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的指示我們可以先搪塞上邊,可第三條,在下期刊物上發嚴正聲明卻要照辦的。你們擬出文來,讓我看看。”周敏就為了擬此文的用字遣詞來討莊之蝶的主意,但莊之蝶在人大會議上,無法進得古都飯店,第二天一早時間已來不及,隻好和鐘唯賢自擬了交上去。廳長又讓景雪蔭過目,景雪蔭卻不同意了,嫌用詞含糊,必須寫上“嚴重失實,惡意誹謗”,周敏和鐘唯賢就不同意,雙方僵起來。廳長便將擬文呈報宣傳部,俟等上邊裁決。周敏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聯大院和雙仁府兩邊尋找莊之蝶,門房都說人是不在的,給兩邊的家掛電話,總是忙音,心裡就犯了疑惑,以為莊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他是名人,又上下認識人多,他若撒手不管,自己就隻有一敗塗地的結果了,不免在家罵出許多難聽話來。
唐宛兒卻另有—番心思,忐忑不安的是她去了幾次古都飯店,莫非露了馬腳,被牛月清得知,莊之蝶才故意避嫌躲了他們?想起那日傍晚,她幽靈般地到703房間去,門是虛掩著,卻沒見到莊之蝶。待了半個小時又不敢多待,在走廊裡轉了幾個來回再走下來,後來又轉到樓的後邊巷道,數著那第三個窗口看有沒有燈光亮起,直是腳疼脖痠地守望了兩個小時,那窗口還是黑的,方灰不遝遝轉身回去。莊之蝶約定好好的知道她要去的,為什麼人卻不在?現在猜要麼是走了風聲,要麼是牛月清也去過了飯店,便將莊之蝶強逼了回家去睡?要麼還是那飯店的服務員打掃房間,在莊之蝶的床單上、浴盆中發現了長的頭發和曲卷了的毛兒,有了嘰嘰咕咕?心裡有事,身子也懨懨發困,一連數日不出門,隻把肥嘟嘟一堆身子待在床上和沙發裡看書。書是一本叫《 古典美文叢書 》,裡邊收輯了沈複的《 浮生六記 》和冒辟疆寫他與董小宛的《 影梅庵憶語 》。還有的一部分是李漁的《 閒情偶寄 》中關於女人的片斷。
唐宛兒先讀的是李漁的文章,讀到女人最緊要的是有“態”,便對“態”是什麼不甚了了,待看到有態了三分人材便會有七分魅力,無態了七分人材也隻有三分魅力,態於女人,如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玉有寶氣,她便連聲稱是,覺悟道:“這態不就是現在人說的氣質嗎?”就自信於自己絕對是有“態”的人。
往後又讀了《 影梅庵憶語 》,更是愛煞了那個董小宛,不禁想到:這冒辟疆是才子,莊之蝶也是才子,冒辟疆纏纏綿綿一個情種,莊之蝶又何嘗不是如此?而自己簡直就是那個董小宛了嘛,天下事竟有這般奇妙,自己也是有個“宛”字的!於是猛一回首,便感覺裡有個董小宛飄然向自己走來,忍不住就嫣然一笑了。然後望著窗外的梨樹,想著這梨樹在春天該多麼好,舉一樹素白的花,或者是冬天,頂那麼厚的雪,我在屋子裡聽下雪的聲音,莊之蝶踏著雪在院牆外等我,那牆裡樹和牆外的他一樣白吧?現在是夏天,沒有花,也沒有雪,梨樹純有葉子也是消瘦,消瘦得如她唐宛兒的時光。唐宛兒這麼恍恍若夢,低了頭又去讀書。書上寫到下雨,起身來到院子裡,院裡果然淅淅瀝瀝有了雨?麵對了梨樹和一樹無人知道的雨,就死了心眼兒地認定這梨樹是莊之蝶的化身,想,莊之蝶原來是早在她搬住到這院子的時候就在這裡守候了她嗎?遂緊緊抱了一會兒梨樹,回到屋裡,一滴眼之雨珠就落在了翻開的書上。
白日就這麼捱了過去,到了晚上,周敏還是遲遲不能回來,相隔不遠的清虛庵的鐘聲,把夜一陣陣敲涼。窗口的一塊玻璃早已破裂,是用白紙糊的,風把紙又吹出了洞,嘩啦嘩啦地響。唐宛兒突然驚悸了一下,感覺裡莊之蝶就在院門外徘徊。她穿了拖鞋便往外跑,下台階時頭上的發卡掉了,頭發如瀑一樣灑下,她一邊走一邊彎腰撿發卡,撿了幾次未能撿到,還是過去開了院門,院門外卻空寂無人。又左右看了看街巷。也許,他是在哪一個暗處招手,看了許久才發現那不是他,是風。木呆呆返回來,清醒了莊之蝶是沒有來,好多好多天日也沒有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來了,就哽咽有聲,滿臉淚流,歎其命運不濟。這麼一哭,不能收住,又將長時間裡沒有泛上來的思子之情襲了心間,越發放聲號啕。計算日子,再過三日竟是兒子三歲的生日,就不管了周敏回來不回來,再次開了門出去,直喊了一輛蹬三輪車的夜行人,掏三元錢讓拉她去鐘樓郵局,給潼關的舊家發了電報。電報是發給兒子的,寫了“願我兒生日快樂”。一路哭泣回來就睡了。
周敏夜闌回來,見冰鍋冷灶,也不拉燈,問婦人怎麼啦,拉了電燈,揭開被子,疑惑婦人眼怎麼腫得如爛桃一般,就發現了枕邊的電報收據,上邊寫有潼關。急問了原由,不覺怒從心起,摑了婦人一個耳光。
唐宛兒跳下床來,竟不穿一絲一縷,上來就揪周敏的頭發,罵道:“你打我?你敢打我?!孩子那麼小,沒了她娘,三歲生日了,我就是狼也該發七個字的問候吧?”周敏說:“你腦殼進水了嗎?是豬腦殼嗎?一紙電報抵什麼屁用!他收了電報,必要查電文從哪兒發的,上邊有西京字樣,你這不是成心要他知道你我在哪兒嗎?”唐宛兒說:“他知道了又咋?西京大得如海,他就尋著來了不成?”取了鏡來照臉,臉上是胖起來的五個滲血的指印,唐宛兒又過來揪周敏的頭發,揪下一團,又哭了:“你那麼英雄,倒怕他來尋到你;那你還是怯他嘛,你這麼個膽小樣兒,何必卻要拐了他的老婆,像賊一樣地在西京流浪?!跟你流浪倒也罷了,你竟能打我!在潼關他也不敢動我一個指頭的,你這麼心狠,你來再一掌拍死我算了!”周敏瞧見婦人臉腫得厲害,想這女人也是跟了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後悔自己下手太重了,當下跪下來,抱了她的雙腿,求她饒恕,又抓了她的手讓在自己臉上打。周敏是有一套哄女人的本事,也是真心實意痛恨自己,婦人也就不哭了。周敏見她擦了眼淚,便上去抱了她親,用手搔她的身子,一定要讓她笑了才說明她是饒恕了他。原來婦人有一個秘密,就是身上癢癢肉多,以前周敏取笑過她癢癢肉多是喜歡她的男人多。莊之蝶也這麼搔過她,取笑過她,於吟吟浪笑裡給了她更強有力的壓迫和揉搓。這陣禁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周敏方放了心去廚房做飯,又端一碗給婦人吃了,相安無事睡下。
莊之蝶在家悶了許多天日,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陰影籠罩了自己,想發火又無從發起,恨不能出門散心,也不見一幫熟人來聊,終日看看書,看過全然忘卻,就和柳月逗些嘴兒說話。兩人已相當熟膩,早越了小保姆和老師的界限。莊之蝶讓柳月唱個歌兒,柳月就唱。陝北的民歌動聽,柳月唱的是《 拉手手 》,歌詞兒是:
你拉了我的手,我就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山屹嶗裡走。
莊之蝶聽得熱起來,柳月卻臉色通紅跑進老太太那間臥室裡將門關了。莊之蝶一拐一瘸過去推門推不開,叫:“柳月,柳月,我要你唱哩!”柳月在門裡說:“這詞不好,不要唱的。”莊之蝶說:“不唱就不唱了,你開了門嘛!”柳月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卻說:“莊老師,你該笑我是學壞了?!”莊之蝶說:“我哪裡這樣看你?”就直推門。柳月在裡悄聲拉了門閂,莊之蝶正使了勁,門猛地一開,人便倒在地上,腳疼得眉眼全都錯位了。
嚇得柳月忙蹴下看他腳,嚴肅了臉兒說:“這都怪我,大姐回來該罵我,攆了我哩!”莊之蝶卻在柳月的屁股上擰了一下,說:“她哪裡知道?我不讓你走,你是不能走的!”就勢把柳月一拉,柳月一個趔趄險些腳踩了莊之蝶身子,才一邁腿,竟跌坐在莊之蝶脖子上,小腹正對了嘴臉,莊之蝶就把她雙腿抱死。柳月一時又驚又羞。莊之蝶說:“這樣就好,讓我好好看看你!”柳月的短衫兒沒有貼身,朝上看去,就看見了白胖胖的兩個大乳,乳頭卻極小,暗紅如豆。莊之蝶說:“你原來不戴乳罩?!”騰了手就要進去,柳月扭動著身子不讓他深入……( 此處作者有刪節 )說:“你什麼女人沒見過,哪裡會看上一個鄉裡來的保姆?我可是一個處女哩!”一撥手,從莊之蝶身上站起來,進廚房做飯了。莊之蝶落個臉紅,還躺在地板上不起來,想自己無聊,怎麼就移情於柳月?!兀自羞恥,卻聽得廚房裡柳月又唱了,唱的是:
大紅果果剝皮皮,外人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倆沒那回事,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夜裡,夫婦二人在床上睡了,說家常話,自然就說到柳月。牛月清問:“柳月今日怎麼穿了我那雙皮鞋?我先不經意,她見我回來了就去換了拖鞋,臉紅彤彤的,我才發現的。”莊之蝶說:“她早晨洗了她的鞋,出門要買菜時沒有鞋穿,我讓她穿了的,回來她怕是忘了換。這女子倒是好身架,穿什麼都好看,你那麼多鞋的,那雙就讓她穿了吧。”牛月清說:“要給人家鞋,就買一雙新的送她。我那雙也是新穿了不到半個月,送了她卻顯得是咱給她的舊鞋。”莊之蝶說:“夫人好賢惠。那我明日就給了她錢讓她自個去買一雙是了。”牛月清說:“你倒會來事!”就又說:“我還有一件事,想起來心裡就不安的,今日清早去上班,在竹笆市街糖果店裡看有沒有好糖果兒,那個售貨員看了我半天,問道:你是不是作家莊之蝶的夫人?我說是的,有什麼事?她說我在一份雜誌上看見過你夫妻的照片,你家裡是不是新雇了一個保姆?我說是呀,是個陝北籍的叫柳月,模樣兒水靈,誰看著也不會認做是鄉下的女子。她說,人皮難背。
我問說這話有什麼由頭,莫非柳月來這店裡買糖果,是多找了錢沒吭聲就走了嗎?那售貨員說柳月以前在她家當保姆的,就咬了牙齒發恨聲:這保姆可坑了我了,我從勞務市場領她去我家看孩子,她不知怎麼就打聽到你們家,鬨著要走,要走我也不能強留不放,隻是勸她等我找到新的保姆了再走吧。這不,一天下班回來,孩子在家裡嗚嗚哭,她人不見了,桌上留個條兒說她走了!她攀了你們高枝兒了,害得我隻好在家看了孩子半個月,工資獎金什麼也沒了,她倒多拿了我的半月保姆費。售貨員說了這一堆,我沒吭聲,信了她怕事實不確冤了柳月;不信吧,心裡總是不乾淨,像吃了蒼蠅。你說是實是假?”莊之蝶說:“柳月不會心毒得那樣的,怕是柳月能乾,那家舍不得她走;她走了那家人倒嫉恨了咱,說些挑撥話兒。”牛月清說:“我也這麼想過。可這女子模樣好,人也乾淨利落,容易討人歡心,我待她好是我的事,你彆輕狂著對她好呀!”莊之蝶說:“你要這麼說,明日我就辭了她!”牛月清說:“你知道我不會讓她走的,你說放心的話!”說著就蠕動了身子,說她要那個,莊之蝶推說腿是這樣,是要我命了嗎?牛月清伸了伸腳腿,說:“那你要記著太虧了我!”趴下身瞌睡去了。
第二天,牛月清去上班,乾表姐卻把電話打到她的單位,牛月清自然問她娘在那邊怎麼樣?乾表姐說啥都好的,早上一碗半紅豆兒稀飯,中午吃半碗米飯,飯是不多,菜卻是不少的。你姐夫從渭河捕了三條魚,孩子們都不準吃,隻給老姑吃。晚上是兩個雞蛋蒸一碗蛋羹的,還有一杯鮮羊奶。老姑是胖了,也白了,隻是擔心家裡的醋甕兒沒人攪搗,讓我給你說,彆隻捂著甕蓋兒讓壞了。再就是嘮叨沒個收放機,不能見天聽戲的。牛月清說,娘這麼愛聽戲的,她年輕時就見天坐戲園子。也便說了這邊的事,譬如醋沒壞的;娘的幾雙舊鞋刷洗晾乾了,收拾得好好的;那個王婆婆是來過幾次,還送了老太太一副黃布裹兜兒。末了,隨便也把莊之蝶的腳說了一句。
湊巧,這個中午他們單位的領導要去渭河灘一帶為職工采買一批便宜鮮羊肉,牛月清就匆匆回文聯大院那邊取了一部袖珍收放機和兩盤戲曲磁帶,要求領導一定去鄧家營,打聽她乾表姐的家,把東西捎過去。但是,牛月清中午回來,老太太卻已經在雙仁府這邊的家裡了。一問原委,是乾表姐打完電話,順嘴把莊之蝶的腳傷說了,老太太就立馬三刻坐不住要回,乾表姐奈何不了她,坐公共汽車就送了來。老太太查看了莊之蝶的傷,並沒有說什麼,隻嘟囔著柳月被子疊得不整齊,桌子上的瓶子放的不是地方,窗台上的花盆澆水太多,牆角頂上的那個蜘蛛網怎麼就挑了?柳月不敢言語。到了晚上,柳月和老太太睡一個房子,老太太依舊以棺材為床,半夜裡卻在說話。柳月先以為是在給她說的,偏裝睡不理。老太太卻越說越多,幾乎是在和誰爭吵,一會兒軟下來勸什麼,一會兒又惡了聲嚇唬,且抓了枕頭去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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