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19-02-19 作者: 賈平凹
第12章

這就是周敏寫的那篇文章嗎?莊之蝶急急瀏覽了一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途說,且極儘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麼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莊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彆人,卻回家後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運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著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彩帶供人騎了照相的馬,竟傷心落淚。

莊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莊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莊之蝶當年還在一個雜誌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未能最後成為夫妻。莊之蝶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前邊的故事怎麼離奇荒唐那並不傷大雅,這戀愛之事牽涉了他人豈敢戲言?女性雖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情,卻那時與景雪蔭篤好,現在也後悔,雖內心如火而數年裡未敢動過她一根頭發,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如今寫成這般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已發生過了,那麼,雙方皆有家室兒女,景雪蔭的丈夫讀到此文怎麼感想?牛月清讀後怎麼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現在所寫的樣子,周敏是從哪兒得到的材料呢?莊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蔭讀了此文,她會怎麼看待我,認為這些隱秘之事必是我莊之蝶提供,是為了炫耀自己,要以風流韻事來提高自己知名度嗎?如果她的丈夫追問這一切,景雪蔭又會怎麼樣呢?莊之蝶愁苦起來了,放下雜誌,再沒心緒要見唐宛兒,急急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

十二年前,當景雪蔭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廳的時候,莊之蝶已是《西京雜誌》的編輯了。一張新的辦公桌放在了他的辦公桌的對麵,以會議室改做的作品編輯室就塞滿了五個人。作品組組長鐘唯賢,卻唯一能領導的隻有莊之蝶。一名老編輯是同鐘一塊進文化廳的,都是大學生,自然不服鐘的指揮;一名是比莊之蝶早來二年的李洪文,機敏精靈,能言善辯,曾經為鐘當作品組長出過力,鐘卻認定了他是小人,君子易處,小人難交,對自己有過恩惠的小人更難交,處處也就讓他;另一位姓韋是個寡婦,正與嚴副廳長談戀愛,鐘是不好領導的;而景雪蔭呢,廳長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來就不叫廳長叫叔叔。鐘唯賢的一個兵就隻是莊之蝶。夏收時派莊之蝶去郊區支援農民夏收;地震時命莊之蝶去參加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救災隊;早晨上班提開水;晚上下班關門窗。

五年的時間裡,莊之蝶在這裡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哭過,咒罵過,但他自離開了這裡,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咀嚼不完的。十二年過去了,廳長還是廳長,雜誌還是雜誌。那個韋寡婦已早做了嚴副廳長的夫人,調任了另一個部門成為處長。景雪蔭也棄文從政,提升為廳裡的中層領導。而鐘唯賢,永遠也沒出息的老頭,他既不信李洪文,又離不得李洪文,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擊敗了承包了三年雜誌、在經濟上一塌糊塗的上一個編輯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編。莊之蝶趕到那座熟悉的大樓上,自然是不停地與碰著的熟人打招呼,一推開還是那間會議室改做的編輯室,所有的編輯都在裡邊,每個人都拿了一條褲衩在抖著看。

猛然門被推開,收拾不及,見是莊之蝶,李洪文就叫起來了:“哎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件就給你了吧!”莊之蝶說:“這是乾什麼呀,一人一塊遮羞布!”一個麵孔陌生的人就走過來和莊之蝶握手,說:“莊老師你好,我是王鶴年,寫小說的,你給我們廠的產品提提意見吧!”李洪文說:“刊物整頓之後,業餘作者都給刊物拉廣告的,鶴年小說寫得不錯,他們廠是街道辦的小廠,他拉不來廣告,就送大家一些他們的產品。這是防性病褲衩哩,有性病治性病,沒性病防性病。”莊之蝶說:“這倒適合於你,我隻需要的是壯陽褲衩。”說得大家都笑了。鐘主編笑得臉縮成一團,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鏡擦眼淚,說:“之蝶,你過來,我這裡給你攢著好煙的。”就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紙盒,裡邊滿滿地裝了香煙。十多年前,莊之蝶開始抽煙的時候,就特意給鐘唯賢做了個大紙盒,因為業餘作者來送稿,首先是要敬編輯一支好煙的,鐘唯賢不抽煙,常是謝絕。莊之蝶就叮嚀不必謝絕,他可以代為消費的。後來的編輯叫苟大海的便說:“老鐘真是迂腐,莊之蝶現在還抽那種煙嗎?今日當著莊之蝶的麵,以後這煙我就代他接管了!”說著把煙盒拿過去,將煙全倒進自己抽屜,順手把自己的椅子給莊之蝶坐了。

莊之蝶坐下來,相互寒暄了許多,自然就談起了新出版的雜誌,編輯室人人激動。從內容的質量到封麵的設計,以及這一期的廣告宣傳,無一不充滿了自信,尤其談到周敏寫的那篇文章,誇耀郵局門口已張貼了海報,特意介紹這篇文章,編輯部已經決定再加印一部分雜誌,且要對周敏提高稿酬。李洪文說:“大作家,我已經說過了,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代人吃不完。現在你莊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這篇文章是不長,可以說隻吃到了你的腳趾甲;幾時我也要寫寫的,你說給我什麼吃?”莊之蝶說:“我什麼也不讓你吃!”李洪文說:“那好吧,某一日我寫一篇了,會署個女人的名字,看你讓不讓?你一定說:讓你吃口條吧!”莊之蝶就笑了:“讓你吃痔瘡!”周敏一直不說話,隻忙著給莊之蝶沏茶倒水,過來說:“莊老師,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見的。”莊之蝶就平靜了臉麵,正經對鐘唯賢他們說明他正是為這篇文章而來的,有個問題放心不下。

鐘唯賢也立即緊張起來,問道:“什麼問題?”莊之蝶說:“彆的都可以,就是寫我與阿×的關係,渲染得太過分了,會不會出現副作用呢?”鐘唯賢說:“這我也考慮了,我問過周敏,材料是哪兒得到的,周敏說材料不會失實的。”莊之蝶說:“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體寫,味兒就變了,雖沒有署真名,可環境、人物形象又太具體,你知道我和景雪蔭相好是相好,真還沒有發展到談戀愛的。”李洪文說:“這有什麼,通篇都在塑造了一個高尚的女性,談戀愛又怎麼啦?婚前和誰談戀愛都是正常的,何況你現在是大名人,能和這樣的名人談戀愛也是一個女人的榮光,她景雪蔭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麼一段美麗的豔史。”莊之蝶說:“洪文你彆胡說,我雖然相信景雪蔭不是那號人,但咱們畢竟是在中國,要看現實。她現在有家庭,又有領導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對誰都不利的。”鐘唯賢問:“那你的主意呢?”莊之蝶說:“編輯部極快派人去給景雪蔭送一份雜誌,說明情況,把可能出現的矛盾處理在萌芽時期。”周敏說:“我去尋過了,她還沒有回來。”莊之蝶再強調:“一等回來,立即就去!”李洪文說:“你放心,這事由我們辦好了。

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費,今日要請你的客,讓我們都沾沾光嘛!”周敏說:“沒問題,大麥市街老賈家的灌腸包子,吃多少我買多少。”莊之蝶說:“李洪文還是老毛病,從來都是叫嚷彆人請他吃,沒聽說過要請人吃的。”李洪文說:“這沒辦法,老婆管著錢呀!如果你護著周敏不請客,你就請請大家。”苟大海說:“咱們玩玩麻將吧,誰贏了誰請客。”莊之蝶問鐘唯賢:“這行嗎?”鐘唯賢說:“你們又不玩錢的,你們玩吧,我還有個事,我就不陪你了!”莊之蝶笑了笑,和鐘唯賢握手告彆,送他出門了,李洪文立即關上門,說:“我們的領導怎麼樣?瞧那話多有水平,他不反對咱們玩,但若出了事,他什麼責任也沒有的,這就叫會當領導!”苟大海說:“他要會當領導,也不是乾了一輩子還是個主編,連個處級乾部都不是。”莊之蝶說:“他一輩子膽小怕事。”辦公桌就橫過來,李洪文從桌鬥取了麻將,周敏又給各人麵前放下茶杯、煙灰缸。莊之蝶對周敏說:“這裡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幫我去一趟市報社嗎?”周敏問:“什麼事?”莊之蝶說:“這裡有一份寫企業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給報社文藝部張主任,讓他越早越好地登出來。”周敏高興地去了。

莊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個年輕的編輯小方開始打點執風,結果莊之蝶坐東,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卻要和苟大海換位子,說莊之蝶有錢,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藝不高,看不住下家的。莊之蝶說:“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屬木命,北方位屬水。”李洪文說:“你也懂這個?”莊之蝶說:“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臉紅起來,說:“我說過的,今日就要贏你。你帶了多少錢?”莊之蝶脫下鞋來,鞋殼裡平鋪了二十元錢。苟大海說:“莊老師真逗,錢怎麼裝在那兒?”莊之蝶說:“以前我還在文化廳的時候,錢欺負過我,現在我就把它踩在腳下!”李洪文說:“那麼兩張,頂得住我一個自扣嗎?”莊之蝶說:“這彆擔心,你贏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於白手奪刀。”開場第一圈,莊之蝶果然自扣了一莊,平和了一莊,氣得李洪文直罵牌是舔溝子①,不抽煙的人偏要抽莊之蝶一支煙,說要沾沾紅人的光,一支煙未抽完,倒嗆得鼻涕眼淚地直咳嗽。

說到煙,小方就問起莊之蝶在文化廳工作時是不是老抽鐘唯賢的煙,這樣從抽鐘唯賢的煙自然說到鐘唯賢,莊之蝶問:“老鐘現在日子怎麼樣?他老婆還來單位不?”苟大海說:“老鐘夠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個惡婆子,前一個月初三那惡婆子又來了,當著眾人的麵竟能把他的臉抓出血來。”莊之蝶說:“他有什麼辦法!我還在文化廳時,他們就分居著,老婆一來,他就慌了。大家都勸他離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離。沒想他也真能湊合,現在了還是這樣!”李洪文打出一張牌,莊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後悔說打錯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張牌,說:“我倒有個機密。你們誰也不能傳出去!”小方說:“李老師一天到黑總有機密!”莊之蝶說:“李洪文有特務的才能,當年嚴副廳長和韋寡婦談戀愛,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他能藏在廁所四個小時,觀察廁所對門的韋寡婦房裡,嚴副廳長是幾時幾分進去的,幾時幾分拉滅燈的。”

李洪文說:“後來怎麼樣,他們不是結婚了嗎?”莊之蝶說:“正是人家要結婚,你那監視有什麼價值?”李洪文說:“這他們倒感謝我的,我公開了機密,才促成了他們一場好事。”莊之蝶說:“好、好!老鐘有什麼機密?”李洪文說:“老鐘靠什麼能活下來?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輕時他喜歡他的一個女同學,大學畢業後,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聽說那位女同學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間找不下個對象,經人介紹和現在這個郊區的老婆結了婚。前幾年,偶爾得知他的那個女同學還活著,在安徽的一個縣中教書,況且已經離了婚,獨身過活,就整日嘮叨這女同學如何地好。他給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麼總不見回信。或許這女同學早不在了人世,或許壓根兒就不在安徽的那個中學,一切都是誤傳。可老鐘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發室信欄裡看有沒有他的信。”小方說:“他剛才出去,一定又去收發室了吧。”

李洪文說:“我知道他乾什麼去了——職稱又開始評定,還不是為他那個編審的名分兒給評審會的人說情去了!真窩囊,前年該評職稱了,武坤當了主編,把老頭丟在一邊;這次又要評了,卻說老鐘才當了主編,資曆還欠些。和!”李洪文說著就推倒了牌。這一和是莊上和,又接連和了三次,李洪文話就越發多,不斷地總結和牌的經驗,又訓斥苟大海不會下牌,怎麼就讓莊之蝶又碰吃了個八萬,再是反複提醒刀下見菜,誰也不許欠賬。小方說:“李老師是輸了嘴噘臉吊的,贏了就成了話老婆!”李洪文說:“我現在成你們共同的敵人了,都嫉妒開了。贏牌也不見得是好事的,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嗨!對不起了,又一個杠。”從後邊揭了一張,再打出一張。“飯稠了又有豆兒,可惜不是杠上開花。之蝶呀,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老鐘沒評上編審,是吃了武坤的虧,可景雪蔭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熱,這你得說說她了。”莊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還再沒有和牌,已經借了苟大海三張票子,眼裡盯著牌,腦子裡卻儘是鐘唯賢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想象不來幾十年裡老鐘是怎樣活過來的?聽李洪文讓他勸說景雪蔭,就苦笑了:“這是人家的自由,我憑什麼說人家?老鐘這麼大年紀還天天盼女同學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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