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文說:“還有機密的!你去過他房子嗎?他房子裡放了許多補陽藥,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幾年,從不在一塊同床共枕,也未見他和彆人有什麼瓜葛,我想他現在突然吃這補陽藥,一定是女同學給了他希望,盼望聯係上能在晚年結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說著,突然大叫:“扣了!”梆的一聲,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斷,一半從窗口飛出去。眾人看時,他要扣的牌是夾張兩餅,手是獨捏了一個成了一餅的半塊牌。苟大海首先說:“哪裡扣了?夾張的要兩餅,你扣的是一餅!”李洪文說:“你沒看見牌斷了嗎?”小方也說:“那我們不管,你手裡是一餅,夾的是要兩餅,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飛去的那個餅,自然難以尋著,要大家付錢,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氣了。莊之蝶說:“不算這個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歸一了,你要他們脫褲子當襖還債嗎?”李洪文說:“你們這些人賴賬,那我就不請客了,權當把錢發給你們自個去吃飯吧!”莊之蝶說:“不讓你請客,我請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錢,讓小方叫老鐘也一塊去吃飯。小方去了,但老鐘人不在宿舍。四個人於是到大麥市街吃了灌腸包子,又到茶館喝了幾壺茶,天黑下來方才散了回家。
莊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輸得這麼慘,李洪文說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自己牌場上這麼臭,莫非情場上有了好事?立在那裡發了一會呆,後悔沒有去找唐宛兒。心動著現在去吧,又覺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雙仁府來。
雙仁府巷口,黑黝黝蹲著一個人,見莊之蝶過來,突然站起來吆喝:“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看清是那個說謠兒的老頭,就笑著說:“天這般黑了,你老還收什麼破爛?”一個嗝胃裡躥上一股酒氣。老頭並不理睬,拉了鐵軲轆架子車一邊順著大街走,一邊倒獨說獨謠,竟又是一段謠兒:
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傷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紀檢委員會,書記說:該喝的不喝也不對。
莊之蝶推開門,屋裡燈明著,夫人和洪江坐在沙發上一邊點錢一邊用計算器算賬。莊之蝶瞧見沙發上一遝一遝大小不一的錢票,說:“嗨,這一月大賺了嘛!”牛月清說:“賺什麼了?進了一批金庸的武俠書,先還賣得可以,沒想到那一條街上,嘩嘩啦啦一下子又開了五家書店,又全賣的金庸的書,南山猴——一個磕頭都磕頭,貨就壓下了。這些錢算來算去,勉強付那兩個姑娘的工資和稅務所的稅金,前幾天洪江買了三個書櫃,現在還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隻是浪跑,也不去過問一下,洪江說湖南天籟出版社新出了一本書,叫什麼來著?”洪江說:“是《查太萊婦人》。”牛月清說:“這《查太萊婦人》正紅火哩,可進不來貨,你不是認識天籟出版社的總編嗎?他們總是來信約你的稿,你就明日拍個電報,讓他們也給咱發一批書來嘛!”莊之蝶說:“這還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義去個電報。”洪江說:“我就要你這句話,要不,你又該說我借你的名兒在外胡來了。”莊之蝶說:“隻能是這份電報以我的名,也不要說書店就是我開辦的。
”洪江說:“你就是太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這書店字號,什麼好書都能進得來的!”莊之蝶說:“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辦書店,會有什麼想法?!”洪江說:“現在什麼時候了,文人做生意正當得很哩,名也是財富,你不用就浪費了,光靠寫文章發什麼財,一部中篇小說抵不住龔靖元一個字的。”牛月清說:“洪江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說說。”洪江說:“開了這一年書店,我也摸了行情,寫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又不如編書的。現在許多書店都在自己編書,或者掏錢買出版社一個書號,或者乾脆偷著印,全編的是色情凶殺一類的小冊子,連校對都不搞,一印幾十幾百萬冊,發海了!朱雀門街的小順子,什麼雞巴玩意兒,大字不識的,卻雇人用剪刀和膠水集中社會上各類小冊子中的色情段落,編了那麼一本,賺了十五萬,現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車,見天去唐城飯店吃一頓生猛海鮮。”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咱不能這樣乾。”洪江說:“我知道你要這麼說。現在有一件事,我和師母商量了,一個書商拿來印好的一本武俠書,署名是劉德寫的,賣不動,想便宜一半賣給咱。
我想了,咱接過來,換一個封麵,署上金庸大名,一定會賺許多錢的。”莊之蝶說:“這怎麼就能賺許多錢?”洪江說:“金庸的書賣得快,這書當然寫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來,我寫的是全庸啊!這事你由我辦好了,隻是得籌十萬元,這你和師母要想辦法。”牛月清說:“隻要你老師同意,錢我籌。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來,說是明日要給他娘過七十大壽,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萬,咱再取了存折,十萬元也湊夠了。”莊之蝶說:“老太太七十大壽了?我還以為那是六十出頭的人!這是要去的,可這是去向人家賀壽,怎麼開口借錢?”說了一回,一時意見不攏,牛月清就打發洪江先回書店去了,低頭問:“你今晚還過文聯那邊去嗎?”莊之蝶說:“天這麼晚了,過去又得讓人開大門。”牛月清說:“要是早,你就又過去了?咱這是什麼夫妻?!”莊之蝶沒有言語,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隨後來睡,兩人誰也不接觸誰,就聽到了城牆頭的塤聲如訴如泣。莊之蝶說:“這是誰在吹塤?”牛月清也說了一句:“這是誰在吹塤?”說畢了,又歸於寂靜。
莊之蝶說這句話時是心裡這麼想著,原不想說出聲來卻說出了聲。沒料牛月清也說了一句,他現在就希望牛月清趕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卻在被窩裡窸窸窣窣動起來,並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過去。莊之蝶擔心會這樣,果然真就這樣來了,他厭惡地背了身去,裝做全然地不理會。這麼靜躺了一會兒,又覺得對不起女人,轉過身來,要行使自己的責任。女人卻說:“你身子不好,給我摸摸,講些故事來聽。”莊之蝶自然是講已經多少次重複過的故事。女人不行,要求講真故事,莊之蝶說:“哪裡有真實的?”女人說:“就講你發生過的。”莊之蝶說:“我有什麼?家裡的豬都餓得吭吭,哪有糶的糠?!”女人說:“我倒懷疑你怎麼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邊全給了彆人!”莊之蝶說:“你管得那麼嚴,我敢接觸誰?”女人說:“沒人?那景雪蔭不是相好了這麼多年嗎?”莊之蝶說:“這我起咒,人家一根頭發都沒動過。”女人說:“你好可憐,我以後給你介紹一個,你說,你看上誰了?”莊之蝶說:“誰也看不上。”女人說:“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隻是沒個賊膽罷了。
剛才說汪希眠給他娘過壽,你一口應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興,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莊之蝶說:“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語了。莊之蝶以為她已睡著,沒想牛月清卻說:“汪希眠老婆愛打扮,那麼些年紀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莊之蝶說:“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說:“收拾著給誰看呀?我聽龔靖元老婆說,她年輕時花著哩!當年是商場售貨員,和一個男人下班後還在櫃台內乾,口裡大呼小叫地喊,彆人聽見了往商場裡一看,她兩條腿舉得高高的。彆人就打門,他們竟什麼也聽不見,一直等來人砸門進來了,還要把事情乾完了才分開!”女人說著,突然手在莊之蝶的下邊摸去,一柄塵根竟挺了起來,便拉男人上去……(此處作者有刪節)不覺叫了一聲,身子縮成一團。
莊之蝶說:“原來你也沒能耐的?”女人說:“我沒說你,你倒彈嫌了我。你總說你不行,一說起汪希眠老婆,你就興成那樣了?!我哪裡比得上你好勁頭,你是老爺的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兩處的家,什麼事我不操心?”莊之蝶說:“快彆胡說!你才多大年紀,周敏那媳婦雖比你小六七歲,可她受的什麼苦,臉上卻沒一條皺紋的。”牛月清就惱了,說:“一個汪希眠老婆你還不夠,還要提說唐宛兒,她受什麼苦的?聽夏捷來說,她是同周敏私奔出來的?”莊之蝶說:“嗯。”女人說:“能私奔出來,在家肯定是什麼活兒也不乾的姑奶奶身子!說女人賤也就賤在這裡,男人對她越是含在口裡捧在手裡,她越是溫飽了思淫,要生外心的。”
莊之蝶說:“夏捷幾時來的?”女人說:“半後晌來的,來了給我帶了一隻菊花玉石鐲兒,說是唐宛兒讓她捎給我的,說那日請客我沒能去,心裡過不去。”莊之蝶說:“你瞧瞧,人家對你這麼好的,你倒背後還說人家不是。玉鐲兒呢?讓我瞧瞧什麼成色?”女人說:“我這麼胖的胳膊,根本戴不進去,裝在箱子裡了。我哪兒是說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見著一個女的了,就回來拿人家的長處比我的短。彆說人比人比死人,如果這個家我百事不操,我也不會這麼些皺紋!”莊之蝶趕緊不再提唐宛兒,說:“你也是辛苦,趕幾時請一個保姆來,前幾日趙京五說他幫咱物色一個的,到時候你就也不乾,動口不動手地當清閒主兒。”牛月清氣消下來,說:“那你看吧,我也會保養得細皮嫩肉哩。”兩人說了一陣話,女人偎在丈夫的懷裡貓一般睡了,莊之蝶卻沒有睡意,待女人發了鼾聲,悄悄坐起來,從枕下取了一本雜誌來看,看了幾頁又看不下去,吸著煙指望城牆頭上的塤聲吹動。但這一晚沒有塤聲,連收破爛的老頭的吆喝也沒聽著。
翌日,牛月清去老關廟商場的糕點坊去定購壽糕,又特意讓師傅用奶油澆製了恭賀汪老太太七十大壽的字樣,又買了一丈好幾的蘇州細綢、一瓶雙溝老窖、一包臘汁羊肉、二斤紅糖、半斤龍井回來。莊之蝶卻不想去。牛月清說:“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問起我怎麼說?”莊之蝶說:“今日那裡一定人多,亂七八糟的,我也懶得去見他們說話。汪希眠問起,就說市長約我去開個會,實在走不開身。”牛月清說:“人家要你去,是讓你給汪家壯臉的,汪希眠見你不去生氣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錢,若慷慨就罷了,若有個難色,我怎麼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還是嫌我去了丟顯你,那我就不去了。”莊之蝶說:“你這女人就是事多!我寫幅字你帶上,老太太一定會高興的。”說畢展紙寫了“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
牛月清一走,莊之蝶就思謀著去周敏家,琢磨該拿些什麼送唐宛兒。在臥房的櫃裡翻了好大一會兒,隻是些點心、糖果一類,就到老太太房裡,於壁櫥裡要找出一塊花色絲綢來。老太太卻要給他說話,嘮叨你爹天麻麻亮就來說潑煩了,她問大清早的生哪裡的氣,你爹說了:“我管不住他們,你們也不來管他們!”莊之蝶問:“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也問他們是誰。我們的女婿這麼大的人物,和市長都平起平坐吃飯的,誰敢來欺負了你?你爹說,還不是隔壁新的小兩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穩,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會說謊的,你今日既然不去做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兒看看,真有那煩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釘在那裡!”老太太說罷就去院裡用刀在一株桃樹上削桃節兒。莊之蝶又氣又笑,忙扶她回來,削了三四節桃木棍,答應去看看的。
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開,不想牛月清的乾表姐從郊區來了,給老太太帶了一包小米。老太太好生喜歡,笑著笑著就哭起來,說這閨女不記著她,問她爹在乾什麼,一年半載也不來看看,現在鄉裡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並不向他借錢用嘛。乾表姐忙解釋他家承包了村裡的磚瓦窯,老爹雖乾不了體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實在抽不開身。老太太就說:“現在抽不開身了,當年怎麼三天五天來一趟,吃了喝了,走時還要帶一口袋粗糧回去,那就有空了?!”說得乾表姐臉一陣紅一陣白。莊之蝶就圓場說娘老了,腦子不清楚了,整天價胡說。乾表姐說:“我哪兒就怪老人的?她說的也是實情,當年我們家孩子多,日子恓惶,全憑老姑家周濟的。”就對老太太說,“老姑,你罵我爹罵得好,我爹也覺得好久沒來看你了。再過十天,鄉裡過廟會,有大戲哩,這回我爹特意讓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說:“城裡有易俗社、三義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戲從不買票的,我倒去鄉裡看戲?”乾表姐說:“戲園子裡看戲和土場上看戲不一樣的,再說鄉裡富了,我爹說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
老太太說:“這我就得去了!可你隻請我,怎不也請了你老姑父?”乾表姐臉色煞白起來,直拿眼睛看莊之蝶。莊之蝶說:“她就這樣,一會兒說人話,一會兒說鬼話。”乾表姐說:“請的,請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莊之蝶無奈,隻好說讓乾表姐吃些東西再去,乾表姐說她不饑的,卻還是把莊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家裡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櫃上的那盞台燈,眼饞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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