給我們。絕妙的時機,完美的殺局!”
“一部天邪策奇局,每個局中人都有不同的解局之法,”慧範眯起老眼,幽幽道,“甚至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才是布局者,卻不知自己也是彆人布入局中的棋子。而宗楚客的天邪之局,則是同時對李韋兩黨動手,他要讓這天下徹底姓宗,他才是真正的易天者!”
屋中又是一陣沉默,顯然這個老胡僧的話攪動了很多人的心思。
一直默然不語的丹雲子終於歎道:“現在看來,遠從弓甲案起,宗楚客便已開始布局了,命淺月設局劫走弓甲,攪得韋李兩派相互猜疑。這老東西,枉他每日裡在韋後和安樂公主麵前唯唯諾諾,扮足了一個貪圖享樂的安逸宰?相!”
“遠者是弓甲案,近者則是那兩隻貓妖,”袁昇有些無奈地笑道,“一隻迷惑韋後,另一隻則對安樂公主下手。所以在得知貓妖傀儡的背後操控者是秘門和宗楚客之後,我甚為吃驚,因為安樂公主的駙馬武延秀原也是秘門中人,那麼,為何宗楚客會對本屬秘門的武延秀身邊人下手?”
黛綺一凜,忍不住道:“你是說,那時候宗楚客已經將你算計入局?”
袁昇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宗楚客在出手前便已斷出,武延秀會對那貓妖傀儡束手無策,他更算出,對安樂公主百依百順的武延秀在無計可施時一定會來求助我,而且知道,我一定會不計前嫌地出手相助。最後,他甚至算出了李成器會對我下手,或者說,他一定會讓李成器對我下手!”
“宗楚客會讓李成器對你下手?”丹雲子悚然道,“你是說,世子爺身邊,難道有他安插的細作?”
“除此之外,彆無解釋!”袁昇森然道,“丹雲子前輩是世子的絕對親信,難道不覺得,世子這次繞過臨淄郡王,對我驟下狠手,頗為突兀?”
丹雲子臉色變幻不定,喃喃道:“是很古怪,他急匆匆地說,一定要先將你控製起來……那心急火燎的樣子,便似是……得到了什麼消息。”他愕然抬起頭,“難道,當真是受了什麼人的蠱惑?”
李隆基重重地一頓足,恨恨道:“大哥的性子雖然冰冷些,但為人倒還淡泊堅忍,可他這一步棄子棋,走得又險又狠,大違他的本性。”
袁昇淡淡道:“我們鐵唐其實才剛剛建立,而秘門則早已橫行了數十年,在朝廷,在百官,在坊間,隻怕都已到了無孔不入的境地。而宗楚客獨具慧眼,隻怕對李家黨求穩和求進的兩派紛爭洞若觀火,他要做的,隻是適時命人撥動機樞,讓這兩派人先殺個魚死網破!”
“袁將軍說得是,宗楚客撥了下機樞,然後,我們這邊便有人乖乖上鉤了。”太平公主顯然對李成器和相王不跟自己商量,突然對李隆基等人下手之事大為不滿,冷睨了丹雲子一眼。
丹雲子一臉鬱色,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二郎何在!”太平公主忽然雙掌輕擊。一個高大的青年應聲而出,給太平公主和閣內眾人見禮,正是太平公主最喜愛的二兒子薛崇簡。
太平公主的這位二公子年紀輕輕就被封為燕國公,英銳逼人,頗受其母器重。而因為與李隆基年紀相仿,這對表兄弟也是誌同道合,頗有交情。
太平公主自袖中掏出一枚金光閃閃的虎符,鄭重遞入李隆基手中,緩緩道:“鐵唐精銳有二,一為死士部,一為細作部。此刻,我將自己掌握的所有力量,都儘數歸你調遣。二郎則熟悉各路人馬,他會全力輔佐你。”
李隆基接過虎符,沉聲道:“侄兒定然不辱使命!”
他再望向薛崇簡,兩個年輕人的手重重握在一處。
“我們該當何時啟動?”太平公主的目光掃視全場。此時她氣度從容不迫,神色冰冷堅毅。
薛崇簡沉吟道:“母親是想兵貴神速?孩兒等去糾集人馬,全力籌措,怎麼也要十餘天……”
“太久了,”太平搖了搖頭,“要在七天內啟動,雷霆一擊!”
袁昇心中一動,太平公主開口便說“啟動”,而不是“謀劃”等語,顯然,作為大唐第一強勢公主,她絕不會如她那窩囊的相王哥哥一樣隱忍求全。從她那急迫卻不慌亂畏縮的目光中可見,太平公主極可能也如宗楚客一樣,早就做出了長遠籌劃。
想到宗楚客,袁昇不由望向了慧範。不想慧範也正陰陰地望著他笑。
兩人目光一撞,袁昇心念電閃,陡然想到,太平公主曾被武則天評為最像自己之人,其野心絕不會在宗楚客之下,而其身邊又有這個極擅陰謀詭計的老狐精在,她當然會早做籌備,甚至有了慧範提供的強大財力支撐,太平公主的籌備之策隻怕更加狠辣。
這時李隆基卻搖了搖頭,沉聲道:“小侄以為,最好在三日內出手,如果可能,應該縮短到十二個時辰!”
太平一凜:“三郎何出此言,大祥之儀還有十餘日呢,難道我們現在很危?險?”
“臨淄郡王果然見識高遠!”慧範不由歎了口氣,“薛青山已死,即便有範平在秘門全力掩飾,但宗楚客身邊如此重要的人物失蹤,此事能掩蓋多久?如果宗楚客查知了此事,以其狠辣決絕,又會對我們怎樣?”
“正是!”李隆基揚眉道,“範平不足恃,也許我們真的隻有十二個時辰!”
“看來三郎的鯤鵬盟內藏龍臥虎呀,這次你蛟龍脫困,想必許多事都已計劃周全了吧?”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望著這個一臉英氣的侄兒。想到鐵唐近日報來的消息,李隆基暗中早已組建了鯤鵬盟,太平公主的心底便不寒而栗,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拉攏了大批手握實權的中低級軍官,這個李三郎,心機竟如此深沉,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侄兒隻是為了李唐萬代江山,稍儘綿薄之力罷了。”李隆基不露聲色地躬身行禮。
“那麼,我們該當從何處出手?”太平公主冷峻的目光再次掃視全場。
這一次李隆基沒有言語,而是從案頭抽出一張精致的飄香紙箋,提筆寫了起?來。
仿佛心有靈犀,袁昇、慧範和太平公主都抽出紙箋,默然揮筆。隻有丹雲子揣著手在旁默坐,隻是此刻他滿臉肅然,往常掛在臉上的那種散淡憊懶之色已一絲不剩。
三張紙箋很快推到太平公主眼前,上麵是不同的筆法,卻都隻寫了三個字:玄武門。
太平公主也慢慢翻開自己的紙箋,同樣是這三個字。
玄武門。
閣內霎時間再次冷寂得落針可聞,一道道凜冽的殺氣仿佛正從那四張潔白如雪的紙箋上彌漫出來。
“去吧,諸君!”太平公主慢慢吐出一口氣,“我們隻準成功,不許失?敗!”
六月的朝陽重新照耀著長安城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曲江的浩渺清波在紅日映照下如瑩瑩翠玉,挾著潺潺的低吟和無限的生機悠悠東去。
曲江邊的大鞠場上已挺立著十餘個披著血色朝霞的漢子。
袁昇和陸衝陪在李隆基身側。袁昇發現,李隆基朗聲訓話期間,陸衝這個幾乎消失了半個晚上的家夥臉上不時浮現出一抹神秘的笑意,忍不住問:“你小子攤上了什麼好事?”
“青瑛回來了,雖然心情不大好,但是安然無恙。”陸衝得意地笑道。
袁昇登時也鬆了口氣,跟他擊掌相慶。
李隆基訓話完畢,劉幽求拍了拍手,再給躍躍欲試的眾兄弟鼓勁一番,最後朗聲道:“諸位兄弟,成敗在此一舉。大唐社稷,全在我們這一次破釜沉舟的全力一擊!”
袁昇沉聲補充道:“諸君,除了大唐的社稷,更有長安無數人的生死安危,也全係於我等之手!”
“好像有人怕了!”李隆基銳利的目光掃視全場,最終落在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臉上,笑道,“王毛仲,瞧你那張臉,比平康坊的娘們兒還要白。”
王毛仲其實是李隆基的家奴,自小就是李隆基的伴當親隨,李隆基為了籌建鯤鵬盟,曾密令身份特殊的王毛仲潛入守衛宮城的皇家精銳禁軍內去拉攏精悍勇士,鐘旭等幾個軍官便是被王毛仲拉過來的。沒想到在這危急時刻,最是忠心耿耿的王毛仲卻臉現畏縮懼色。
好在李隆基這句笑話一說,場間騰起一陣嬉笑,王毛仲臉上的駭色也退卻不?少。
李隆基這才板起臉,低喝道:“現在,人家已經箭在弦上了,那隻血手馬上就要砸下來。咱們是老實做案上待砍的魚肉,還是為了大唐江山,為了長安百姓,拚死一搏,就看今晚了。”
袁昇知道此時形勢非常,氣可鼓不可泄,朗聲道:“諸君,我們的勝算很大,雖然我們隻比他們早了一兩日動手,但兵貴神速,兵家上的一兩日,決定的就是生死成敗!”
“袁將軍所說千真萬確,此時我要告知大家一個驚天動地的真相!”李隆基心知袁昇要凝聚士氣的心意,而要凝聚士氣,最好的辦法是給自己的行動罩上正大光明的借口,他咳嗽兩聲,才緩緩道,“知道先帝是怎麼駕崩的嗎?”
一句話問得場間鴉雀無聲。
李隆基環顧眾人多時,才沉沉道:“先帝春秋鼎盛,直到駕崩前兩三日還曾在禦花園與我父王閒聊,所以,他絕不是病逝,而是被韋後這個野心勃勃的狠女人毒殺的!”
這句話驚如天雷。雖然皇帝李顯的突然駕崩,在坊間早已有了多種瘋狂傳言,但此刻李隆基以皇侄之尊說出這個“驚天真相”,就猶如一道霹靂從天而降。李易德、王毛仲等人全是又驚又怒,儘皆攥緊了雙拳。
“所以,我等今晚直搗內苑,共誅諸韋,實乃為先帝複仇、為百姓除魔之義舉。這時候怕也沒有用,因為就算我們什麼都不做,也會給宗楚客韋後他們尋隙賜死。若是拚命去搏了,也許就能搏出一片新天,搏出潑天富貴來!”
聽得“潑天富貴”四字,眾人的臉上都是一片激越之色,連王毛仲的臉都紅了起來。
誰都知道控製禁軍的重要性。韋後將自己那些無能昏庸的堂兄弟派往禁軍任職高官,其實是隻得其表。
但實際上,鯤鵬盟的這批血性漢子中,鐘旭是掌管內苑的總監,陳玄禮是萬騎左營統帥,李易德甚至就是守衛玄武門的禁軍頭目,這批人才是北門禁軍中的實權派。而李隆基則獨具慧眼,早早就將這批禁軍中最危險的力量聚攏到了自己麾下。
這位臨淄郡王天生膽色粗豪,在大行皇帝駕崩後便已跟心腹劉幽求等人日夜密謀籌劃多日,已密議好了計劃,直到被李家黨內求穩一派的父王親自下令囚禁。
今日,無論是李隆基和劉幽求,還是太平公主和薛崇簡,不過是將早已定好的計劃“重啟”而已。
“一切就聽臨淄郡王的!”陸衝雙眼發紅,嘶聲道,“搏大功業,取大富貴,誓死一戰,絕不回頭!若有違者,如同此石!”
他袍袖一震,一道厲芒橫空掠過,丈餘外一塊青石被劍光轟上,登時炸開,崩碎成一片齏粉。
這一劍當真是石破天驚,激得眾人的血性一發湧上來,齊齊低聲嘶吼:“誓死一戰,絕不回頭!”
大唐唐隆元年六月二十的深夜,太極宮內的玄武門附近突然爆出了衝天的殺聲和鼓聲。
因玄武門地勢較高,其門樓甚至可以俯視整座太極宮的宮城,所以玄武門發生過兩次血腥的武力政變,而今晚是第三次。
第一次最著名,也最簡單。當時還是秦王的李世民率尉遲恭等天策府精銳,在玄武門外伏擊毫無準備的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一舉奪權成功。
第二次則是數年前,就是這大行皇帝李顯當時的太子李重俊,被韋後逼得走投無路,憤而起兵政變。李太子率著一群亂軍順利斬殺了當時掌握大權的武三思父子,又一路氣勢洶洶地殺到了玄武門下,隻因他最後在玄武門的門樓下被阻,手下軍士倒戈,才兵敗被殺。那是一次幾乎沒有什麼準備的倉促政變,但李重俊差一點就成功了,距離他斬殺韋後的目標隻有一步之遙。
而這一次,是李隆基、太平公主等人籌謀多日的軍事政變,鐵唐和鯤鵬盟的聯手一擊,其謹密、狠辣、迅疾都遠勝李重俊那次。
這場驚天之變因為搶得了一步先機,居然出乎意料地順利。李隆基遇到的唯一麻煩,居然隻是出在其鯤鵬盟的得力乾將內苑總監鐘旭身上。在大變開始時,鐘旭曾生過一絲畏懼猶豫,不敢開門放李隆基等人進入內苑,但終究被其娘子大義凜然地說服,毅然率眾追隨了李隆基。
史載,這一晚,臨淄郡王李隆基得太平公主之助,領著一批親信軍官潛入內苑,得內苑總監鐘旭之助,斬殺了禁軍中不得人心的韋璿、韋播等韋氏掌權高官,再當眾宣告“韋氏毒死先帝,謀危社稷”的罪名,力倡“今夕當共誅諸韋……立相王為帝以安天下”。
在韋璿等韋氏高級軍官被殺後,深宮內苑內已經沒有了韋後的親信,李隆基率兵從玄武門衝入,一路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倉皇無備的韋後最先被亂軍所?殺。
這一晚,安樂公主恰恰沒有回府,而是宿在宮中。
她的丈夫武延秀也在宮中陪著她。殺聲一起,武延秀忙趕往肅章門禦敵。可惜這位駙馬爺雖然箭術過人,但麵對李易德等如狼似虎的兵將們,也不過是螳臂當車而已,沒撐多久便被亂刀分屍。
聞聽殿外喊殺聲震天,安樂公主嚇得花容失色,一遍一遍地催問雪雁情形如?何。
正惶恐驚慌的當口,殿門忽然一啟,一道熟悉的身影閃入屋來。
“袁昇,是你,真的是你?”
安樂公主還以為自己花了眼,眼前的一切都像突如其來的噩夢,好在他來了,那個世間唯一能帶自己脫離這場噩夢的人。
“是我,”袁昇歎了口氣,“時候非常,大變已生,一切不可逆轉,請公主速速換衣改容,我或許還能帶你脫困。”
安樂不顧一切地抓住了袁昇的雙手。在這個噩夢般的夜晚,重又攥緊這雙溫暖的大手,安樂不由淚盈長睫,哭得梨花帶雨。
當所有人都拋棄自己而去的時候,也隻有袁昇會不顧一切地趕過來。她知道他是冒著多麼大的風險。
他靜靜望著她,目光平靜,心內卻波瀾起伏。
她是他最初的夢,後來這個夢變得虛無縹緲,甚至變得不那麼美麗,他也就不再追逐。他驀地憶起那晚兩人在淩煙閣上,水銀般的明亮燈輝中,她綽約而立,流光溢彩。她望著自己盈盈而笑,熠熠生輝的雙眸比天上的圓月還要奪目。
而那一晚,其實是她大婚的前夜。也就是在那一晚,他終於認清她隻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但此刻,他仍不願這個最初的美夢被人擊碎或是踐踏。雖然他早已知道,身為朝廷中人,這是極不冷靜成熟的行為,也許會給他此後的生涯帶來血雨腥風的無儘麻煩,但是他還是要冒險一試。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雪雁披頭散發地衝了進來,“駙馬力戰而死,叛軍正在皇城內大搜太後和您……還有人說,太後也已遇害了……”
駙馬死了,特彆是泰山般巨大的靠山娘親也遭了叛軍毒手,安樂隻覺渾身冰冷,雙腿幾乎不聽使喚。
“公主殿下還愣著乾什麼,既然袁將軍來救你了,還不快走!”雪雁嘶聲大叫著,飛快地拋過來幾件內侍的衣褲,再翻箱倒櫃地找出幾件安樂的衣裙,向自己身上套去。
安樂木然呆坐著,忽地一把揪住了雪雁,顫聲道:“等等……”她扭頭望向袁昇,“下一步,便逃出去了,我會去哪裡?”
“隱姓埋名,寂然一生。”袁昇歎了口氣,心內一慘,暗想,“李三郎已經公布了韋後毒殺先帝的罪名,現在看,這罪名很可能也會有你安樂一份。即便相王仁慈,但這天大的罪名下,他也不得不下令殺你。”
“寂然一生……寂然一生?”安樂喃喃著,忽地咬了咬牙,仰頭笑了起來,“不,我不要寂然,我要燦然!與其庸碌寂然百年,哪若燦然怒放一瞬。我燦然過,這才是我安樂。”
她臉色蒼白如雪,這時淒然一笑,掛著珠淚的絕美嬌靨上湧出無儘的悲涼、愛憐、淒鬱,仿佛寒風裡突然綻放的白茶花。
袁昇心底卻驀地湧出一抹不祥之感,忙握向她的雙手,才驚見安樂藏在大袖內的右手已緊抵在自己心口,那雪白的五指間攥著一把匕首。想是她在聽到外麵亂軍嘶喊時便已摸出匕首了,這時聽得母後、丈夫已逝,自己去向渺茫,登時生意斷絕,才悄然揮刀……
“裹兒,你這是何苦?”袁昇忙抱緊她的雙臂,順手想掰開她的五指。哪知安樂死意決絕,右手又堅定地將匕首推了下去。她自來所用之物都是奢華無比,這把貼身所藏的匕首自然也是削鐵如泥,瞬間直沒至柄。
“昇郎,你很好,”鮮血瞬間染紅了她胸前衣襟,安樂卻輕輕撫了撫袁昇的麵龐,“好到……我甚至想拋棄一切,隻和你在一起!可惜,你知道,我辦不到,我們都辦不到……但你今晚能來,能讓我死在你懷裡……讓我很安心。就像那陣子,我隻有握住你的手,才能睡得安心……
“現在,終於又握住了你的手,很好,就讓我安心地睡吧……這一切真像一場繁華的夢啊……”她的手忽然垂落。
“裹兒!”袁昇痛呼一聲,隻覺心底一陣難言的絞痛。
她橫臥在他懷中,身上那襲浣花流水錦的紗衣上繡著她最喜歡的百花爭妍圖,隻是那朵最嬌豔的牡丹上卻是一片刺目的血紅。
她長長的睫毛合攏了,這時她終於安心地睡了,永久地睡去。
“公主殿下……”雪雁先前仿佛傻了一般,這時才撲過去,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哭。
“安樂公主在這裡!莫走了安樂!”嘯叫聲中,大門忽然被撞開,李易德和陸衝並肩衝入。見了黯然肅立的袁昇,兩人都是一愣,揮手止住了身後瘋狂嘶號的兵士們。
這是發生在唐隆元年也就是景龍四年的政變。在這場狂飆驚瀾的政變中,韋太後和安樂公主儘皆殞命,駙馬武延秀被殺,同屬韋後一脈的女權臣上官婉兒被?殺。
天剛蒙蒙亮,李隆基便迅疾展開了政變的清尾工作。
當了二十餘天皇帝的少帝李重茂被重兵“請”了過來,軟禁在神龍殿內。
對韋氏一黨的全麵清剿捕殺也很順利,韋後的堂兄、總知長安內外兵馬的宰相韋溫倉皇逃出府後被追兵斬殺;另一位宰相、已八十歲的老臣韋巨源也被飛騎斬於府門口……
進駐太極殿的李隆基聽得捷報一個個傳來,眉頭卻擰成一字,因為那個真正的勁敵宗楚客失蹤了。
其實在三更天時斬殺韋後,大局已定之際,李隆基便派兵去宗相府追殺宗楚客。但鐵唐死士很快回報,宗相府閉門死戰,待得破門衝入,相府內卻已不見了宗楚客的身影。
李隆基又驚又怒,立時命大將陳玄禮親自率一支勁旅出宮,滿城搜捕宗楚?客。
五更天很快過去,又很快,天色大亮,但宗楚客便如融入河川的一滴水花,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到宗楚客那秘門新任真宗的身份,李隆基心內寒意漸濃,這樣一個羽翼遍布、陰謀百出的人物如果逃走,實在是後患無窮。
袁昇也知此時形勢非常,不得不強抑下悲鬱,向李隆基請纓出馬,帶著陸衝等一眾辟邪司群英出宮搜尋。
此刻的袁昇已和昨日判若兩人,這一夜驚變後,相王府一邊幾乎掌握了所有的朝堂力量,袁昇能調動的力量也大得驚人。但他發動了鐵唐、辟邪司、金吾衛等多部人馬四出探查的結果,卻是毫無所得。
隨著日色漸高,袁昇的眉峰越蹙越緊,宗楚客身邊死士高手極多,這些人更兼精熟地府秘道,如果由秘道輾轉逃遁,那當真如魚入大海,難覓其蹤。
他隻得一道道地頒下急令:封鎖長安城所有城門,除了臨淄郡王的親筆手令,任何人等不許出入。速遣辟邪司精乾,配以重兵,由高劍風和吳六郎帶領,急速探查各處地府秘道及其出口……
直到時辰近午,吳六郎和高劍風終於匆匆趕來稟報,宗楚客找到了!
原來這老滑頭帶著兩名貼身死士,都扮作了客商模樣,想從通化門逃出長安,但他在行囊中藏了鼓鼓囊囊的一批金銀珠寶,被路上禁軍看出端倪,過來盤查。一場混戰之後,主仆三人橫屍在通化門下。
“為何要殺了他!”袁昇憤憤地一頓足,忙率人飛速趕往通化門。
通化門前一片混亂,街上已血跡縱橫,可知適才的血戰是何等激烈。袁昇疾步趕到宗楚客的屍身前,俯身細察了片刻,才黯然站起身,搖了搖頭。
“不是他。雖然他生得幾乎與宗楚客一模一樣,可是,這老兒居然沒有易容,隻是簡單地將麵部塗黑了些,又身藏重寶,招搖過市,這豈是宗楚客的行事風格?”
過不多時,兩騎快馬幾乎同時趕到通化門下。兩名辟邪司暗探帶來了兩個驚人的消息:安化門發生了激戰,三名壯漢護送一名老者,形跡可疑,遭到盤查後拔刀硬闖,最終被亂刀斬殺。據說那老者的相貌酷似宗楚客。
開遠門處,一支送葬的隊伍想強行衝關出門,一番激戰後,隊伍中的七八人或被殺,或自儘,而那個扮作死屍的人同樣酷似宗楚客。可惜這個“死屍”也在混戰中死於兵士刀下。
袁昇的臉色乾冷起來。安化門在長安城南側,開遠門在長安城西北方,而眼前這通化門則在城東,由這裡奔向安化門,再趕往開遠門,那便形同繞著長安城兜了大半個圈子。
“不用去了,都是宗楚客在故布疑陣!”袁昇抬起頭,望了望日頭。
日色已西斜,袁昇仿佛看到宗楚客正在虛空中望著自己冷笑。這老兒突然祭出兩路不同方向的疑兵,難道是要調虎離山,然後從彆的地方奪門而出?
正猶豫間,一個酒肆夥計模樣的人疾步走到城門前,向袁昇施了一禮:“這位莫不就是袁將軍?有位姓範的先生說是您的老友,花錢雇了小的來給您送封?信。”
“姓範?”袁昇心中一動,一把搶過那夥計遞過來的短箋。那是張粗糙的麻紙,上麵潦草地標出了一處地名,落款卻是個端端正正的“平”字。
範平,這個至今應該還潛伏在秘門的神秘家夥終於出手了。而他遣人送來的便信上的地名更是讓袁昇浮想聯翩。
“你怎知我在這裡?”袁昇忽然問那夥計。
那夥計微笑道:“是那位範先生說的,他吩咐了,這時候,您應該還在通化門前。小的過來一問,果不其然……”
“陸衝,小十九,我們走!六郎,你率大隊人馬跟上!”袁昇冷冷打斷夥計的話,當先縱馬奔出。
麻紙短箋上標示處是一座位於懷德坊內的祆廟小光明寺。
小光明寺遠不及慧範的老巢之一西雲寺那麼有名,甚至在長安信奉祆教的胡人中,也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胡寺。但這時候範平送信標出了這個神秘祆廟,反而讓袁昇覺得眼前一亮。
懷德坊緊靠西市的地方,聚居著不少胡人。依著宗楚客的秉性,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將全力以赴破城出逃的時候,他極可能反其道而行之,一麵派出多路疑兵,造成宗楚客已死的假象,一麵悄然潛入一座不起眼的胡寺中。想那知機子就曾扮作一名胡僧,秘門中當然還有胡人高手,所以宗楚客如果突然遁入胡寺,其實是一招誰也料想不到的高招。
三人催馬如風,自通化門折向西南,直奔了多時,終於趕到了懷德坊的小光明寺。
再次趕到小光明寺,高劍風的心不由突突急跳。當日二師兄就是帶著自己來到這裡,通過一麵神秘的古鏡,見到了師尊。師尊還說,當時的他是非生非死。可後來,二師兄離奇死後,自己來過這裡多次,卻再也尋不到師尊的任何蹤跡。
為什麼會是這裡?小十九的心底疑雲重重。
已是黃昏時分,祆廟內悄寂而陰森,迎麵便見一座高大的殿宇,殿門半掩,裡麵黑漆漆的。
“好濃的血腥氣,”陸衝揉了揉鼻子,嘟囔道,“那裡麵到底有什麼?”
“小心為上!”袁昇沉聲道。
不知為何,這座深邃而神秘的殿宇帶給袁昇極大的壓迫感,一瞬間,他甚至想到了天堂幻境內那座無名祆廟中的神秘巫陣。那也是一座與此相似的大殿,卻被設置了可怕的巫陣,險些將他和黛綺困殺其中。
陸衝哼了一聲,振袖揮出兩枚沉重的流星錘,將半啟的殿門轟開。
三人登時驚在那裡。
殿內是一屋子死人,看衣飾都是客商或是胡人,儘皆身中亂箭,殿內血跡縱?橫。
“這裡應該有一場伏擊!”陸衝大步入殿,左右顧盼著,“這些人被誘入殿內,忽然陣法啟動,他們難以突圍,而亂箭自外激射而入……更可怕的是,隨後還有人衝了來,每人身上補了數刀。”
“補刀的人,應該是範平兄吧。”袁昇掃了眼兩人身上的傷口,朗聲道,“請範兄現身一見。”
“恭喜袁將軍,尋得了宗楚客,又得大功一件。”範平笑吟吟地自一道角門轉入殿內。
“宗楚客在哪裡?”陸衝急在地上的死屍間尋找宗楚客的蹤跡。
“運氣好的話,他應該還沒死。”範平指了指屋中央,那裡數個死屍疊加一處,瞧來頗為古怪。
陸衝忙趕過去,掀開堆在最上麵的兩具死屍。下麵果然傳出一道細微的呻吟,一個瘦長的身軀慢慢地爬出。這人身上沒有多少傷痕,隻在後背處斜插了一支羽箭。
顯然適才亂箭一發,他雖挨了一支冷箭,但隨即身邊的死士圍攏,形成了肉盾。眾死士忠心耿耿,甚至被亂箭射死,也寧願壓在上麵,替此人擋住了亂箭。
“袁昇,”那人痛苦地翻過身來,大口喘息著,“天下大事與英雄,儘毀於……豎子之手。”
袁昇慢慢蹲下身,凝望著那人鷹隼般的雙眸,沉聲道:“可惜,你宗楚客不是英雄。”
“放肆,你……”宗楚客的眼神猙獰如鬼,卻陡地凝固、渙散。他整個人掙了一下,終於一動不動。
袁昇揭開了他臉上那薄薄的麵皮,現出宗楚客那張陰鬱、憤怒的臉孔。
“範平兄,”袁昇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歎道,“你總是讓我意想不到。”
範平那有些秀氣的臉上依舊滿是謙和的笑容:“將宗楚客等人誆來此地並不太費力,畢竟他們高高在上慣了,忽然間跌落塵埃,便有些六神無主。我及時獻策,隻說此地是胡廟,兵行詭道,出人意料,反容易棲身……”
“最重要的事你沒說,”袁昇盯著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想不到你竟是慧範的人。”
範平若無其事地退開一步,淡然道:“還是那句老話,最重要的是,隻要你知道範某是你的朋友,絕不會與你為敵,那便是了。”
“那是自然,”隨著一道清冷的笑聲,慧範悠悠踱入殿內,“袁將軍可是天書選定之人,我等怎會與你為敵。”他慢騰騰地自懷中掏出那卷熟悉的古舊書?卷。
這卷神秘的天書圖軸已剩下不多了,那支紅琉璃軸愈發醒目。
慧範那纖長枯瘦的手指慢慢扯下去,撕下一幅冊頁來。
畫上是一隻黑色的貓,挺立牆頭,傲然仰頭望著天上一輪金黃色的滾圓月亮。整幅畫筆意簡練傳神,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之氣。
袁昇盯著那幅畫,卻覺得一道深入骨髓的寒意騰起,暗叫:“不可能,他不是神仙,怎麼可能預見得這麼遠,難道他能知道貓妖,甚至能預知地府和宗楚客的覆敗?”
“是了,”他忽然眼前一亮,苦笑道,“閣下的許多畫,都是後來補畫的,事後諸葛,又有何稀奇?”
“隨你如何想吧。”慧範幽幽一笑,屈指一彈,一縷火光飛出,在貓妖畫頁上燒出了一個黑洞。
隨著火光漸起,黑洞迅速擴大,整幅畫在紅豔的火苗中扭曲起來,畫上那隻神秘的黑貓在火中躍躍欲動,終於化作一縷黑煙。
望見慧範那深不可測的笑容,袁昇忽覺一陣心虛,也許這些圖當真是慧範很早就繪好的呢……也許當真,這些真的是他所說的天書?
“恭喜慧範長老,”袁昇輕歎了口氣,“神機妙算,終於立下從龍大功。”
“袁將軍又何嘗不是從龍重臣?”慧範的老眼灼灼閃爍,“這天下,馬上就是李三郎的啦!”
袁昇哼了一聲,這時才發現一個更加可怕的現實。
當年地獄變壁畫案時,慧範還隻是表麵上為太平公主斂財的老胡僧,事後發現是他全力為韋後策劃了大玄元觀殺局。那時起,這個老胡僧便為太平、韋後甚至安樂三個大唐最有權勢的女人斂財效力。在袁昇眼中,那時的慧範不過是個腳踩兩隻船的老滑頭而已。
但自傀儡蠱奇案開始,他才驚訝地發現,慧範才慢慢暴露出自己全力為太平公主效命的真意。這個表麵上懶散油滑的老胡僧甚至一步步算計出了許多大勢的走向。
慧範能選中太平公主,便可見他獨特的眼光,而太平能選中他,也可見其慧眼獨具。
今日大局已定,慧範又一次押對了寶。
“範平這支深插入秘門的‘暗箭’一定是尊駕的傑作,所以,尊駕才是真正的老唐!”
一直以來,鐵唐勢力分為相王統領的死士部和太平公主統領的細作部兩係,但相王世子李成器掛帥的死士部,遠不如太平一方的細作部運作高效而犀利,所以細作部的大首腦才是人們口中那個真正的老唐。可惜,這“老唐”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
直到此刻,袁昇才由範平望向慧範的恭謹目光中看出了端倪,窺破了老唐的真身。
“幸不辱命吧。”慧範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不過,”袁昇盯著慧範緩緩卷起的圖軸,那支紅琉璃軸上顯然還有畫卷,“你這道天邪冊的天書,似乎還沒有完?”
“天機不可泄露!”慧範狡黠地笑了。
“秘門!”袁昇驀地一震,目光掃向一臉平靜的範平,沉聲道,“範兄潛入秘門多日,甚至能將宗楚客一乾人等誘至此地,看來已經掌握了秘門許多的機?密?”
他心中的寒意越來越甚,經過幾十年盤根錯節的發展,秘門的勢力既龐大又複雜,除了宗楚客掌握的這支強大秘門,甚至禦醫秦清流也自命秘門清士,而慧範這老胡僧則掌握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門機要。想想鎖魔苑內那神秘的九首天魔幻象,便可知慧範已經辛苦搜尋了多年秘門的信息。
而現在,宗楚客一支的秘門精銳儘數被誅,那麼這支秘門所掌握的諸多機密,很可能已經經得範平之手,都轉到了慧範的手上。
“秘門永遠不會消亡,猶如暗勢力一樣,他們都是平衡宇宙陰陽的一部分。”慧範的笑容忽然有些寂寞,“袁將軍,一切都沒有結束,是嗎?”他已悠然轉過身,穿殿而出。
範平笑吟吟地向袁昇點了點頭,也疾步跟了出去。
“就讓這老東西這麼走了?”陸衝鬱悶地拍了拍劍鞘,長劍發出嗡然驚鳴。
“急什麼,”袁昇也淡然一笑,“他說得對,現在遠非終局,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他揚眸遠眺,慧範在範平的陪同下,正向小徑深處的那片竹林行去。
深紫色的晚霞已經散儘,樓閣竹木都泛出了灰蒙蒙的蓬鬆暗影,幾隻昏鴉倦倦地投入了林梢。慧範那道瘦長的影子便隨著長安暮色中最後的流光,模糊在了一片混沌蒼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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