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用一塊淺色淡花紗巾苫了,旁邊站著一個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一束塑料花,熱熱鬨鬨,隻襯得黑與白的牆壁和家具莊重典雅。柳月感歎,有知識的人家畢竟趣味高,哪裡會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滿屋子花花綠綠的俗氣。客廳往南是兩個房間,一個是主人的臥室,地上鋪有米黃色全毛地毯,兩張單人席夢思軟床。各自床邊一個床頭矮櫃。靠正牆是一麵壁的古銅色組合櫃,臨窗又是一排低櫃。玫瑰色的真絲絨窗簾拖地,空調器就在窗台。恰兩張床的中間牆上是一巨幅結婚禮服照,而門後卻有一個精致的玻璃鏡框,裝著一張美人魚的彩畫。柳月感興趣的是夫婦的臥室怎麼是兩張小床,一雙眼睛就疑惑地看著莊之蝶。莊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說:“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這一笑,書房裡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來,柳月窘得滿臉通紅。莊之蝶介紹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書房,直盯盯看著,說:“這哪裡是保姆,來了個公主嘛!”問,“你是哪裡人?”柳月說:“陝北人。”
汪希眠老婆說:“我知道,那裡有兩句話:‘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點了頭說:“汪家大姐真有知識!”汪希眠老婆說:“有知識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這書房!”柳月扭頭看起來,這間房子並不大,除了窗子和門外,凡是有牆的地方都是頂了天花板高的書架。上兩層擺滿了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古董。柳月隻認得西漢的瓦罐,東漢的陶糧倉、陶灶、陶繭壺,唐代的三彩馬、彩俑。彆的隻看著是古瓶古碗佛頭銅盤,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層全是書,沒有玻璃暗扣扇門,書也一本未包裝皮子,花花綠綠反倒好看。每一層書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擺了各類瓦當、石斧、各色奇形怪狀石頭、木雕、泥塑、麵塑、竹編、玉器、皮影、剪紙、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還有一雙草鞋。
窗簾嚴拉,窗前是特大的一張書桌,桌中間有一尊主人的銅頭雕像,兩邊高高堆起書籍紙張。靠門邊的書架下是一方桌,上邊堆滿了筆墨紙硯,桌下是一隻青花大瓷缸,裡邊插實了長短書畫卷軸。屋子中間,也即那沙發前麵,卻是一張民間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藝考究,桌上是一塊粗糙的城磚,磚上是一隻厚重的青銅大香爐。爐旁立一尊唐代侍女,雲髻高聳,麵容紅潤,鳳目娥眉,體態豐滿,穿紅窄短衫,淡紫披巾,雙手交於腹前,一張俊臉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見這唐侍女就樂了,說:“她好像在動哩!”莊之蝶立即興奮了,說:“柳月的感覺這麼好,立即就看出來了!”便點了一炷香在香爐,爐孔裡升起三股細煙上長,一直到了屋頂如白雲翻飛,說:“現在再看看。”
眾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飄飄然向你來了哩!”夏捷就說:“這真是緣分,你們看看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簡直是照著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覺得酷像,說了句:“是我照著人家生的吧!”說罷倒羞起來,歪在門框上不語了。莊之蝶說:“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來書房看看書的。”夏捷說:“喲,你這書房是皇帝的金鑾殿,凡人不得進來,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這半天,柳月一來倒給這麼大的優待了!”莊之蝶臉也紅了,說:“柳月從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發抓住不放,說:“喲喲,說得好親熱的,你家人了?!”走過去,附在莊之蝶耳邊悄聲說:“請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彆犯錯誤啊!”莊之蝶大窘,麵赤如炭。柳月並沒有聽見他們耳語了什麼,卻明白一定與自己有關而羞了主人,就說:“讓我看書,我是學不會個作家的。每日進來打掃衛生,我吸吸這裡空氣也就夠了!”門外卻有人在說:“打掃衛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過莊老師的血,蚊子也是知識蚊子,讓我們來了叮叮我們,也知識知識!”
眾人回頭看去,書房門口站著的是一位美豔少婦,少婦身後是周敏,笑容可掬的,提了一包禮品。莊之蝶霍地站起來,站起來卻沒了話。少婦是極快地目掠了他一下,嘿嘿嘿地笑說:“莊老師,我們來遲了,你不給我們介紹介紹嗎?”莊之蝶立即活泛開來,接過周敏的禮品,擁他們進得書房,一一介紹了。輪到說這是大畫家汪希眠的夫人,那老婆就說:“要介紹就介紹我,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
伸了手和唐宛兒先握了,說:“天下倒有這麼白淨的人,我要是男人,舍了命都要去搶了你的!”一句話卻說得唐宛兒噎了氣,臉上頓時灰了光彩,直到莊之蝶讓她與柳月認識了,才緩過勁來,但再不正眼兒看汪希眠老婆,隻和柳月說個不停,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來捏去,還從頭上拔一支紅發卡彆在柳月頭上,說:“我怎麼見你這般親的,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了麵的!小妹妹,你可要記著我,彆以後我來拜見莊老師了,你就是不開門!”柳月說:“你是莊老師的鄉黨、朋友,我要不開門,你就向莊老師告狀,這張臉也就全讓你掐了!”夏捷一直不言語,末了說:“小騷精,話說完了沒有?我一直等著你下棋哩!”唐宛兒說:“急死你,我還得去見見師母的。”柳月就說:“我也該去廚房了,我領你去。”去了廚房,柳月說:“大姐,來了客人啦,你快去歇了說話,我給孟老師做下手。”周敏忙把唐宛兒介紹給牛月清,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一抬頭見麵前立著一位鮮活人兒,兀自發了個怔。柳月俊是俊,眉眼兒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這唐宛兒眼睛深小,額頭也窄些,卻皮肉如漂過一樣,無形裡透出一種亮來。
牛月清瞧著那鬢發後梳,發根密集,還以為是假貼了的,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鬢,就大聲地說道:“是唐宛兒呀,咱雖是頭次見麵,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聽得生繭子!總說讓你莊老師引我去看看你,卻總走不脫身。
跟了他這名人,他一天到黑忙,我也忙,卻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可話說回來,咱是沒腳的蟹,不為人家忙著服務又能乾什麼?常言說,女人憑得男子漢,吃人家飯,跟人家轉嘛!”孟雲房說:“這話沒說完,吃人家飯,跟人家轉,晚上摸人家××蛋!”牛月清說:“你這張屎嘴,甭說唐宛兒叫你老師,人家也是多大點的嫩女子,不怕失了你架子!”孟雲房說:“初認識時稱老師,你以為咱真就是老師?三天五天熟了,狗皮襪子有什麼反正!之蝶沒出名時候,也不恭敬叫過我老師?現在怎麼著,前年叫老孟,去年叫雲房,現在是下廚房的夥夫了!你說唐宛兒是嫩女子,唐宛兒什麼沒經過?前個月我去華山腳下的華陰縣去講《易經》,長途車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機停了車,一車人都擁下去解手,一個小夥子一下車門口就尿,後邊下來母女兩人,老太太忙攔了女兒,就說啦,你這人太不像話,尿尿好賴避著人呀!小夥說,大媽呀,你這般年紀了,我在你麵前還不是個娃娃嗎?沒有啥的。
那姑娘卻撇了嘴,說,你還是娃娃,你騙誰的?瞧你那東西成了啥顏色了,你當我是外行哩?!”牛月清抄起掃麵笤帚就在孟雲房頭上打,拉了唐宛兒出了廚房,說:“甭理他,他越說越得能的!”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了,牛月清便謝呈了送她玉鐲兒的事,忽想著莊之蝶曾說過唐宛兒臉上沒一根皺紋的,看了看,果然沒有。就問平日用的什麼麵奶,搽的什麼油脂,說:“你見過汪大嫂子嗎?她告訴我白天用黃瓜切成片兒,一頁一頁貼在臉上十五分鐘,讓皮膚吸收那汁水兒,夜裡睡前拿蛋清兒塗臉,蛋清兒一乾,把臉皮就繃緊了,這樣就少皺紋的。”唐宛兒說:“我倒不用這些!有那麼多黃瓜和雞蛋我還要吃的,那是有錢有閒的人家用的法兒,我胡亂地用些化妝品罷了!”牛月清說:“我現在知道了,你是天生的麗質,我怎麼也比不得的了,況且這家裡裡裡外外都是我操持忙亂,沒心性也沒個時間清閒坐在那兒拾掇腳臉!”唐宛兒便提高了聲音說:“師母真是賢惠人!你口口聲聲為莊老師活著的,其實外邊誰不知道有了你這賢內助才有了莊老師的成就。出門在外,人們說這就是莊之蝶的夫人,這就是對你的尊重和獎賞嘛!”
唐宛兒的話自然傳到書房,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聽在耳裡,臉上就不好看起來,低聲問夏捷:“這小腸肚蹄子,倒揶開我了,我可沒得罪了她呀!”夏捷笑笑,附在耳邊說了周敏和唐宛兒私奔的事,汪希眠老婆叫了苦:“天呀,我剛才說那話,可真是無意的,她就這麼給我記仇了?這麼心狠的人,跑了就跑了,男人不說了,孩子畢竟是心頭肉也不要了?!”
如此亂糟糟說了許多話,自鳴鐘敲過十四下,牛月清就拉開廳室的飯桌,孟雲房擺上了八涼八熱,四葷四素,各類水酒飲料,招呼眾人擦臉淨手都入席了。孟雲房不吃酒不動葷,聲明他一人在廚房忙活,末了炒些素菜自個享用,就不坐席。眾人說聲:“那就辛苦您了!”遂吆喝舉杯。莊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再碰了夏捷的杯,依次是周敏、唐宛兒、趙京五,最後是柳月。柳月說:“和我也碰呀?我是該敬你的!”莊之蝶說:“酒席上不分年齡大小,資曆高下。”柳月說,“那也輪不到我,你和大姐碰了,我再碰!”牛月清說:“我們兩個還真沒碰過杯喝酒的。”眾人便說:“今日你們就碰碰,來個交杯酒!”牛月清說:“來就來吧,老夫老妻了,來一個給大家湊湊興!”竟用拿杯的手套了莊之蝶的胳膊,眾人又是一聲兒笑。
唐宛兒笑著,卻沒有聲,拿眼兒看柳月,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兒。柳月正笑得開心,拿眼也看了唐宛兒,唐宛兒卻並沒對應,彆轉了頭去,看一隻從窗台花盆上起飛的蒼蠅。那蒼蠅就飛過來落在了莊之蝶的耳朵梢上,莊之蝶一手舉了酒杯,一條胳膊又被牛月清套了,動彈不得,頭搖了搖,蒼蠅並不飛走。唐宛兒在心裡說:若是天意,蒼蠅能從他耳朵上落到我頭上的。果然蒼蠅就飛過來,停在唐宛兒的發頂上了,這婦人會心而笑,絲紋不動。周敏卻看見了,吹了一口氣來,蒼蠅就在桌上飛來飛去的,唐宛兒惱得拿眼剜他。這一切夏捷看見了,說:“瞧著人家老夫妻要喝交杯酒,這小兩口也忍不住了!”唐宛兒就笑嗔道:“快彆節外生枝,讓老師師母喝呀!”便動手去扇已經停在豬蹄盤沿上的蒼蠅,這麼一扇,蒼蠅竟直直掉在了牛月清的酒杯裡。
當牛月清套了莊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唐宛兒眉宇間閃過一道陰影,心裡酸酸的不是味道,尋思牛月清年紀大是大了,五官卻沒一件不是標準的,活該是有福之相,遠近人說莊夫人美貌,也是名不虛傳。但是,唐宛兒總覺得這夫人的每一個都標準的五官,配在那張臉上,卻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貴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於是又想,我除了皮膚白外,眼睛是沒有她大的,鼻子沒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來,整體的感覺卻要比她好的。這當兒,蒼蠅落在酒杯裡,眾人都一時愣住,不言語了,她心裡一陣慶幸,臉上卻笑著說:“師母,要喝喝大杯的,換了我這杯吧!”便將自己的酒杯遞給了牛月清,交換了牛月清那杯,悄聲潑在桌下。莊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兒,親自拿了酒瓶,重新給唐宛兒倒滿了酒,說:“唐宛兒,這裡都是熟人,我也用不著招呼,你和柳月初來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興了!”唐宛兒說:“在你這裡我作什麼假?我借花獻佛,敬師母一杯,上次你沒去我家,過幾日我還要請你去我那兒再喝的。”兩人又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兩杯下肚臉就燒得厲害,要去內屋照鏡子,唐宛兒說:“紅了多好看的,比塗胭脂倒勻哩!”
三巡酒喝罷,隻有周敏、趙京五和莊之蝶還能喝,婦道人就全不行了。莊之蝶說:“今日就是來喝酒的,你們都不喝這不行,咱們行個酒令才是,還是按以往的規矩,輪流說成語吧!”柳月說:“我真是開了眼了!”唐宛兒說:“開什麼眼了?”柳月說:“沒來之前,我就想這知識分子家是怎麼今生活法?來了以後瞧你們什麼話都說,和常人一樣嘛,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樣了!以往我見過的酒席上不是劃拳就是打老虎杠子,哪裡有過說成語的,這成語怎麼個說法?”莊之蝶說:“其實簡單,一個人說句成語,下邊的人以成語的最後一字作為新成語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以此類推,誰說不上來罰誰的酒。”柳月說:“那我就去換了孟老師來!”牛月清說:“柳月,你年輕人哪個不高中畢業,還對不出來?要說對不上來的,隻有我哩!”孟雲房在廚房接了話茬兒說道:“常言說,要得會,給師傅睡。你能對不上來?”牛月清就又罵孟雲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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