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吃?!必須十天之內水要到那裡,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裡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裡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緊讓德複去製止。我心裡在想,老百姓太好了,隻要你真正為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莊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裡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誌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準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豈有此理!”市長說著,就取了一遝稿件給莊之蝶,說:“你看看。”莊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複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703房間?”莊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
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複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莊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內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 周末 》報的批評。黃德複說:“今日《 周末 》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陰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 周末 》,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毀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隻是省市兩報常鬨彆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麵,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
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麵來也行。”莊之蝶說:“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黃德複說:“後天就要選舉,隻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抽下彆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複即刻委托了人出去采買電飯鍋、烤箱、電子遊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莊之蝶卻麵有難色了。黃德複問:“你晚上有事?”莊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黃德複說:“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碰上什麼人纏住了身。”莊之蝶心裡叫苦不迭,隻好說:“那就不去了。”
這一夜裡,莊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複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隻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內容和《 周末 》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況如何,咱要慎重著好。”主任就不敢做主了,來他的宿舍見莊之蝶和黃德複。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情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秘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子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後天一定發排怎麼樣?”黃德複說:“這不行呀,讓抽下來的稿件後天發不一樣嗎?”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壓了三天,人家是讚助了報社一個征文活動,廠長來鬨了幾次。
”黃德複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就正說反說,硬纏軟磨,最後達成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莊之蝶見事情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複回飯店。黃德複卻要等著報紙最後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盹,校樣出來,黃德複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叫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複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煙,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隻雞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誇黃德複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動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抽下一則短消息,排進去,樂得黃德複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遝新報,莊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複拉扯到車裡欲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
車駛過清虛庵前的路口,莊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裡,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複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打開房門,三室一廳,因為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複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麵讓古都飯店運來幾個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來,甚至再讓送一套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享用的。莊之蝶又說了一番感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夥年輕人圍著,正說出了一段謠來:
十七十八披頭散發。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七十七八振興華夏。
黃德複就皺了眉頭,叫道:“嗨,老頭!你在這兒胡說什麼?”老頭扭頭看了,說:“我沒說什麼,我說什麼了!”黃德複說:“你要再胡說,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趕出城去!”老頭立即把草帽按在頭上,拉了鐵軲轆架子車就走,沙啞的聲又叫喊了:“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此時還在二樓的樓梯上,正要給下邊的黃德複說話,一腳踩空,骨碌碌就躍滾下來,把腳崴了。
在醫院裡住了三天,敷上藥膏,莊之蝶是可以單腿蹦著活動了,就回來住在了雙仁府這邊的平房裡。嶽母去郊區過廟會,這日,托人捎來口信,說是還要住一段時間,待天涼了再回來。牛月清留來人吃了飯,就打點了一個包袱,裝了娘的幾件換洗衣服,又把她的和莊之蝶的一些舊衣舊褲襪子鞋帽的收攏了一包,說:“之蝶,這些舊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讓乾表姐他們拿去吧,鄉下也不多講究的。”莊之蝶說:“你隨便吧。”臉色並不悅。
牛月清送了來人出門,順手又拿了桌上一包煙讓帶了路上吸,回來說:“讓拿些舊衣服的,你臉色就那麼不好看,當著外人要讓我下不了台的?!”莊之蝶說:“是誰給誰下不了台?你給你的親戚送東西什麼時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總是當了人的麵才對我說一聲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麼著!”牛月清說:“是我隻給我的親戚東西嗎?你說話可要有良心,你潼關的老家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旅遊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誰來不住在這裡吃在這裡,哪個我沒以禮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開口借錢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給了整數還再多給了零頭,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還的,可我說過一個字的不嗎?現在西京的年輕人找對象為啥女的不找鄉下男的,就是嫌婚後這種麻煩多……”莊之蝶擺了手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這幾天可心煩的!”掙紮著從沙發上起來,拄了拐杖就到臥室去了。莊之蝶生氣一走,牛月清氣也消了,想了想,喊柳月衝杯酸梅湯來,努嘴兒讓送到臥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湯要去,她卻又奪了自己送進去,柳月就在臥室門口看著說:“大姐,你這何苦的!”牛月清說:“你是說我賤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不是男人?”柳月說:“你這麼就越發慣出莊老師毛病了,他才不肯喝的!”莊之蝶偏把酸梅湯喝了,說:“我是聽你還說了一句精彩的話才喝的。”牛月清說:“我說什麼話了?”莊之蝶就喪氣得又不言語了。柳月說:“我知道了,你說女人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是男人,莊老師就喜歡你說些能上了書的話,往後你要罵他,就用成語來罵,他就再也不惱了!”
送奶的劉嫂牽了牛每日去文聯大院,十多天裡竟又沒見到莊之蝶,經打問是開了一個會,現在又崴了腳住在雙仁府。再進城就特意繞兩條大街來這邊送奶,來時還帶了一個大南瓜,說是跌打損傷了,用南瓜瓤兒敷著就會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錢給她,她硬不要。院門口正有賣豆腐的小車推過,就要買一籃子送了她,劉嫂擋了說:“我是不吃你們城裡豆腐的,吃了就反胃。”莊之蝶說:“劉嫂吃豆腐過敏?”劉嫂說:“城裡的豆腐是石膏水點的,本來就沒鄉裡漿水點了的好吃,我又聽人說,現在那些賣豆腐的個體戶,點豆腐的石膏都是從骨科醫院後牆外撿的病人用過的石膏。”莊之蝶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這腳上的石膏將來還舍不得撂的!”牛月清說:“劉嫂你說這話,是變著法兒不肯收我的禮哩,可我和老莊怎麼個謝你哩?”劉嫂說:“哎喲喲,我有什麼要謝的?一個莊戶人家能結識你們也是造化。大前日進城,東大街戒嚴了,警報車嗚兒嗚兒地響,說是北京來了個什麼大官兒,大官兒的轎車不開過去,誰也不能橫穿了馬路的。
我牽牛往過走,一個麻臉警察就訓開了:人都不能過,牛還要過?!我說,同誌,這是要給莊之蝶送鮮奶的。那麻子警察說:莊之蝶,是作家莊之蝶嗎?我說:當然是作家莊之蝶!那麻子警察卻啪地給我行個禮,說:請你通行,你告訴莊先生,我姓蘇,是他的崇拜者!我牽了牛就走過去,我那時的臉麵有盆盆大哩!你瞧瞧,這榮耀是送我千兒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說:“真有這事?”劉嫂說:“我哪裡敢瞎編了!”柳月就看著莊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說:“我倒也記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來了電話,說有四個街道工廠都想請你做了他們顧問,並不要你出什麼力,隻是給廠裡寫個產品介紹呀、工作彙報呀的,每月固定給你一千元的。”莊之蝶說:“洪江愛拉扯,上廁所小個便也能結識個便友的。不知在外麵以我的名義又成什麼精了,我去當什麼顧問?!”柳月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文化人這陣也吃香的,過去土匪聚眾都搶個師爺的,街道工廠要賺大錢也明白這個理兒了。”突然伸手在莊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個拍死了的牛虻,說:“這麼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莊之蝶說:“這牛虻怕不是個文學愛好者就是哪個工廠的廠長嘛!”說得牛月清、柳月和劉嫂全笑了。
說了一會兒話,看看天色不早,莊之蝶還是硬了腿兒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奶。柳月瞧著有意思,嚷著她也要噙了牛的奶頭吮,才趴下身去,牛就四蹄亂蹬,那一條毛尾像刷子一樣掃得她臉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鐲兒掉在地上就碎了,當下哭喪了臉,說這玉鐲兒是那家女主人賞她的一個月的工錢,拾了半塊磚頭就砸在牛背上。莊之蝶忙把她唬住,說:“我早瞧見了,那是蘭田次等玉,值不得幾個錢的!你大姐有一個鐲兒,是菊花玉鐲,她胳膊太粗,也戴不上,我讓她送你!”柳月臉上綻了笑意,說:“這牛也太沒禮性,你吃奶它就不動的,莫非前世你們還有什麼緣分?!”莊之蝶說:“這真說不定,它讓你壞了一個玉鐲兒,也怕是前世你欠過它的一筆小債!”
這話說著無意,柳月有心,聽了卻一天裡悶悶不樂,恍恍惚惚倒覺得自己生前與這牛真有了什麼宿怨。晚上吃罷飯,自個便到城牆根去,剜了一大籃嫩白蒿、螞蚱菜、苦芨條,說是明日一早牛再來了喂了吃。牛月清說:“柳月心這麼好的,咱姐妹活該要在一處。我就見不得人可憐,誰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聲我眼淚就出來了。門前有了討飯的,家裡沒有現成吃的,也要去飯館買了蒸饃給他。去年初夏,天下著雨,三個終南山裡來的麥客尋不到活,蜷在巷頭屋簷下避雨,我就讓他們來家住了一夜。你莊老師一提起這些事就笑我,說我是窮命。”柳月說:“大姐還算窮命呀,有幾個像你這般有福的呢!連那賣奶的劉嫂也說,你家女主人銀盆大臉,鼻端目亮,是個娘娘相哩!”牛月清說:“他是說我骨子裡是窮命。”柳月說:“這麼說也是的。以前沒到你們家,真想象不出你們吃什麼山珍海味的,來了以後,你們竟喜歡吃家常飯,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鍋裡,就是我們鄉下人也不這麼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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