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先天二年夏日的長安,有兩件轟動的喜事,且都和辟邪司有關。
一件是袁昇即將被太上皇賜婚,據說所賜婚的佳人竟是太平公主之女永和縣主武妙妙。當年太平公主初婚下嫁給城陽公主的二兒子薛紹,生有薛崇簡等二子二女;薛紹死後,太平再嫁給定王武攸暨,再生二子二女,武妙妙便是其小女?兒。
身為天子紅人的袁昇,即將成為太平公主的佳婿,這件事立即引起了朝野各方的高度關注,迅速成為長安坊間的談資。
隻是這件才子佳人的喜事,到底還在風傳階段,相較之下,另一件事則更加轟動——辟邪司的二把手陸衝陸大劍客馬上就要成婚了。
在南衙諸軍、北門四軍,特彆是辟邪司和金吾衛混過的人,都知道陸大劍客和青瑛之間的趣事。兩人情投意合而又爭吵不斷,是一對十足的歡喜冤家,但相戀相爭了數年,現在陸衝終於要大婚了,要娶的人卻不是青瑛。
因為青瑛已經失蹤一年多了。
當年,李隆基和其姑母太平公主聯手發動了“唐隆政變”,誅殺韋太後、安樂公主、宰相宗楚客、宰相韋溫等人,一舉剿滅韋家黨,隨後擁立相王李旦登基,李隆基成了皇太子。
但就在這場李家黨大獲全勝的政變之後,本該屬於勝利者一方的辟邪司要員青瑛卻在一年後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一晃又是一年過去,在此期間,看似已步入正軌的大唐朝局卻依舊潛流激?湧。
雖然韋後黨被掃蕩一空,但於李唐皇脈有再造之功的太平公主則更加強勢。再加上李旦登上皇位後,對這位皇妹極其信賴,太平公主的權勢空前強大,現今的宰相居然有五位出自其門下。
權勢滔天的太平公主最煩的人便是太子李隆基。她需要一位庸碌軟弱的人繼承皇位,這樣才不會威脅到其權勢,偏偏李隆基這個侄兒的心機深不可測,強大到讓她夜不能寐。
於是強勢姑母公主與太子侄兒之間開始了新一輪的明爭暗鬥。太平公主連著將宰相姚崇、吏部尚書宋璟等李隆基的親信貶出京城,甚至用天象預警等說法來蠱惑皇兄李旦換掉太子。但最終的結果卻出人意料,早已厭倦了權勢爭鬥的皇帝李旦忽然提前將皇位禪讓給了太子李隆基。
大唐的年號改元為“先天”。
初登皇位的李隆基對太平姑母依舊一味忍讓。這不僅因為當朝七位宰相隻有魏知古等三人站在了保皇黨一方,更因為重大朝政和三品以上高官的除授仍要由太上皇決斷。李隆基其實隻當了小半個皇帝。於是大唐政局表麵上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激湧。
身為剿滅韋家黨的大功之臣,袁昇和陸衝雖在明麵上沒有討得什麼太多的封賞,但辟邪司的實權卻是大增。這個神秘的衙司幾乎成為與大理寺並駕齊驅的強勢機構。辟邪司與大理寺一樣,可以調閱案牘,校驗案件,同時有自己一套獨特的暗探係統。
而更勝大理寺的一點是,辟邪司的直接領導者仍是李隆基,而現在的李三郎已經貴為天子。也就是說,辟邪司已成為直接由天子掌控的秘密機構。
據說也正因為辟邪司如此深受皇帝李隆基器重,才讓太上皇動了心思。當天子與太平公主明爭暗鬥如火如荼之際,最難受的其實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李旦,一方是自己最器重最喜愛的兒子,一方是自己最依賴最信任的妹子,夾在其中的李旦誰也不願意得罪,一直想努力調和雙方的關係。
不知哪位高人給太上皇出了個主意。太平公主有一位小女兒永和縣主武妙妙年方二八,姿容絕色,尚未婚配,而袁昇不但是天子嫡係,又與李隆基私交甚篤,而且這位辟邪司首領這些年一直潛心修道,也未婚娶。如果讓這兩人聯姻了,對緩和雙方的矛盾大有裨益,而且以袁昇的智慧,或許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居中調停?人。
據說太上皇聽得這個主意後,大為欣然,甚至已私下跟李隆基以及太平公主都商量好了,這幾日便會擇機賜婚。
太上皇賜婚、成為當朝第一公主的乘龍快婿,這在旁人是夢寐以求的美事,袁昇卻覺得無比反感,甚至憋悶、苦楚。
當年曆儘艱險,終於掀翻了韋後一黨,其中辟邪司群英出力甚大,黛綺更是功不可沒,但袁昇的老爺子袁懷玉依舊對她不大中意。這個儒家出身的老爺子有著遠超於尋常大唐官民的執拗和死板,堂堂書香門第,赫赫天子重臣,怎麼就要去娶個胡姬?
身為孝子的袁昇始終無法說服袁老爺子,特彆是在掀翻韋後逆黨的最後決戰中,袁老爺子無辜入獄,受了極大苦楚,此後一直重病纏綿難愈。袁昇對老爹的入獄受苦乃至患病不愈深懷愧疚,他不敢違逆病體支離的老父,也不願負了深情似火的黛綺,便一直耗著不娶,終身大事也就這麼耽擱了兩年多。
黛綺自然理解袁昇的苦處。跟尋常中原女子早早尋個人家托付終身的觀念不同,波斯女郎覺得能嫁給意中人那是最好,如果不能,便這麼長相廝守似乎也不錯。雖然這“不錯”,頗多自我安慰,雖然有時候,她也會悒悒不樂。
直到近日,忽然聽聞京師風傳的太上皇要給袁昇賜婚的消息,黛綺整個人便似丟了個魂。她終於發現,自己才是最癡的那個,也是最苦的那個。自己仿佛一直在水邊歡喜地望著水中的月亮,但當下手去撈時,那月亮便破碎了,而自己也隻能無奈地看著那片美麗的月從手心碎裂、流走……
袁昇同樣很無奈,隻得傾力去勸解黛綺,但往日裡那些百試不爽的招數都失效了,每次兩人都不歡而散。
相較袁昇和黛綺的驚慌失措,陸衝卻已經快要瘋掉了。
青瑛失蹤這一年多的日子裡,他和袁昇發動了所有辟邪司乃至金吾衛的暗探力量窮搜遍尋了許久,也依舊得不到她的絲毫訊息。
“我覺得她沒有死,甚至沒有離開長安,隻是因為太平那婆娘,她潛起來了……我一定會找到她,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
開始時,陸衝時常這樣神經質地嘮叨著。這種嘮叨經常會在醉酒後變本加厲,他會瞪起泛起血絲的牛眼問同案的酒友:“我一定會找到她的,因為我能感覺到,她沒有走遠,她就在我身邊,這一兩日還來看過我,對不對?”
這時候,如果對麵是袁昇、高劍風,便隻能被動點頭,一邊暗自歎息。
沒有人敢觸這位醉酒的陸大劍客的黴頭。隻有黛綺,遇到這種情形,會眼眶發紅地搖頭,說一聲:“醒醒吧老陸,彆這麼癡了。”
後來,心思活絡的吳六郎實在不願看著陸衝變成一個瘋癲癲的“情癡”,便帶著陸衝去了幾次平康坊。作為辟邪司閱曆最豐富的人物,吳六郎對長安的風花雪月也是無所不曉。他覺得心病還須心病醫,對陸衝這種痛失愛侶所致的苦痛,最好的辦法是讓他找到新的愛侶。
沒想到這一招果然奏效,吳六郎將陸衝引入了幾家高檔歌樓後,陸大劍客仿佛忽然間開了竅。他在平康坊無意間遇到了一家規模不大的歌館,聽那歌館中叫倚虹的女孩唱了一曲後,便瘋狂地迷戀上了她。隻要朝中無事,便總趕來密會倚?虹。
情癡陸衝居然改了性,喜歡上了一個絕色歌女,這風聲很快便傳了出去,又成為長安城的一時風談。據說倚虹的纏頭由此漲了不少。
誰也沒想到,陸大劍客這一次居然是認真的。便在兩月前,他忽然提出要給倚虹贖身,正式迎娶。
一直管著倚虹的那個孫嬤嬤立即坐地起價,板著臉訓誡陸衝:“倚虹可賣不得。可能你陸大將軍不大懂行,倚虹不是尋常歌姬,她素來賣藝不賣身,往日裡的身份其實是百戲班子盈霞社的兩大頭牌之一,江梅兒的舞,倚虹的曲兒,這‘梅虹雙姝’在整個平康坊都赫赫有名。”
“江梅舞,倚虹曲,怎麼這江梅兒我從來沒見過?”陸衝話一出口,才發現孫嬤嬤的老臉愈發冰冷。而在他的印象中,這婆子對自己從來沒什麼好臉色。
孫嬤嬤哼道:“一個倚虹已經讓你霸占了這許久,要是江梅兒再讓你見了,再給黏住了,人家盈霞社還怎麼混?”
“少廢話,開個價吧。”陸衝乾脆板起臉,大咧咧地揮手,“注意,你隻有一次機會,開價不能太高。當然,你也可以不開價,但老子在三日內就會封了你這間歌館,還有那個什麼盈霞社……”
孫嬤嬤幾乎要氣瘋了,卻又無可奈何。因為陸衝是官,而且他這種官不歸六部管轄,聽說辟邪司直屬天子管理。任你平康坊一家秦樓楚館的力量再大,還能將這點事捅到天子那兒去?
好在陸衝最終也沒有為難孫嬤嬤,照當時的實價給倚虹贖了身,隨後便大張旗鼓地運作了迎娶事宜。
大唐先天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吉日。
辟邪司副指揮使陸衝要正式“迎娶”倚虹了。
“再說一遍,這不是迎娶!”暫且將一眾醉酒起哄的軍方兄弟們扔在大廳,一身大紅吉服的陸衝將袁昇請入暖閣內,很嚴肅地說,“袁老大你還不知道嗎,我的正妻之位是要給青瑛留著的,倚虹隻是側室。嗯,按咱們大唐的律疏,倚虹這樂籍身份還沒有改,她現在甚至還不能做姬妾。不過,這都不算什麼,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你想用這招逼得青瑛現身?”袁昇的神色也很嚴肅,“但你覺得,這對倚虹公平嗎?”
陸衝哼了一聲,竟有些發呆。
袁昇不由想起前幾日陸衝帶著自己初見倚虹的情形,那明豔女郎凝望陸衝的眼神是那樣執著。他不由歎了口氣道:“我看得出來,倚虹其實對你很癡情。至少,你給她贖身的錢,許多還是人家拿出自己的纏頭給你湊的吧?”
“她是湊了一點……”陸衝忽然非常鬱悶,隻覺許多剪不斷理還亂的細絲正向自己纏繞過來,一時是倚虹的眼波,一時是青瑛的眸光,怎麼事先沒想到,自己要解決一個舊煩惱,卻陷入了一個新煩惱的深坑中。
他隻得拚力揮了揮手,道:“袁老大你這時候說這些有什麼用?吳老六帶著兄弟們都已經準備好了,這宅子周遭都是咱們的暗探……隻要有閒雜人等一現身,哼哼!”
“如果她沒來呢?或者,她根本就不在長安?”
袁昇的一句話讓陸衝定在了那裡。他拍了拍新郎官的肩頭:“其實我是想告訴你,憐取眼前人吧。”
陸衝的心神有些恍惚。他一把抓起案頭的酒壺,胡亂灌了幾口,賭氣般歎道:“我管不了那麼多,青瑛,你這臭婆娘,老子一定要找到你,一定!一定!?誰?”
閣門有些尷尬地打開,現出孫婆子那張冷冰冰的老臉。
“我說陸爺,倚虹雖然不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妻,可我家閨女終究是將終身托付給你的。瞧你們前廳那些官爺一直在那兒笑鬨不休,你行了納禮,也要請新婦出來給親朋們敬幾杯酒吧,省得那些官爺起哄。”大喜之日,孫嬤嬤照舊不給陸衝什麼好臉色。
“好,好,那幫家夥……我帶著倚虹去給他們敬酒。”陸衝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唐代的婚俗是天大亮時進行婚娶儀式,這種非正妻的納娶就隨意些,但陸衝三教九流的朋友們太多了,喜宴從晌午時分就喝上了,此時已經日色西斜,還在哄鬨不休。聽得孫嬤嬤的話,陸衝隻得帶著新婦去給朋友們敬酒。
這時吳六郎急匆匆走進屋來,低聲道:“袁老大,王琚來了,帶著幾個人賊眉鼠眼地坐在前廳喝酒。”
“王琚,這家夥來乾什麼?”陸衝登時站定了身子,隻向孫婆子揮手,“你先去照顧小虹。”
袁昇的臉色陰沉下來。這王琚是天子李隆基的智囊,此人精於術數玄學,且射術驚人,實在是文武雙全的奇才,在李隆基為太子時投靠過來,為李隆基所賞識,如今官拜中書侍郎。在另一個天子智囊劉幽求因故被遠貶後,王琚更被李隆基倚重,甚至有“內宰相”之稱。
王琚本與袁昇、陸衝一樣,都是李隆基對抗太平公主的左膀右臂,雙方的關係也頗融洽。但兩三月前,袁昇忽然發現,這位王侍郎竟也發動了一批人手,在秘密尋找青瑛。
陸衝聞訊後大感奇怪,老子的女人,怎的你還來偷偷搜尋?為此還曾去找王琚細問端詳。但王琚這個人行事素來高深莫測,跟陸衝虛與委蛇,全沒吐露實言,讓陸衝大為鬱怒。雙方明麵上雖未撕破臉,暗地裡卻已心存芥蒂。沒想到陸大劍客大喜之日,王琚不請自來,更帶了一批暗探來此布防。
吳六郎見陸衝怒衝衝便往外走,忙勸道:“老陸,人家是帶了賀禮來的,終究是客,咱們小心應對便是,不可莽撞。”
袁昇點點頭,對吳六郎道:“你去跟王琚打個招呼,不要失了禮數,也不可纏逼太緊,要讓王琚他們放手去乾,暗中觀察,且看他們要做什麼。”
陸衝見吳六郎疾步而出,才鬱鬱歎了口氣:“王琚跟咱們好歹都是天子一脈,怎的咬住了老子不撒嘴?嘿,當真想不到,時局竟亂成這個狗樣。還是範平那‘高麗僧’想得開,早早地跑到揚州躲清閒。”
聽到範平的名字,袁昇不由啞然失笑:“是呀,前兩日剛剛跟他喝的餞行酒,這時候他應該已在路上了。”
範平絕對是個誰也看不透的人物,心機深沉到讓袁昇都覺得可怕,但偏偏這家夥表麵上卻總是一副老實隨和的模樣。
在擊殺韋後黨的唐隆政變中,深藏不露的範平於最後時刻反戈一擊,斬殺宗楚客的悍將薛青山,可謂居功至偉。此後他竟重回官場,進了禮部,更得慧範和太平公主相助,一路混得風生水起。這人一臉隨和,善於攀附,對各路人馬都不得罪,甚至和當時做太子的李隆基混得也不錯,曾陪著李隆基打過幾場馬球。
可就是這樣一個八麵玲瓏的家夥,忽然間謀求外放為官,經太平公主親自運作,擇了揚州這樣的富庶之地為官。範平的餞行宴搞得挺隆重。這位右禦史台“高麗僧”出身的家夥請了許多人,而袁昇、陸衝這樣的“患難之交”當然被硬拉了過去。範平酒喝得不少,還悵然誦了兩句王勃的詩“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弄得挺感傷。
這時候袁昇回想起來,範平所為,也許又是一次逃離旋渦的妙招。這家夥,每次都讓人意想不到。
陸衝又憤憤道:“殺了韋後那賊婆娘,先擁得太上皇登基,再換得萬歲登基,可結果如何呢?太上皇處處護著他那混賬妹子太平公主,三郎的親信姚元之被貶為申州刺史,宋璟被貶為楚州刺史,劉幽求更是險些丟了老命,這會兒已被發配嶺南了吧。現在,王琚這廝都陰陽怪氣地纏上身來,當真惱人!”
袁昇心內也是一沉。陸衝所說的幾個人,都與他交情不錯。特彆是劉幽求,作為當日李隆基剿殺韋後黨的元勳心腹和主要智囊,也算與袁昇、陸衝等人患難與共,在李旦登基後拜相,為徐國公,賜鐵卷。在李隆基登基後,眼見太平公主權傾朝野,劉幽求便曾想施奇計襲殺太平公主,卻因事機不嚴而走漏風聲,被太上皇李旦下了大獄。雖經李隆基苦苦求情而保住性命,卻被遠貶嶺南。
“連慧範那老胡僧都封了三品,這都什麼世道!”
聽得陸衝這句話,袁昇隻有苦笑。經得太平公主的舉奏,胡僧慧範現在已被欽封為聖善寺主,加三品,同時封公。
“還有你,袁老大,”陸衝今日喝多了酒,變得牢騷滿腹,定定地望著他,“你和黛綺更是一對苦命鴛鴦,比老子和青瑛還要苦命的苦命鴛鴦!太上皇那邊,可改了主意了嗎?”
袁昇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默然搖了搖頭,沉默了良久,才悶悶地說:“萬歲曾私下求過太上皇,反遭太上皇一頓嗬斥。據說,聯姻這件事,竟是太平公主最先跟太上皇提出來的……”
陸衝驟然愣住。想不到竟是太平公主最先起了拉攏袁昇的念頭,他想拿這件事跟袁昇打打趣,但口唇翕張了幾下,竟沒說出什麼來。
袁昇則奮力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那些無力左右的事情儘數拋開,又道:“還說那個劉幽求,其實我一直認為,青瑛的失蹤跟他有很大的關係。”
“為什麼?”陸衝又吃一驚。
“劉幽求是一年多前籌劃對太平公主動手的,事敗被抓前,他見的最後一個人就是青瑛。”袁昇有些同情地望著陸衝,“彆埋怨我,我也是剛剛查出來此事。看來,就是兩人的一次密議後,劉幽求甘心入獄待罪,而青瑛則突然消失?了。”
“劉幽求,這家夥到底對青瑛說了什麼?”陸衝慢慢攥緊雙拳。
劉幽求與王琚其實很相似,都屬於能言善辯、奇計百出的謀臣。隻不過王琚文武雙全,好玄學煉養秘術,青年時期便曾因謀刺權臣武三思事泄而亡命天涯,身上更多草莽氣。而劉幽求是進士出身,文氣略重,但運籌帷幄間殺伐果決,更勝於王琚。
這樣一個謀略家在被捕前日與辟邪司要員青瑛密議,所說的話必然非同小可。因為二人有著共同的敵人太平公主。
“今日是你和倚虹的大喜之日,你們放心去敬酒吧!”袁昇輕輕拍了拍陸衝的寬肩,“王琚,由我來應付。”
陸衝驀地有些呆愣。今晚是自己和倚虹的大喜之日,自己之所以如此,不是為了青瑛嗎?可青瑛還是鴻飛冥冥,自己卻要娶納倚虹了?
眼前閃過倚虹那一派喜滋滋的嬌靨,他的心才遲鈍地抽了抽。他不再說什麼,隻默默地轉過身,大踏步奔向前廳。
前廳早熱鬨成了一片。十二名從西市請來的樂姬分成兩列,琵琶、古箏、洞簫齊鳴,主唱的不是什麼百戲班的名角歌姬,而是一個十七八的少年喜歌郎,扯著脖子高唱著喜歌。廳中更有幾個幻戲班的小醜,和著那喜歌在案前扭著身子跳舞,逗得滿廳客人笑聲不斷。
陸衝便在一片笑聲中,帶著倚虹穿梭著敬酒。他的酒量原本很大,今晚不知為何,似乎沒喝多少,卻有些醺醺的感覺。
“老陸,你功成名就,還有這麼絕色的媳婦,今晚大喜,你給大家亮一手劍術吧!”
“陸將軍,聽說新娘子的胡旋舞跳得極好,能否讓兄弟們開開眼……”
“大喜之夜,新婦哪能又跳又唱的,不過聽說新人的玉笛妙技無雙,給大家吹一曲玉笛總是無妨吧……”
四下裡起哄笑鬨聲不斷,陸衝都大剌剌地擋了罵。
這時他有些恍惚,仿佛是宿醉方醒般的朦朧感,似乎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東西丟失了,那東西很重要,卻看不到,抓不著,但就在剛剛,那東西丟失了。
忽然間他腦中閃過一段話:“我將我家閨女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說這話的是孫嬤嬤。就在方才,陸衝要帶著倚虹出廳敬酒之際,這個一直冷著臉的老婆子忽然很認真地對陸衝說了這話。當時陸衝覺得很可笑,這個見錢眼開、勢利尖酸的孫婆子真是能裝。
“孫婆子呢?”他扭頭問倚虹。
“剛剛走了。”倚虹穿著翠綠色的鈿釵禮衣,一身喜氣,此時她耐不住四下裡賓客們的勸請,已讓丫鬟取來了一支長笛。
“走了?”陸衝忽然一怔,“這時候,她為何走了?”他眼前陡地閃過孫婆子的眼神,心內猛然一陣劇烈的抽動。
再抬眼看時,見前麵是一個空案,案上有幾盤吃了大半的菜肴,卻沒有客?人。
“這是誰人的席位?”陸衝忙問鄰案的吳六郎。
“是王琚他們,適才忽然間急匆匆都撤了。”吳六郎忙道,“我已知會了袁老大,高十九已悄然追了過去。”
王琚走了,她也剛剛走了!陸衝的心突地一顫,袖口內的手不由得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捏出一片瘀青,心內隻叫,我怎的這麼傻,她一直在我眼前,我一直沒有發現。
他慢慢仰起頭,那熱騰騰的陽光呼地躥上他的額頭。
“我將我家閨女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扮成孫婆子的青瑛站在飄忽的日光裡,很鄭重地望著他,隻是那聲音很輕,輕忽得如一抹煙,轉眼便在日色中散去了。
此刻這句話驟然又鑽入耳內,那些煙和那些陽光都顯得無比刺眼。青瑛,他的心揪緊得發痛。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找到你,我隻問問你,我苦心孤詣地這樣找你,你為何這樣對我,為何這樣對我?
他再不說什麼,提著新郎官的大紅襟袍,轉身默然走向廳外。
在他的身後,倚虹那悠長纏綿的笛聲已經響起。她的目光一直纏繞在他的背影上。
王琚不疾不徐地催馬而行。
他布局張網許久,此時一切儘在掌控,當然不必急。前方的探子這時趕來回報:“孫婆子的廂車在前方岔路停了,四五個打扮得一模一樣的婆子忽然一起下了車來,拐向了三處岔路。”
“三路都追,一個個都抓了來。”王琚冷笑。
片刻後,探子再來報,兩個假扮的孫婆子已經被抓,但那真身已經逃向了明德門。
身邊的暗探忙問:“催更鼓就要響了,看她這路數,似乎是要出城門逃往城南,放她出城嗎?”
“不可!城南地曠人稀,山路迂曲,馬上給我攔住!不過,” 一股若有若無的憂慮襲上心頭,王琚沉吟道,“堂堂青瑛女俠,絕不會隻出這樣一個分兵擾敵的小伎倆,大家小心些。”
兩撥人馬一追一逃,在日色西斜時分,便已近了長安城正南的明德門。催更鼓快響了,自唐隆政變後,長安城的宵禁之製更加嚴格,幾乎到了犯者必殺的地步,所以這時候街麵上行人稀少。
王琚早下了車,帶著七名貼身高手提氣急追。
與許多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同,他自幼喜好玄學,更兼才智過人,在道術修煉上進境超人。此時他將潛修多年的神足術施出,竟在幾位術師高手中穩占先?機。
轉過一個街角,前方便可清楚地看到斜陽影子裡,有兩人疾步而行。一個是扮作孫嬤嬤的青瑛,另一人身材瘦小,竟隻是個小廝。
孫嬤嬤忽然定住了步子,緩緩轉過身來,淡淡道:“是王大人吧,你處心積慮,追著我一個老婆子,到底為何而來?”
“名震京師的青瑛副使,辟邪司中排行第三,足智多謀,易容百變,又如何會變成一個老婆子?”王琚笑吟吟地揮了下手,七名術師翩然散開,隱隱將二人夾在當中。
“想不到堂堂中書侍郎,竟是崆峒門的道術高手。好吧!”孫嬤嬤幽幽歎了口氣,緩緩揭開那張蒼老的麵皮,現出一張如花似玉卻又隱現英氣的臉孔,“我是青瑛。不知我所犯何罪,觸何條律,讓王侍郎率著數名高手秘捕來捉我?”
“誰說青瑛副使犯了什麼條律,”王琚悠然負手而笑,“本官隻是久聞青瑛副使大名,想請姑娘小酌一番,談些閒事。”
“既然是閒事,不談也罷。”青瑛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隻怕由不得姑娘。”王琚輕輕揮手,那七名術師已齊齊逼上。有兩人性子稍急,已抽出短劍,劍上星芒閃耀,一道道劍氣直向青瑛卷來。
青瑛頓住步子。起伏呼嘯的劍氣吹得她長發四散飄飛,她卻凜然不動,嘴角甚至還噙著一抹淡漠的笑意。
王琚瞥見那笑意,心頭不知怎的竟生出一股冷意,這時候她已是窮途末路,為何還如此氣定神閒,難道還伏下了什麼後招?
便在此時,一縷胡琴聲忽然傳入眾人耳中。
這道胡琴聲拉得極為悠長,甚至長得有些不成曲調,隻那麼一道低沉的長聲拉了出去。尋常曲樂的低音往往難以長久,偏這道胡琴聲低沉憂鬱,卻又永無儘?頭。
王琚等人都覺得一顆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緊揪著,隨著曲聲向下沉去,永無止境地疾墜,一時胸腔煩悶,險些透不過氣來。
撲通兩聲,撲得最靠前的那兩名術師竟噴出兩口血水,險些栽倒在地。
“臨兵鬥者列陣在前!”王琚也覺頭暈腦漲,急忙雙手結印,拚力喝出本門術語。
憑著符咒之力帶來的瞬間清明,王琚吃力地仰頭望去。卻見蒼茫的暮色中,一道高瘦的身影緩緩行來。那是個老者,手中拉著一把奇怪的西域胡琴。老者的身子很瘦,走得又很慢,仿佛隨時會被暮風卷走的一片枯葉。
這道身影一入眼中,王琚便覺出一股強大的威壓感,仿佛那是一個從地獄深處鑽出的魔王。王琚知道,這老者是個真正的魔王般的宗師級大術師,因為那道悠長的胡琴聲還在繼續。
隻一個手勢,那隻枯瘦的老手隻是穩穩地將琴弦向後拉去,這動作漫長無比,仿佛那琴弓很長很長,長得無儘無休。
那低沉的腔調,也似永遠不會停止。
凝音如線,直貫敵耳,這種以曲樂操控人心神的奇異術法,王琚以前隻是聽說過,一直以為是個傳說而已,想不到今日親見親聞。怪不得青瑛一直好整以暇,這位素以多謀廣博而聞名的辟邪司高手果然名不虛傳,竟在這裡埋伏了這樣一位絕頂大術師。
夕陽從老者身後照來,反襯得他整個人有些幽暗、神秘。王琚努力瞪大雙眼才看清老者的那張臉,臉上都是傷疤,更有兩道傷疤從額頭貫穿到下巴。左耳也不見了,隻是一片厚厚的傷疤,仿佛被什麼惡獸咬掉了。
這恐怖的老家夥到底是誰?
砰砰兩聲,王琚身邊又有兩名術師栽倒在地。
“青瑛姑娘,”王琚拚儘全力叫道,“是劉幽求!是他……讓我來找你的。”
“我憑什麼信你?”青瑛的眸中掠過一層厲色。
“劉幽求說了,他留下的計策,你一個人,辦不成……”王琚呼出最後一個字,也栽到了地上。
青瑛揮了揮手,那道低沉得讓人心悸的琴聲終於停歇。疤麵老者慢慢轉過身,緩步走向暮色深處。他走得挺慢,但幾步邁出,身形便忽然消失不見,仿佛在刹那間遁入了另一個空間。
王琚壓力頓消,隻覺全身已被冷汗浸透。這時他才想起來,這老者自始至終,居然從來沒有正眼瞧過自己。
“青瑛副使隱姓埋名,為家國圖謀大事,奇行義舉,孤忠大勇,有古仁人劍客之風。某衷心敬佩,請容某敬姑娘一杯薄酒。”
就在街角的一間小酒肆內,王琚親自給青瑛滿上了一大杯酒。死裡逃生後,他很機靈地將自稱由“本官”換作江湖化的“某”。
這間小酒肆很偏僻,隻有一個老掌櫃和一個店小二。此時這兩人都已昏睡不醒,經得兩位術師高手齊齊施法,這兩人醒來後也不會記得今天的任何事情。王琚帶來的七位高手則散在酒肆四周防範,此時屋內隻有王琚和青瑛兩人。那神秘的疤麵老者則不知去向。
“王侍郎言重了,青瑛所為,隻是要報家仇,與忠義無關。”青瑛接過酒盞,卻淡然笑道,“不過,今晚我正想痛飲。”
“好,”王琚見她舉杯豪氣十足地一飲而儘,放下酒盞時,眼角已隱見淚花閃動,不由微笑道,“姑娘果然豪氣遠勝須眉,王琚有幸,便陪姑娘痛飲三?杯。”
青瑛也不多言,酒到杯乾,跟他連儘了三盞。
這三大杯梨花燒落肚,即便是王琚也覺得臉紅腹熱,看青瑛時卻見這女郎麵不改色,腮上甚至沒有泛出一絲桃花紅,不由心下暗自稱奇。
“劉幽求擅出奇謀,與我交情莫逆。他在被抓前夜,隻見了兩個人,前一人是你青瑛副使,後一人,就是我……”王琚早知青瑛性子爽直,也不拐彎抹角,上來便直入正題。
“劉幽求當日不知怎的揣摩到了姑娘對太平公主的強烈敵意,隨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才給姑娘定下此計,你先從辟邪司消失,接管劉幽求留下的那批地下力量,他們也會助你避開辟邪司事後的盤查,然後,”王琚壓低聲音,一字字道,“你再設法潛入太平公主府……”
青瑛的秀眉一挑,沒有說話。
“我想,姑娘忍辱負重,絕不僅僅是要刺殺太平公主那樣簡單——與其將之一劍斃命,何不讓她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王琚又給她滿上了一杯酒。
“這些話,劉幽求已經跟我說過了。”青瑛又飲了一杯酒,隻是這一次她喝得很慢。不知為何,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清冷的笑意。
“姑娘見識高遠,應該已對眼前的形勢洞若觀火。現在萬歲與太平公主已經勢不兩立,但太上皇始終顧念兄妹之情,萬歲則對太上皇孝心為重,自然不能先行動手……”
青瑛撲哧笑道:“所以,你們隻能誘使太平搶先發難。所以,你們需要一支‘暗箭’——射進太平公主府的‘暗箭’。而最好的人選就是我!因為我已按著劉幽求的遺計,從辟邪司消失許久了……長安的人都知道,連陸衝都找不到我了!任是太平公主的人如何算計,都想不到萬歲的親信中還有我這號人物。”
王琚微微一凜,笑道:“劉幽求果然算無遺策,那麼,他有沒有告訴姑娘,如何打入太平公主府?”
“他說要等待時機,莫非王侍郎現在已有了計較?”
“不錯,現在時機已到,姑娘可準備好了?”王琚的目光灼灼閃動。
“不好!”
屋外響起一聲大喝。這喝聲竟傳自屋頂,也不知何時這小酒肆的屋頂上竟伏了個人。
“什麼人……哎喲……”店外傳來數道呼喝,王琚安排戍守的高手們這才發現了那人,但聽得慘呼之聲不斷,顯然有數位不速之客從不同方位向小店發起了突襲。
兩名高手術師已被那人閃電般擊倒。
房門忽然被撞開,那人已一陣風般閃入,一身新郎官的大紅襟袍極是刺眼,正是陸衝。
王琚的暗探護衛隨後趕來,卻被兩道凜冽的劍氣逼退,高劍風和袁昇並肩而?入。
“原來是陸將軍和袁將軍,都不是外人,你們都退下吧。”王琚愣了下,隨即打了個自我解嘲的哈哈。他知道在這三大高手麵前,自己所率的護衛實在不堪一擊,索性大方地將這幾人遣開。
“為什麼?”陸衝自一衝入屋內,就直勾勾地盯著青瑛,“你告訴我為什麼,忽然無聲無息地離開,一去不回,就為了劉幽求那個混賬跟你說的一席話?這席話便讓你就此跟老子一刀兩斷,再無往來……”
青瑛隻靜靜望著他,目光中五味雜陳,聽到他一連串地痛斥了許久,才幽幽歎了口氣道:“陸郎,忘了我吧……我彆無選擇。”
“是為了仇恨?”袁昇輕輕歎了口氣,“青瑛,這世上,並非隻有仇恨。”
“我知道,我全知道……”青瑛的神色忽然有些無奈,慢慢低下頭去,隻不過再昂起頭來時,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剛毅之色,“王侍郎,請接著說,如何能順利打入太平公主府?”
王琚瞟了眼氣勢洶洶的陸衝,有些尷尬,卻仍微笑道:“據說太平公主正在搜羅各色美女,準備擇一萬裡挑一的國色,進獻給皇上,以緩和姑侄間劍拔弩張的關係。我會設定一套路徑,保證你會被選中。”
“設計路徑?”青瑛又輕笑了一聲,“何必這麼麻煩……請諸君稍候。”
她款款起身,提著隨身包裹轉身走入酒肆逼仄狹窄的內屋。陸衝怔怔望著她窈窕的背影,一時氣結心塞,說不出話來。
隻聽得屋內窸窸窣窣之聲不絕,片刻後,青瑛嫋嫋而出。屋中的王琚、袁昇和陸衝儘皆呆住。
“玉鬟兒?”陸衝幾乎是呻吟般地吐出了三個字。
玉鬟兒,正是與今上李隆基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苦戀的少女,而在李隆基遭遇傀儡蠱之厄時,玉鬟兒為救李隆基自儘而亡。在她香消玉殞之後,李隆基始終對其念念不忘。
而在這片刻之間,青瑛已經易容成了玉鬟兒的模樣,任是袁昇和陸衝這樣的易容老手,也看不出絲毫易容的痕跡。
“原來讓萬歲念念不忘的玉鬟兒,竟是這副模樣,果然天姿國色,動人心魄。”王琚沒見過玉鬟兒,但聽得陸衝這一呼,立時明白了青瑛的心意。
李隆基當年與玉鬟兒之戀轟動長安,太平公主當然知道此事。如果長安忽然出現了一個酷似玉鬟兒的女子,她又怎能放過?
“這是什麼易容術,竟如此逼真?”計策草定,王琚當然更關心青瑛易容的真假程度,如果易容被人看出破綻,那麼此計就會完全失效,但他細看青瑛的臉頰,但見香腮如雪,明眸閃耀,幾乎全無瑕疵。
“這是我這些日子來苦修的一種西域蠱術,與當日的傀儡蠱相近,易容所需的輔料不是麵粉、膏膩等尋常物,而是一種奇異蠱絲,”青瑛輕敲著自己吹彈得破的玉頰,笑容卻有些無奈,“蠱絲不怕水洗,觸之溫潤,幾乎與皮膚無異。”
“簡直天衣無縫,佩服佩服!”王琚雜學淵博,對易容術也常鑽研,此時不禁歎為觀止。
“佩服個屁!”陸衝忽然大吼起來,“青瑛,老子答允你去了嗎?那地方是龍潭虎穴,是魔王之窟,你一個女流之輩,去那裡就是送死。老子不同意,絕不會讓你去。”
“陸大人,你是我的什麼人?”女郎揚起秀眸,依舊清清冷冷地望著他,“我青瑛行事,憑什麼要讓你應允?”
陸衝給她問得一愕。
袁昇眉頭緊蹙,踏上一步,正待言語。王琚忽道:“陸將軍,袁將軍,本官奉勸你們一句,千萬不要壞了萬歲的大事。二位要知道,這次大事是青瑛姑娘自己應允的,本官絕沒有絲毫威逼。”
這句話插得極是時候,袁昇的話登時被他噎住。
“即便報仇,就一定要如此嗎?”袁昇隻得無奈地望向青瑛。
“一定!”女郎幽幽吐了口氣,“袁老大不必多言了,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還有你,陸衝,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吧,你怎忍心把新人扔在家裡,還是回去?吧……”
陸衝僵立在那兒。眼前的意中人亭亭玉立,卻已經“變成”了玉鬟兒。
他心中酸苦難言,自己為了尋她苦心孤詣,幾乎可以放棄一切,而她為了報仇也是苦心孤詣,幾乎可以放棄一切,包括他陸衝。此時的她還是那樣冷冷清清,甚至沒有正眼看自己幾眼,似乎自己是個多餘的人。
陸衝忽然低頭,看到了自己滿身紅燦燦的新郎衣飾,陡覺全身冰冷,仿佛多日來的掙紮苦拚全沒了意義,隻想:“是呀,老子是個多餘的人,老子原是個多餘的人。在她心底,終究是要複仇的願望多些,而我,隻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點綴罷了。”
“陸將軍,”王琚饒有興味地望著這位新郎官,“既然這件大事是青瑛副使自己的選擇,那麼請你不要壞了青瑛的大事。”
陸衝卻仿佛沒有聽到。他慢慢轉過身,慢慢跨出屋去。
他苦苦追尋的人就在眼前,他為了找到她幾乎用儘了所有的心血。這一刻,他終於看到了她,卻已不想再多說一句話。
知道殘酷的真相後,說什麼都是廢話。
他隻能離開。
“陸衝……”袁昇無奈地喊了聲,卻也生出一種無力之感,隻得做個手勢,讓高劍風趕過去,陪在陸衝身邊。
袁昇黯然回頭,卻忽然發現青瑛直勾勾地盯著陸衝的背影。她緊咬著櫻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響,唇角被她咬出一線血痕。
“好了,”王琚轉身關上了店門,沉聲道,“閒人都走了,下一步怎麼做,不僅關乎萬歲的大事,也關乎青瑛姑娘的生死。袁將軍足智多謀,正好留下來一起參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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