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睜眼看了,黑乎乎的什麼都沒有,就害怕起來,過來敲夫人的臥室門。莊之蝶和牛月清起來,過去問娘,是娘做噩夢嗎?老太太說:“你們這一喊,他們倒都走了,我正好說歹說著的。”牛月清說:“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哪裡知道?剛才我看著進來了幾個,手裡都拿著棍子,就知道又是來搕之蝶的腿了。這是哪兒來的,無冤無仇的搕我女婿什麼腿?”牛月清說:“娘又說鬼了。”嚇得柳月臉就煞白,牛月清又怨恨起來:“娘,不要說了,什麼人呀鬼呀的,隻嚇著我們!”莊之蝶說:“你讓她說。”就問老太太:“娘,娘,你嚇唬住他們了?”老太太說:“這都是些惡鬼,哪裡肯聽我的?你明日去孕璜寺和尚那兒要副符來,現在城裡到處是惡鬼,隻有那和尚治得住的。要了符回來,一張貼在門框上,一張燒了灰水喝下,你那腿就好了。”莊之蝶說:“明日我就去孕璜寺,你好生睡吧。”讓柳月也去睡。柳月不肯,就睡了客廳沙發上。
天明起來,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腫脹,自然是一宿沒能睡好,安排用過了牛奶、酥餅、茶飯,老太太翻出一塊布來又在做一個新的遮麵巾。柳月要幫她做,老太太看不上她的針線活,柳月就來書房和莊之蝶說話。老太太一見他們說話,就仄了頭,眼睛從老花鏡的上沿來看,說:“之蝶,你不是說要去孕璜寺嗎?”莊之蝶說:“我知道的。”去廁所小解了回來坐在客廳,看柳月立在廚房門上掛洗晾乾了的門簾兒。昨日給的錢新買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並不穿襪子,反倒另是一番韻味,偏又是穿了一件黑色短褲,短褲緊緊地繃在身上,舉手努力把門簾往門框上的釘頭上掛,腿腰挺直,越發顯得體態優美。莊之蝶說:“柳月,你光腳穿這皮鞋真好看的。”柳月還在掛門簾,說:“我腿上沒有毛的。”莊之蝶說:“鞋尖夾趾頭不?”柳月說:“我腳瘦。”莊之蝶說:“你大姐腳太肥的,穿什麼樣鞋一星期就沒了形狀,這倒還罷了;這些熟人裡腳不好的是夏捷,大拇趾根凸一個包的,什麼高跟中跟的鞋一滿穿不成。你注意了沒有,她坐在那兒,腳從不伸到前麵來的。
”柳月就把一條腿翹起來,低了眼去看,莊之蝶卻一手將那腳握了,將臉貼近,皺了鼻子聞那皮革的味和腳的肉香。柳月雙手還在門框上,趕忙來收腿,又被親了一口,腿腳回到地上隻覺得癢,癢得臉也紅了。莊之蝶卻裝得並不經意的樣子,又說這皮鞋式樣真是不錯的。柳月見他這樣,臉也平靜下來,說:“你個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腳呀鞋呀的?給誰說誰都不信的。”莊之蝶說:“種地要種好地邊子,洗鍋要洗淨鍋沿子,女人的美就美在一頭一腳,你就是一身破衣裳,隻要有雙好鞋,精氣神兒就都提起來了。唐宛兒就懂得這些,她才是講究她的頭上的收拾,活該也是她的頭發最好,密盈盈的又長又厚,又一半呈淡黃色,你幾時見她的發型是重樣的?可你總是紮個馬尾巴的!”柳月說:“你知道我為啥紮馬尾巴?我是沒個小皮包兒,夏天穿裙子短衫沒口袋,出門了擦汗的帕兒不是彆在裙帶上,就用帕兒紮了那頭發,要用時取著方便。”莊之蝶說:“那你也不說,我給你錢去買了包兒。
我現在才明白,街上的女人都挎個包,原以為裡邊裝有錢,其實是手帕、衛生紙和化妝品!”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聽他們這邊說話,就又說:“之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孕璜寺嗎?”莊之蝶給柳月擠擠眼,說:“就去,就去。”心裡想,牛月清為什麼把我的腳傷告訴老太太,又讓老太太回來,是怕我在家閒著隻和柳月說話,說出個感情來哩?!心裡就又一陣發悶,頭皮發麻,渾身也是這麼癢那麼癢的。給孟雲房撥了電話,讓他去一趟孕璜寺見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電話時才發現電話線壓在聽筒下邊,就說:“我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沒有個電話打進來,原來聽筒沒放實!柳月,這是你乾的?”柳月瞞不過,才說了牛月清的主意。莊之蝶就發了火:“靜養,靜養,那怎麼不送我去了監獄裡養傷?!”柳月說:“這我得聽大姐的。”莊之蝶說:“聽她?她盼不得我雙腿都斷了才好放心!”柳月說:“大姐倒是好心,你這麼說倒屈了她。”莊之蝶說:“她隻知道給你吃好穿好身體好,哪裡又知道人活著還活一種精神哩!彆瞧她什麼事滿不在乎的樣兒,其實心才小的,誰也防著。”柳月就問:“她也防我?”莊之蝶沒有言語,扶牆走到書房獨坐了生氣。
孟雲房半晌午就來了,果然拿了符帖,直罵莊之蝶腳傷了這麼多天日竟不對他吭一聲,平日還稱兄道弟地親熱,其實心裡生分,在眼裡把他不當個有用的人看的。莊之蝶忙解釋骨頭裂得並不十分厲害,隻是拉傷了肌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腫,告訴你了,白害擾得人不安寧,不僅是沒告訴你,所有親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雲房說:“害擾我什麼了,大不了買些口服蜂乳、桂圓晶的花幾個錢!”柳月就笑了撇嘴:“你什麼時候來是帶了東西?哪一次來了又不是吃飽喝醉?莊老師讓你去要符,總是給你說了腳傷吧,你今日探望病人又提了什麼禮品?!”孟雲房也笑了,說:“你這小人精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給你莊老師拿禮品,給你倒拿了一個爆栗子!”指頭在柳月的腦頂上梆地一彈,柳月一聲銳叫,直罵孟雲房沒有好落腳,天會報複了你的!孟雲房就說:“這話也真讓你說著了!我那第一個老婆的兒子從鄉下參軍了五年,是個排長兒,原想再往上升,乾個連長兒團長兒什麼的,可上個月來信說部隊也讓他複員,而且是哪兒來的仍回哪兒去。
我那兒子就對首長說啦,報告團長,他們是兵可以哪兒來的哪兒去,我是排長呀!團長說:排長也是一樣。我那兒子就說:一樣了我就不說了,可我是從我娘的肚子裡來的,我無法回去,何況我娘也都死了!”柳月就破涕為笑,說:“真不愧是你的兒子!”就又說道:“你有幾個老婆?聽大姐說,你前妻是城裡人,孩子才八九歲,他當的什麼兵?!”莊之蝶說:“柳月你不知道,他早年還離過一次婚,在鄉下老家的。”孟雲房便說:“咱是有過三個老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輕!”柳月說:“怪道哩,我說你臉上皺紋這麼多的?!”莊之蝶瞪了一下柳月,問孟雲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沒有?”孟雲房說:“我認識我老家縣上的常務縣長,打了長途電話給他,他答應了在縣上尋個工作。說出來你哪裡能想到,我在電話上說需要不需要我和莊之蝶回來一趟再給地區專員說個情,莊之蝶和專員可是同學的。
他說啦,你這是拿大×嚇娃,要激將我嗎?你和莊之蝶還認識?我說不光認識,他結婚還是我的證婚人!他就高興了,說莊之蝶是大名人,大名人委托的事我能不辦?孩子安排是沒有這個政策,可我用不著暗中走後門,還擔心有人告狀生事,我要公開說,這孩子是莊之蝶的親戚,就得安排,誰如果有親戚能給社會的貢獻有莊之蝶那麼有影響,要安排個工作,我保證還是安排!”莊之蝶說:“你儘胡成精,最後出了事都是我的事!”孟雲房說:“這是你的名氣大呀!等那常務縣長到西京來了,我領他到你這裡來,還要勞駕你招待一下他哩!”柳月說:“哎呀呀,你來吃了,還要帶一個來吃!”孟雲房說:“不白吃的,你瞧瞧這個!”從懷裡掏一個兜兒藥袋子,讓莊之蝶立時三刻戴在小腹的肚臍眼上。莊之蝶說:“你又日怪,腳傷了,在這兒戴什麼?”孟雲房說:“你總是不信我。一天光寫你的書,哪裡懂得保健藥品!現在以市長的提議,在城東區開辟了一個神魔保健街,全市有二十三家專出產保健品了。
這是神功保元袋,還有神力健腦帽、神威康腎腰帶、魔功藥用乳罩、魔力壯陽褲頭,聽說正研製神魔襪、鞋、帽子,還有磁化杯、磁化褲帶、磁化枕頭床墊椅墊……”莊之蝶說:“你甭說了,這現象倒不是好現象,不知是誰給市長出的餿主意!魏晉時期社會萎靡,就興過氣功,煉丹,尋找長生不老藥,現在竟興這保健品了?!”孟雲房說:“你管了這許多!有人生產就有人買,有人買就多生產,這也是發展了西京經濟嘛!”莊之蝶搖了搖頭,不言語了,卻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門,也不見你們來,我有一件事要給你說的。”就讓柳月先出去。柳月撇了嘴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告訴我,我向大姐告狀的!”孟雲房就說:“你要聽話,過幾天我給你也帶個魔功乳罩來!”柳月罵道:“你這臭嘴沒正經,你先給夏姐兒戴了再說!”孟雲房說:“這女子!我老婆真戴了的,乳頭乍得像十八九歲姑娘娃一樣的!”莊之蝶說:“柳月還是姑娘家,你彆一張嘴沒遮沒攔的。”看著柳月出去了,悄聲道:“你提說的清虛庵那樓上房子的事,我給市長談了,市長把房子交給咱們了,還配了一套舊家具。這是鑰匙,你不妨去看看。
再叮嚀你一次:誰也不要告訴的,牛月清不要給說,夏捷也不能說!”喜得孟雲房說:“這太好了!你到底是名人,比不得我們人微言輕,咱們應好好寫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宣揚宣揚市長重視文藝工作。”莊之蝶說:“這你就寫吧,以後需要人家關照的事免不了的。有了房子,怎麼個活動你考慮一下,平日哪些人可以參加,哪些人得堅決拒絕,但無論怎樣,鑰匙隻能咱兩人控製。等我腳好了,咱就開辦一次。”孟雲房說:“第一次讓慧明講禪吧。現在興一種未來學,我差不多翻看了中外有關這方麵的書,但慧明從禪的角度講了許多新的觀點,她認為未來世界應是禪的世界,是禪的氣場,先進的人類應是禪的思維。我也思考這事。這下有了活動室,我可以去靜心寫了,在家夏捷是整日嘟嘟囔囔。
禪靜禪靜,我可沒個靜的去處!”莊之蝶說:“真正有禪,心靜就是最大的靜了,禪講究的是平常心,可你什麼時候放下過塵世上的一切?你還好意思說禪哩!我看你是又不滿足人家了?你那些毛病不改,娶十個老婆也要嘟囔的!”孟雲房笑著說:“這我又怎麼啦,我沒你那知名度,能碰上幾個女的?”莊之蝶說:“我哪像你?!”孟雲房嘿嘿地笑,說:“你也是事業看得太重,活得不瀟灑。我替你想過了,當作家當到你這份兒上已經比一般文人高出幾個頭了,可你就能保證你的作品能流傳千古像曹霑、蒲鬆齡嗎?如果不行,作家真不如一個小小處長活得幸福!佛教上講法門,世上萬千法門,當將軍也好,當農夫也好,當小偷當妓女也好,各行各業,各色人等,都是體驗這個世界和人生的法門。這樣了,將軍就不顯得你高貴,妓女也就不能說下賤,都一樣平等的。”莊之蝶說:“這我哪裡不清楚,我早說過作家是為了生計的一個職業罷了。
但具體到我個人,我隻會寫文章,也隻有把文章這活兒做好就是了。”孟雲房說:“那你就不必把自己清苦,現在滿社會人亂糟糟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奮鬥出個名兒。不給你說有權的人怎麼以權謀私,這樣的事你也見得多了,就給你說說我家隔壁那個老頭吧。老頭做生意發了,老牛要吃嫩苜蓿,就娶了個小媳婦。他的觀點是,有錢了不玩女人,轉眼間看著是好東西你卻不中用了。剛才我來時,路過他家窗下,他是病了三天了,直在床上哼哼。我聽見那小媳婦在問:你想吃些啥?老頭說:啥也不想吃的。小媳婦又問:想喝些啥嗎?老頭說:啥也不想喝的。小媳婦就說了:那你看還弄那事呀不?老頭說:你活活兒把我扶上去。你瞧瞧這老頭,病懨懨得那個樣兒,人家也知道怎麼個享受哩!”莊之蝶說:“我不和你扯這些了,你最近見到周敏他們嗎?他也不來見我!我總覺得有一個巨大的陰影壓著我的。
雲房,今年以來我總覺得有什麼陰影在罩著我,動不動心就驚驚的。”孟雲房說:“你真有這麼個預感?”莊之蝶說:“你說,不會出什麼大事吧?”孟雲房說:“你沒給我說,周敏倒給我說過了,我就等著你給我說這事的。你既然還信得過我,我要說,這事不是小事,牽涉的麵大,你又是名人,抬腳動步都會引得天搖地晃的,周敏是惶惶不可終日,這你要幫他哩!”莊之蝶說:“我怎麼沒幫他,你彆聽他說。他那女人還好?”盂雲房詭笑了一下,低聲道:“我知道你要問她了!”莊之蝶冷下臉說:“你這臭嘴彆再給我胡說!”孟雲房就說:“我怎敢胡說?我去過他們那兒,卻沒見唐宛兒出來,周敏說是她病了。那花狐狸歡得像風中旗浪裡魚的,什麼病兒能治倒了她?!她怎麼能不來看你,這沒良心的。莊之蝶是輕易不動葷的貓兒,好容易能愛憐了她,她一個連城裡戶口都沒有的小人物,竟不抓緊了你,來也不來了?!”莊之蝶從糖盒揀起一顆軟糖塞到孟雲房的嘴裡,孟雲房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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