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月清跑了幾趟副食商場,大包小包的東西塞滿了冰櫃,算算日期還早,再不敢買那水產的魚蝦,往街上為莊之蝶買那紅襯衣紅襯褲。女人心細,先去南大街百貨大樓上選了半日,選不中,又往城隍廟商場來。城隍廟是宋時的建築,廟門還在,進去卻改造成一條愈走愈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兩邊相對著又向裡斜著是小巷,巷的門麵對門麵,活脫脫呈現著一個偌大的像化了汁水隻剩下脈絡網的柳葉兒。這些門麵裡,一個店鋪專售一樣貨品,全是些針頭線腦、扣子係帶、小腳鞋、氈禮帽、麻將、痰盂、便盆等亂七八糟的小麼雜碎。
近年裡又開設了六條巷,都是出售市民有舊風俗用品的店鋪,如寒食節給亡靈上供的蠟燭、焚燒的草紙,婚事鬨洞房要掛紅果的三尺紅絲繩,嬰兒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賢孫頭紮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紅衣紅褲紅腰帶,四月八日東城區過會蒸棗糕用的竹籠,烙餅按花紋用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腳雨鞋,帶玻璃泡兒的黑絨發罩,西城區臘月節要用木炭火烘煨稠酒的空心細腰大肚鐵皮壺。牛月清在那店鋪裡挑紅衣紅褲,又問有沒有純棉布做的,有沒有在背心處印有“佛”字的。然後就嫌這件針腳太粗,那件合縫不牢,虧得售貨員軟脾氣兒,倒是她看著滿櫃台都是翻抖開的衣褲,說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龍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
出了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麵撞著龔靖元。龔靖元胖得肚子腆起來,一見麵就嗬嗬地笑,說:“妹子你咋這麼年輕?身子還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麼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難看哩,這樣我心裡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說人到這個年歲有個小肚子才有魅力的,樂得龔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觀了!兩人寒暄說笑,龔靖元就看見了她拿的紅衣紅褲,又作踐還要俏啊,穿這麼豔的衣服?牛月清說:“碰上了就好,也用不著給你去上門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過來熱鬨的。”龔靖元說:“嚇!這是好事兒,到時候我帶副麻將去,哥兒兄弟玩上一天一夜的!你沒叫了那阮老板,讓他來時帶幾個戲子娃嗎?要鬨就鬨大些,要不要我領個廚師,不管哪個賓館我一句話保準去的!”牛月清說:“什麼也不用領,來了什麼也不要拿,隻帶一張嘴就是,若行舊規矩,我就要惱了!要玩麻將你就攜上,我家可沒有一副好的。”龔靖元說:“你猜我來乾啥的,就是買副好麻將的。”兩人又說了一陣笑話,分了手。
牛月清回來天就擦黑,柳月把飯菜已擺上桌,桌邊坐著乾表姐夫,沙發邊放了帶來的一袋洋芋、兩個南瓜、一手帕新摘的鮮金針菜,他還沒有吃飯,專等著莊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過了,牛月清說:“之蝶出外浪了幾天了,現在不回來,晚飯必是又在外邊吃了,不等他了!”話剛說畢,莊之蝶就推門進來。乾表姐夫說:“城裡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莊之蝶也一臉熱情,問:“好長時間不見你來了!聽說你是承包了窯場了,發了吧?”乾表姐夫說:“掙錢不出力,出力不掙錢,燒一夜磚抵不住一個標點符號的。
可就這,一天也忙得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說要辦事,我對你表姐說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一定得去的!就帶了些菜來了。”莊之蝶倒莫名其妙,說:“我也不開公司,不蓋房子,有什麼事的,是你妹子想見你們了,讓你們來逛逛的。”乾表姐夫說:“這你就不如月清樸實了,你是怕我們鄉裡人來吃飯嗎?你瞞我,我還是來的,那一日我家數口,還有老姑的一乾子老親世故都來呀!”莊之蝶見他說得認真,就問牛月清:“咱辦什麼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語。柳月說:“你隻在外逛,家裡什麼事操過心,連自己生日都忘了!”莊之蝶抖了那紅衣紅褲,臉上沉下來,說:“七十八十了?給娘都沒過生日,我過的什麼?”就對乾表姐夫說:“彆聽月清說的,沒事找事。你吃飯吧,我是在外邊吃了的。”就走到書房去。
乾表姐夫原本還要在飯桌上給莊之蝶說話的,見莊之蝶臉麵不好,便給牛月清低聲說起來。原來乾表姐拿了那讓生兒子的藥回去吃了,遵囑必須在一月之內懷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窯上的一批欠款彆人要不回來,又需他出外索賬,他一去又是半月,回來懷孕期就過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討服藥來吃。
牛月清聽了,心裡有些生氣,想這一服藥要數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應人事小,誤人事大,怎麼能這般地不經心?!但事到如今,又是親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難聽的話說不出口,就說:“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這藥可不是輕易敢糟踏了的,光那沉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乾表姐夫說:“下個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兒去,一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壓低了聲音說:“這事你們可要保密,誰也不能說的,孩子懷上了,就給我來說一聲,我買了滋養品去看她。你什麼都要禁言,不要讓她乾重活,不敢吵嘴慪氣,到時間了,我在城裡醫院找熟人說好,用車去接她就是了。”乾表姐夫點了頭說:“這是自然。”牛月清又說:“重吃藥的事不要對之蝶提說。”就去了書房,對莊之蝶說:“你不吃飯,陪乾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給乾表姐買雙涼鞋的,立時就回來。”莊之蝶拿了酒出來。出來到客廳了臉上才笑。
牛月清出門急急去了一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錢又討得了一服藥,再去鞋店給乾表姐買了一雙涼鞋回來,乾表姐夫和莊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藥裝在一個塑料包裡了,對乾表姐夫說:“鞋在裡邊,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乾表姐夫明白意思,說:“我經心著的。”便告辭要回去。莊之蝶見乾表姐夫這麼快就走,也覺得不必給親戚難看,後悔剛才說話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遠,心裡總是對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滿,順路去西門外的城河公園聽了一會兒那裡的自樂班唱的秦腔戲文。回來時一輛出租車從巷口拐出來,似乎覺得車裡坐的是龔靖元的兒子,進門就問牛月清:“是不是龔靖元的兒子來過?”牛月清說:“來過。
都說那小子抽大煙土,果然臉像土布袋摔了一般。他說他爹突然有事明日一早去蘭州,要他先送了禮來。讓喝水他也不喝,鼻流涎水的,怕是煙癮又要犯了,不知要去哪裡吸去。唉,這小子前世是什麼變的,要來敗老龔的家當呀!”莊之蝶看時,桌上一盒大壽糕和一個包裝精美的寫著“豪華錦緞被麵”的紙袋兒,就說:“你給龔靖元也通知了?”牛月清說:“下午我在街上撞見他,隨便說的,人家拿來了,你能不收?”莊之蝶說:“我已經說了不過的,你還收人家什麼禮?你那麼逞能,不給我說一聲就通知這個邀請那個,我是當了皇帝還是得了兒子啦!景雪蔭鬨成那個陣勢,我還不嫌丟人,現在烏煙瘴氣地在家待客,讓更多人捂了嘴用屁眼笑我嗎?你通知誰了,你去回退;你若不回退,我那日就不在家!”一席話說得牛月清癡在那裡。
老太太就從臥室出來,說:“我本來不管你們的事,可話說得那麼不中入耳?!我剛才就有一肚子氣的,一家人盼你回來吃飯,盼回來了,瞧你對你乾表姐夫的言語,你是給我的親戚傷臉嗎?月清給你張羅過生日,要說有意見的是我。你爹今早兒來還笑話我女兒不孝的,我勸了他,說我老了就活兒女的,這個家還不是靠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之蝶要當一個兒兩個兒用的。我不說你們什麼,你倒嫌招了親戚來烏煙瘴氣的,你是嫌棄我的窮親世故了?這門庭裡也是出過名人的,如果西京城裡沒有自來水,水局也是衙門一樣的威風的!”莊之蝶趕緊扶了老太太去臥室,讓柳月沏了一杯橘子粉湯來,說:“娘,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是嫌月清自作主張,全不理解我的煩處。
”牛月清聽了,在客廳說:“你煩,我是你老婆,我能不也是煩?正是覺得今年晦氣事多才想著過生日衝一衝,熱臉換了冷溝子!你開口直戳戳往人心裡捅刀子,這些我忍了,習慣了,可你當著乾表姐夫的麵讓我下不了台,我在親戚夥裡還有什麼體麵?你在外有說有笑的,回到家來就吊下個臉,這半年越發是換了個人似的,你是心上不來我了還是怎的?人都說我在家享福哩,可誰知道我當的不是你的老婆,是保姆,是奴才!”柳月在廚房刷鍋,聽到這裡,說:“大姐,保姆就是保姆,可不是奴才的,大姐平日是把我當奴才看的?”牛月清說:“這不乾你事!”柳月說:“罵人沒好口,我不計較。可這事你就少說幾句好了。你是好心,莊老師也說的有道理,要過生日衝一衝,叫幾個相好的朋友來聊聊,喝頓酒也就罷了。
你卻貪大求紅火,甭說地方小,大熱天的人受罪,張揚出去,以為莊老師要怎麼啦!”莊之蝶說:“你聽聽,柳月都比你見識高!”牛月清氣正沒處泄,聽了柳月的話,又受莊之蝶這麼一揶揄,也上了火:“我不如柳月嘛,柳月是怕做飯了,家裡沒一個人吃飯柳月就高興了!”柳月說:“我一上午跑了三個菜市,我是嫌腳小跑大了嗎?我是保姆,命裡就是給人做飯的,我哪兒是怕做飯了?”平日柳月是順從著牛月清的,待她這般說了,牛月清倒覺得自己寵慣得她這麼大,這般和她說話,氣更不打一處來,就說道:“那你就是兩麵派,商量的時候你怎麼說的,這陣人家不同意,你就翻了臉兒向著他,他是你老師,是名人嘛!人常說,丈夫一旦把老婆不當人了,滿天下的人都會來把你不當個人待的,這話真是對的!柳月你見識高,你說這事咋辦呀?你說呀!你說呀!”噎得柳月就哭起來。莊之蝶一直坐在那裡,氣得臉色發青,見著柳月哭起來,一是覺得她畢竟是外人,二也有心要氣牛月清,就一拍桌子說道:“柳月,你哭什麼,要折騰讓她折騰,到那一日你跟我去文聯大院那邊,你隻給你我做飯吃!”牛月清說:“好啊,你能掙錢雇保姆麼,你們要怎麼就怎麼去,這是合夥在整我麼!丈夫丈夫不敢說,保姆保姆不敢說,我活的是什麼份兒?我羞了我的先人嘛!”也放聲哭起來。莊之蝶一時火更凶,正要發作,老太太顫顫巍巍又走出來,柳月忙去扶她,她推了柳月,手指著莊之蝶,嘴卻哆嗦著說不出來。莊之蝶轉身拉開門走出去,夜裡歇到文聯大院的房子去了。
莊之蝶在那邊不回來,這邊牛月清也不過去,兩人較上勁兒,生日卻是不再過了。柳月自那日吵鬨,與牛月清有隙,心裡倒多少生出幸災之意,要看她的笑話,故每日十分講究起收拾。逢有一幫文學愛好者來訪,不卑不亢,也能自如應酬。末了,將要辦之事,如重要來信、各報刊編輯部約稿函、有關社會活動的請柬,一一整理了,對牛月清說:“大姐,這些得及時交給莊老師的,你送過去呀還是讓我去送?”牛月清心裡驚訝:她倒有這份心性,能耐真要比我還強?!就說:“我不見他!”柳月就去了文聯大院這邊。莊之蝶見柳月來了,自然高興。又見得各類函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著穿著得這麼豔,妝化得這麼好,拉了她的手就說許多話,還要她做了飯再過去。這樣,柳月自此兩邊跑動。牛月清雖是生莊之蝶的氣,但莊之蝶畢竟是丈夫,見柳月如此穿梭,不說讓去的話,也不說不要去。倒是常買些好吃的來,不做聲兒放在籃子裡,柳月就提了過去。
這期間唐宛兒來文聯大院了幾次,連門房的韋老婆子也記得了一個眼睛媚媚的愛笑的女人,問過莊之蝶那女的是不是個演員?莊之蝶就不再約她到這邊多來,隻去“求缺屋”。這一日落了一陣兒白雨,太陽又照出紅來,空氣潮潮的越發悶熱。莊之蝶在“求缺屋”裡等唐宛兒。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拿了前幾日兩人為在這裡觀賞市容而買的望遠鏡看對麵樓上的動靜。那樓是一家刺繡廠的女工宿舍,一幫眼睛和牙齒都極好的年輕女子,八人一個宿舍,怕是下班才回來,都端了水盆擦洗。莊之蝶舉鏡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褲,上衣也脫了,隻是個乳罩,為著一件什麼事兒,三個人攪成一團兒嬉鬨。正看得有興,那窗口就掛出一張報紙,上邊用墨筆寫了三個大字:“沒意思!”莊之蝶也臉上愧起來,忙走回房間來,把窗簾也放下了。這當兒才發現門道的一邊有一個小小字條,撿起看了,竟是唐宛兒一早就塞進來的,而自己開門時未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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