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柳月對著鏡子化妝,牛月清幫她抹腮紅,莊之蝶在一旁看著,總嫌眉骨那兒搽得紅少,又反複了幾次。換衣服時,柳月鮮衣不多,牛月清的又都顯得太素,莊之蝶就騎了“木蘭”去找唐宛兒。唐宛兒和周敏聽是把柳月要嫁與市長的兒子,各是各的喜歡。唐宛兒拿了幾身衣服,坐了摩托車和莊之蝶過來,路上卻說:“柳月命倒好哩,一下子要做人上人了。今日穿我的衣服,趕明日人家不知穿什麼綾羅綢緞,丟了垃圾筒裡的咱去撿也爭不到手的。看來,你到底離她心近,隻想著她的出路,我是死是活,可憐見兒的有誰管呢?”說著帶了哭腔。莊之蝶說:“我讓你嫁給那個殘疾你去不去?你不要看著彆人的米湯碗裡凊一張皮兒就嫉妒飯稠!你是要樣樣都占住的人,要有情,要有錢,要能玩又要人長得好,更要人……”婦人說:“更要人什麼?”莊之蝶說:“你知道。趕明日我要發現比我強的人了,我一定讓你們好,我一口氣兒也不歎的!”婦人就拿雙拳在他背上擂著說:“我誰也不要,我就要你,我隻要你快些娶我!”
柳月在浴室的鏡前盤發髻,她隻穿了褲衩和胸罩,浴室門大開著。莊之蝶和唐宛兒一進大門,柳月呀呀地亂叫忙把浴室門掩了。唐宛兒帶了一遝衣服進了浴室,說:“你讓他看他也是不敢看的,他想要市長剜了他的雙眼嗎?”兩人就在裡邊嘻嘻哈哈。一會兒出來,唐宛兒說:“師母你們快來瞧瞧,我這衣服怕不是給我做的,壓根兒就是為柳月的,一樣的衣服她穿了就高貴了,那大公子見了,不知喜得怎麼個手舞足蹈的!”柳月臉上卻不自然起來,牛月清忙拿眼瞪唐宛兒,唐宛兒背過身去竊笑。牛月清說:“趕明日嫁過去,柳月的照片要上雜誌封麵的。校有校花,院有院花,西京城裡要選城花,除了柳月還有誰?”柳月說:“要說城花,是人家宛兒姐,人家當年在潼關就是縣花!”唐宛兒說:“我呀,走個後門是興許還可以。”莊之蝶連使眼兒,便對柳月交代怎麼著去,去了如何觀察對方。若是看中,過幾日選個日子雙方吃頓飯就算訂婚。至於結婚的事兒,就由你和大正自個去定。當下和柳月要走,唐宛兒也要回去,相廝了就一塊出門。牛月清在門口了,仍給柳月叮嚀要不卑不亢,大大方方,說:“權當我們是你的娘家,成與不成,不能讓那大正小瞧了咱!”莊之蝶說:“好了,好了,這些柳月倒比你強的!”
出了大院,唐宛兒卻一定也要送柳月,三人到了市府門外,莊之蝶說兩個小時後他仍在這裡接她,柳月揮揮手就進去了。莊之蝶對唐宛兒說:“柳月去談戀愛了,咱也談去。你去過含元門外那片樹林子?那裡邊天一黑儘是一對一對的。年輕時倒沒享受過在野外戀愛的滋味,現在過了年齡了,卻不妨去補補課。”唐宛兒說:“太好了!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思,你比年輕人還年輕了,你知道這是誰給你的?”
含元門外的樹林子很大,果然裡邊儘是一對一對少男少女,他們相距都不遠,但互不乾涉,各行其樂,交頭接耳,擁偎嬉鬨。莊之蝶和婦人往裡走,先總是不自在,尋不著個僻背處,凡經過那些男女麵前,兀自先把頭低了。婦人說:“你往哪兒走呀,咱年齡過了,真的這地方就沒有咱的份兒了?”雙手就勾了莊之蝶的脖子,趁勢拉坐在一棵丁香樹下的石頭上。莊之蝶說:“這丁香好香的。”眼睛仍在左右逡視,婦人扳了他的頭,要他看她,兩人就摟抱起來。一時墜入境界,莊之蝶倒把婦人端坐了懷裡,將那一雙高跟皮鞋脫下掛在了丁香樹枝上,擺弄得她如貓兒狗兒一般。婦人說:“彆人看哩!”莊之蝶說:“我不管的。”婦人說:“這陣膽就大了?”莊之蝶說:“我這才理解樹林子裡人最多,又都最放肆,原來林子這麼好,夜色這麼好,這麼好的時光談情說愛,人就成聾子瞎子了!”婦人說:“你說,柳月這陣和那殘疾乾啥哩?”莊之蝶說:“你說呢?”婦人說:“怕是也那個了!那殘疾患的是小兒麻痹,那個地方是不是也麻痹?那才好哩,讓她嫁過去白日吃人參燕窩,晚上哭個淚蠟燭!”莊之蝶說:“不敢咒人,柳月待你也不錯哩。”婦人說:“說說你就心疼了?我早說過她是白虎星。
怎麼著,趙京五來災了吧?市長的公子命裡要娶柳月,所以早早就麻痹了。”莊之蝶還是不讓她說這個,婦人就生氣了,說:“你是處處護了她的,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瞧她長得好,自己不可能一夫多妻的,又不想讓彆人占了她,偏要給個殘疾人,給了人家了心裡又難過是不是?”莊之蝶被她搶白,心裡毛亂,不讓她說。越不讓說,這婦人越是要說。莊之蝶一丟,將她跌在了草地上。婦人說:“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卻又說:“我那衣服我平日都舍不得穿的,今日倒讓她穿了,你是等她走了,以後我穿了那衣服,你就要把我當了她了。”莊之蝶說:“你說這些,又是要我給你添置新衣服了?她穿著合適你就送她,我給你重買就是了。”婦人說:“我才不給了她的。那件套裙還是你給我買的,我怎舍得送她?昨日我去北大街商場,那裡有一件皮大衣,樣子好帥的,冬天裡你得給我買的。”莊之蝶說:“那不容易嗎,隻要你穿著好。趙京五去廣州推銷一批字畫去了,走時我已讓他給你買一條純金項鏈的。我想他一定也會給柳月買了時裝,等回來柳月不與他好了,他買的衣服沒了用場,我就買過來都給了你。
周敏有什麼發覺嗎?”婦人說:“他隻覺得你對我好,但他沒多說什麼,他有什麼證據?我害怕時間長了他會看出來的,你不知道我一夜一夜夢裡都是你,擔心在夢裡叫出你的名字來,你不能最後閃了我啊。”莊之蝶說:“我閃不了你的,但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無論如何,你要等著我的。”婦人說:“我怎麼又說這話了,讓你又生氣了嗎?”莊之蝶搖了搖頭,說:“在家裡你得克製點自己的情緒,彆讓周敏看出破綻。
”婦人說:“看出來也好,早看出來我早和他結束!”莊之蝶說:“這可不敢!”婦人說:“這有什麼不敢的?”莊之蝶說:“我心裡很亂很苦的,宛兒,自認識了你,我就想著要與你結婚,但事情實在不是那麼容易,我不是年輕人,不是一般人……我之所以一直勸你先不要和周敏分手,就是因為我不是一時三刻就能離了婚的,你得給我時間,得讓我戰勝環境,也得戰勝我自己,而你有周敏也可讓他照看你的生活,可我心裡又是多麼難受,你我本來應該在一塊的,都不得不寄存在彆人那裡。”婦人說:“我更是這樣呀,我是女人,他要和我乾那事,十次是拒絕了九次,那一次還總得服從他吧?我像木頭人,沒有欲望,沒有熱情,隻央求他快些。這苦楚你是體會不到的。咱們奮鬥吧,奮鬥到那一天吧!若不能生活在一起,你我的心身就永沒個安靜的時候了。”莊之蝶緊抱了婦人,兩人再沒有說話,渾身顫抖著,使得那丁香樹也嘩嘩嘩地搖著響,惹得不遠的一對男女往這邊看。兩人分開了,說:“回去吧。
”站起來往回走,一時倒後悔今晚不該到這裡來。婦人說:“咱快活些吧。”莊之蝶說:“快活些。”說完了,卻還是尋不著快活的話題。走回到市府門口,已經是兩個半小時了,柳月卻並沒有在那裡等候。婦人說:“是不是她出來早,瞧著沒見咱們,自己先回了?”莊之蝶說:“再等一會兒。”等了又一個小時,柳月還是沒有出現,兩人都站困了,到馬路對麵的一家商店門前台階上坐了,一眼一眼盯著遠處的市府大門。約摸又過了半小時,大門口的燈光處,柳月往出走來。莊之蝶要喊,婦人說:“不要喊,讓我瞧瞧她的走路樣子,我就會看出談成了還是沒談成的。”柳月走到門口卻站住了,因為身後有一輛小車開來;車也停下了,司機走下來繞過車的這邊拉開了車門,柳月便鑽了進去,車隨之嘟的一聲開出來順大街駛遠了。婦人破口大罵:“她這才在談著戀愛,她就真的拿了市長兒媳婦的派頭了?說好的你在這兒等著,她竟看也不看就坐小車走了?!”莊之蝶沒有言傳。兩人那麼站了一會兒,莊之蝶說:“我送你回去。”送婦人到了家門口,獨自再往文聯大院走去。
莊之蝶把柳月坐車而回的事說知牛月清,牛月清很有些生氣,但也未指責柳月。三日後,在阿房宮酒店裡吃了訂婚宴席,市長夫人按老規矩送給了柳月一大堆禮品:一條項鏈,一盒進口化妝品,一襲睡衣,一雙高跟紅皮鞋,一雙高跟白皮鞋,一雙軟底旅遊鞋,一個小電吹風機,一領皮大衣,一套秋裙,三件襯衣,一身西裝。柳月從沒有過這麼多好東西,要把那雙高跟紅皮鞋送牛月清,牛月清不要,也便買了一雙絲光襪子讓做大姐的收下,自個每日濃妝豔抹,煥然一新,動不動就鑽進房間照鏡子,衝著鏡子作各種笑。人一儘兒換了行頭,思維感覺也變了,買菜大手大腳,買得多回來吃不了,一壞就又倒了。家裡來了人,也不管來人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沏了茶,就穿了那黑色繡花睡袍坐在廳裡,時不時也插話,一邊批點評說,一邊吃蘋果,嘴翹翹著,刀子切一塊,紮了深送口裡。牛月清就有些看不慣,說:“柳月,你嘴疼呀?”柳月說:“我怕把口紅吃沒了。
”牛月清長出一口氣,讓她去廚房燒開水;她一進去,牛月清就把廚房門拉閉了。柳月知道夫人不讓她和客人說話,從廚房出來臉吊了老長,故意從客人麵前嘟嘟囔囔地發牢騷著走去臥室。牛月清耐了性子,直到家裡沒有人了,就問說:“柳月,是你那日晚上獨個坐了車回來,讓你莊老師空坐在馬路上等嗎?”柳月一邊用電吹風機吹理頭發,一邊說:“市長有專車,大正讓司機非送我不行,我就坐上了。我要是不坐,人家倒笑話我,也給你們丟人的。”牛月清說:“那你出了大門,也得給你莊老師打個招呼呀。
他辛辛苦苦送了你去,你在那邊吃水果呀,喝咖啡呀,你莊老師就一直等在馬路上,吃什麼了?喝什麼了?等你到半夜,你坐了小車屁股一冒煙就走?!”柳月說:“這是莊老師給你訴的苦?我出來哪裡就見他了,他還這麼給你翻是非!那麼長時間他能在馬路上等我?鬼知道他們乾啥去了?!”牛月清說:“他們?他總不會把你孟老師也叫了去馬路上吃酒閒聊?”柳月瞧她總是不信,就更氣了,說:“還有誰?唐宛兒她出了咱院門並沒回去,廝跟了一塊去的。我進了市府大門,他們就在馬路上,還需要什麼吃喝嗎?”牛月清說:“柳月你說話不要圖舌頭快,你莊老師朋友多,男男女女的多了,你現在雖然氣壯了,說這樣的話,你莊老師聽了會痛心的。再說宛兒待你不薄,那晚上不是拿了那麼多衣服讓你挑選了穿……”柳月就笑道:“大姐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你要不信就權當我沒說。反正大姐對我有意見,我想我也在這裡不會待得多久了。”牛月清聽了,心裡就琢磨柳月的話來。回想以前夫妻雖三天兩頭吵鬨一次,吵鬨過了也就沒事了,白日還是一個鍋吃飯,夜裡還是一個枕上睡覺,房事也五天六天了來一次的。
自從認識了唐宛兒,這情況真是慢慢變了,吵鬨好像比以前是少,近來甚至連吵鬨也不吵鬨了,一月二十天的兩人卻不到一塊兒的。牛月清這麼想著,又思謀會不會是柳月胡說的。莊之蝶在家懶得說話,愛往外跑,恐怕也是災災難難的事情多,惹得他沒個心緒罷了?就說:“柳月,我是不起事的人,你能到我家做保姆,也是前世緣分。我哪一處沒有把你當妹妹看待,我怎麼就嫌棄你了,我盼不得你永遠就待在這裡。可這是不可能的事,不久你就是市長家裡的人了,這也是我和你莊老師想方設法為你做的好事。
我們不指望你來報答,但你人還沒走,也要沉住得氣,否則讓人看著,我們不說,外人就會議論的。”柳月說:“大姐話說到這裡,我也就說了,我這是哪裡沉不住氣了?如果我不是保姆,是城裡一般家庭的姑娘,你是不是也這樣著說話?我現在隻是穿得好了些,化了些妝,這與城裡任何姑娘有什麼不一樣的呢?你眼裡老覺得我是鄉下來的,是個保姆,我和一般城裡姑娘平等了,就看不過眼去!我當然感激你們,願意一輩子待在你們家,我去跟那個殘疾人,坐下了孫猴啃梨,睡下了兩腿不齊,立起了金雞獨立,走路了老牛絆蹄,我是攀了高枝兒上了嗎?!我隻是要過的讓人不要看我是鄉下來的保姆的生活!”柳月說罷,倒委屈起來,到她臥室裡抹眼淚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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