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條上寫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周敏說,管文化的那個副省長下台了,宣傳部長在那份聲明擬文上批了‘由廳裡決定’,雜誌社才堅持要所擬的這份聲明刊登。景雪蔭不同意,鐘唯賢就說:不同意,咱也不刊登了!所以現在第二期雜誌上就沒刊登。”下邊又一行是:“我今日不能來了,周敏的一個朋友從潼關來了,為我們傳遞老家的情況,我和周敏得做飯招待人家,我是借了買菜的空兒來給你打招呼的,你原諒我。”莊之蝶長出了一口氣,管文化的副省長倒了,真倒的是時候。牛月清要過生日來衝晦氣,過生日就能衝了晦氣?如今不過,好事不也就來了嗎?!隻遺憾唐宛兒不能來,要不與她在這裡要好好吃些酒的,就不覺作想了吃了酒後他們要做些什麼事情來的,想入非非,身下勃動,於是剝了衣服,竟自個動作起來……( 此處作者有刪節 )一時神魂癲迷,出了許多穢物出來,用那字條兒來擦,卻發現字條兒背麵又是一句話:“再告訴你個不好消息,聽周敏說,孟老師的一隻眼睛瞎了。”登時嚇了一跳,整好衣服,洗了臉麵,急急往孟雲房家來。
孟雲房果然是一隻眼睛瞎了。但瞎得十分出奇,表麵上一切都好好的,他也感到不疼不癢,就是沒有了視力。孟雲房並不悲觀,還笑著說:“昨日早晨起來發現的,去醫院看醫生了,什麼也查不出來。之蝶呀,以後做什麼騙我的事可得小心,我現在是一目了然了!”莊之蝶還是為他傷心,勸他一家醫院看了不行,多跑幾家看看嘛。孟雲房說:“孫思邈在世也醫不了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近日研究《 邵子神數 》有進展了!你來試試。”就從桌下取出一個皮箱,皮箱裡是高高三摞線裝書籍,說:“你是五一年夏七月二十三的下午八時的生辰年月吧,你等著,等計算出一組數字來,你動手去查吧。”莊之蝶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看著他列出三個四位數字,照他吩咐的查法去翻閱那線裝書籍,果然查出三首詩句來。
之一:
剪碎鵝毛遇朔風,雪裡梅花竹更清,
生辰正閏夏七月,二十三日身降生。
之二:
鴻雁迷群淚紛紛,手足宮中壽不均,
兄弟三人分造化,內中一人命歸陰。
之三:
父命屬豬定仙遊,乾坤爻相有相爭,
二親宮中先喪父,母親相同壽遐令。
莊之蝶一一看了,隻驚得目瞪口呆,叫道:“天下還有這等奇書!我的什麼情況都寫在上邊了。”孟雲房一合書籍說:“我以前給你說,你總是不信。這書在《 易經 》數典中是最神奇的一部,它失傳了幾百年了,許多算卦高手都是聽說過沒有見過的。據智祥大師說,西京皇城圖書館是有過一部的,當年康有為來西京,到處要看稀世文物,臨走偷了幾件東西,皇城圖書館和孕璜寺隻發現被他偷了一枚硯台和一冊經本,就上書陝西督軍。督軍下令派人去追索,快馬直追到潼關才追上,硬著臉麵索要回來,這事當時驚動了全國。但後來竟又發現少了一書,一查書目,才知是多少人覓尋不到的《 邵子神數 》,便知是康老夫子盜走了。康有為死後,誰也不知此書下落。大前年台灣有一高人,自稱有一套《 神數 》,卻隻有《 神數 》沒有《 神數 》查解法,曾到大陸走訪了十三個省市,也是空手而歸。現在我倒是有了!”莊之蝶說:“說得這麼玄乎,怎不見你咋呼過?”孟雲房說:“你彆以為我是咋咋呼呼的,那也要看什麼事情。我告訴你,你得嚴加保密,這書是北郊一個六十二歲的老者的。
老者閉口不提書的來曆,聽說他是滿族,是正紅旗的後人,這書必是從皇室什麼地方弄出來的。老者對此書幾十年秘不示人,也是沒有查解之法,苦苦研究了十八年不可知。後來從智祥大師那兒認識了我,幾經接觸,才透出口氣讓我來查解。我現在剛能入得一步,弄懂了將生辰年月如何轉變為四位數,所查出的也隻能是你生於何年何月,你父母十二生肖為甚,兄弟幾人,妻娶何氏。後邊還有生前為何所變,死後又變何物,在生之時哪年有災哪年有福,何日發財何日破損,官居幾品名重幾級,但我卻全然不懂查解之法。此書開首就講‘天機泄露,則瞑目啞言’。我是入了此一步,這眼就瞎了。”一席話說得莊之蝶倒害怕起來,說:“那就不要看這等書。”孟雲房說:“怎麼不看?不解此書人目明亮,人目卻隻看到現實世界;解了此書人目瞑盲,卻能看到未來世界,這哪頭重哪頭輕?!所以眼瞎之後,我去醫院查不出原因,心裡倒是高興,知道我是真正解開了一點天書,回來越發地精神,日夜研究,隻可惜再無進展。”莊之蝶到了這時,便也說道:“你既然樂於此道了,那給我再查查,看我的妻室如何?”
孟雲房就又計算半日,列出一個四位數來,一查,上麵竟是寫道:
庭前枯木鳳來儀,祿馬當求未見真。
好將短事求長事,聞聽旁人說是非。
莊之蝶問道:“這是什麼意思?看來是月清,又好像不是月清?”孟雲房說:“這我也說不上來的。”莊之蝶又問:“你查過咱所認識的這些人嗎?”孟雲房說:“你瞧瞧這個。”從一本書裡取出一張紙來,交給了莊之蝶。莊之蝶卻展讀不懂。
孟雲房說:“這是我給我老婆查的,一點沒錯,她命裡是要嫁兩回的。彆的人我倒不知生辰年月。”莊之蝶說:“那我說出三個人的。一個是唐宛兒,五七年三月三日亥時生人。一個是柳月,六三年十二月十八卯時生人。一個是汪希眠老婆,五○年臘月初八酉時生人。”孟雲房一一查了,奇怪的是每人隻能合出一個四位數來,且不是了七言律詞的格式。
唐宛兒的是:
湖海意悠悠,煙波下釣鉤。事了物未了,陰圖物未圖。
柳月的是:
喜喜喜,終防否,獲得驪龍頸下珠,忽然失卻,還在水裡。
汪希眠老婆的是:
心戚戚,口啾啾,一番思慮一番憂,說了休時又不休。
莊之蝶說:“怎麼上邊全沒有寫到她們的婚姻之事?”
孟雲房說:“婚姻怕隻是在彆的四位數裡查到的,但依她們的生辰年月,我隻能查出這些。”
莊之蝶遺憾了半日,卻又想:這倒好,如果都讓我知道了,也是可怕之事。如果一切都是命運決定,牛月清若將來不屬於我,那我與她如此這般還罷了;若將來與我白頭到老,這就怎麼了結雙方?若唐宛兒能最後嫁我,這倒也罷了;若還是嫁了彆人,我豈不明知兩頭落空還能與她再一個心思嗎?還有柳月,還有汪希眠老婆,甚至以後還會遇到什麼人呢?……按《 邵子神數 》上看來,人的一生,其實在你一出生之時一切都安排好了,那麼我所取得的成就,所有的聲名,以及與身邊這些女人的瓜瓜葛葛都是命該如此,也就沒了多少刺激。想到這裡,莊之蝶倒後悔不該查了這部書的,就說:“不查出也好,你永遠都不要查所熟悉的人,今日這事也誰都不必告訴。”孟雲房說:“應該是這樣。要不你也知道得太多了,也是眼睛不瞎就啞言的。你不比我,你現在正是日在中天,好好活你的快活是了!”莊之蝶隻是搖頭:“我還活得快活?!”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夏捷黑水汗流回來,問候了莊之蝶,就一屁股仄臥在了沙發上,叫喊累壞了,讓孟雲房點一支香煙給她吸。孟雲房點了給她,莊之蝶說:“你也吸開煙了?”夏捷說:“你們男人家能享受的我也要享受享受!雲房,今日吃什麼,飯做好了嗎?”孟雲房說:“之蝶來了,我們要說話的,哪兒有空做了飯?你給我們下些麵條吧。”夏捷說:“你在家涼房子裡坐了一上午,倒叫我去做飯,我不去!”孟雲房說:“不去也好,我去街上買些涼麵皮子來吃。”拿盒兒出門去了。孟雲房一走出門後,夏捷就對莊之蝶說:“你一定認為我在家太霸道了吧?我近日在家故意甚事也不乾的。你不知道他現在一天到黑隻是鑽在那《 邵子神數 》裡,人也神神經經起來,我說他,他根本不聽。
先是把智祥和尚當神敬,後又是說慧明那尼姑如何了不得,現在認識了一個北郊死老頭子,又崇拜得不得了,他是一個時期沒個崇拜對象就不能活了!”莊之蝶就笑了,說:“現在不去那神魔保健品廠去當顧問了吧?”夏捷說:“早都不當了!你瞧瞧那床下,扔了一堆神功保元袋的。他當時寫那些產品介紹,說保元袋裡有麝香、有冰片、有虎鞭,我就說了,一家保健品廠一天生產那麼多袋子,你是哪兒得來的虎鞭,一隻虎一條鞭,能裝幾個袋子?你是在床下養著老虎還是上東北長白山捕的,你不怕公安局來查你濫殺國家稀有動物的罪嗎?!”莊之蝶就哈哈大笑起來。孟雲房端了涼麵皮子進來問笑什麼的這麼開心?夏捷對莊之蝶說:“不告訴他,笑可笑之人!”孟雲房也不再追究,三人開始吃飯。
吃罷飯,孟雲房卻要和莊之蝶出去,惱得夏捷不理。出了門孟雲房就活躍起來,卻要求莊之蝶用摩托車帶他去一趟北郊的小楊莊,說是那位老者就住在那裡。又說這老者如何神奇,好些年四處雲遊,尋訪各地易林真人,從人家那兒打探有關懂得《 邵子神數 》查解之法,而他之所以能入了門兒,也是老者聽了一位摸骨老太太的一句口訣才回來告訴他的。莊之蝶也有心要看看這老者是什麼人物,帶了孟雲房一路風刮一般向城北駛來。
小楊莊村子並不大,莊口一幢小樓,樓上涼台上正站著了一對年輕男女。女的正攜了小兒吃奶,男的說:“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果然就去很響地咂了一口。
女的就說:“你爹不要臉!”便逗著孩子說兒歌。說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饅頭。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窗花。二十九,封糧口。三十煺蹄兒,初一腳蹬兒。”莊之蝶就瓷眼兒往上看。孟雲房說:“這是老者的兒子兒媳。小兩口逗趣兒,你賣什麼眼兒?”莊之蝶說:“我是聽那兒歌的。那後邊的詞兒多好!三十怎麼是煺蹄兒,初一卻腳蹬兒?”孟雲房說:“年三十是燒了熱水洗腳剪趾甲換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給大人磕頭,磕頭時腳是要蹬的呀!”
莊之蝶說:“好,好!這女的一口河南腔說這詞兒,蠻押韻中聽嘛!”孟雲房就向涼台上問:“你爹呢?”那男的說:“在哩!”孟雲房就領莊之蝶進了院子,徑直往樓下北邊的一間屋去,果然一老頭就在那裡獨自吃茶哩。莊之蝶進去,老者並沒有站起,隻是欠身讓了座,將一隻滿是茶垢的杯子遞過來,悄聲地就和孟雲房說開來。莊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沒一頁窗戶,黑咕隆咚,散發一種臭味。一張床上、桌上,到處是線裝古本。孟雲房說:“這是我一個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聲說好了!”老者又看了莊之蝶一眼,說:“你抽煙。”在身上找起來,找不出來,擰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亂被中摸,摸出一包來扔給了莊之蝶,聲音還是不大地說:“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書來讓我看。
第四次去,他說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買去了一樣的。我就說,我可以買,你說個價吧。那人說,我現在需要蓋房子,得二十萬。我說這麼多錢我可拿不出的,給你四萬吧。他說四萬太少。與我討價還價,我加了五千。我也隻能拿出這麼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卻變了卦,我就沒有回來,再談了一夜,我說你又沒個神數書的,存下這二十三句口訣有什麼用場?他說,是呀,你又沒有這二十三句口訣,有那部書還不如有一本《 辭源 》《 辭海 》!他說的也是。我就說等查解出來,我複印一套書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給了他四萬五千元,他拿出一個小冊子,卻失聲痛哭,說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這寶貝給人了,哭得直不起腰來。”老者就取出一個樟木小匣,從中取出隻有四頁的小手抄冊子,卻附在孟雲房耳邊嘰咕。
孟雲房說:“沒事的,我還得坐他摩托車回去的。等一有進展,我立即就來。”老者說:“你不要來,我明日下午或許就去你那裡了。”
兩人告辭出村,孟雲房說:“之蝶,你覺得老者怎樣?”莊之蝶說:“我不喜歡這號人,太詭。”孟雲房說:“他防你的。我沒說出你的名來,他冷淡你了。”莊之蝶說:“這下你得雙目失明了!”孟雲房說:“也說不上這口訣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轉化了口訣?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離我而去的。”莊之蝶說:“你不是給她查了,她隻改嫁一次嗎?”孟雲房說:“就是不走,也會惡聲敗氣待我。你到時候可多來看我。”莊之蝶說:“沒問題的,她真要那樣,我送你去清虛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嗎?”孟雲房說:“她升了監院就不比先前了。為了庵的撥款,我給她介紹了黃德複,她現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黃的,見了我隻對我念阿彌陀佛,正經是個佛門人了。”
莊之蝶笑道:“人家當然是佛門人,我隻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雲房倒嘿嘿地笑著不語。瞧著孟雲房那麼個神氣兒笑著,莊之蝶心裡倒有些不舒服起來,眼前浮現了幾次穿著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車險些騎到路邊的水渠裡。到了北城門外,前邊是橫亙的鐵道,莊之蝶突然問:“這裡不是道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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