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牛月清要教訓柳月的,柳月卻把牛月清數說了一堆不是。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還想辯白,卻撲索撲索心口,不再說了什麼。第二日吃飯,莊之蝶草草吃了兩碗就又進書房去,牛月清想起柳月說他和唐宛兒在馬路上的事,肚裡立時覺得飽了,筷子在碗裡撥過來攪過去,就是不想扒到嘴裡去。她說:“吃完飯,你也不坐在一塊說說話的?”莊之蝶說:“飯前飯後,我情緒是最躁的時候,你們最好不要打攪我。”牛月清說:“咱這個家也隻是飯前飯後有個說話的空兒,你要不是我的男人,我當然不會求你說一個字的!”莊之蝶聽她的口氣帶著氣兒,就不走了,說:“這話是對,我的老婆讓街上過路人纏著說話,我還罵他是臭流氓的!那說吧,今日天氣晴朗,風向偏西,最高溫度三十四度,最低溫度……”一甩手還是到書房去了。
牛月清閉了嘴,鼻子裡長長地出氣,一推碗筷偏跟進來,就坐在他的對麵,突兀兀地說:“你實話實說,你和唐宛兒好?!”莊之蝶冷不防經她一說,當下愣住,遂噴了一口煙去,盯著夫人說:“好!”牛月清本是心裡疑疑惑惑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又儘量往好處去想,希望她問了他,他就一口否認,甚至發誓起咒,暴跳如雷,她也就全然消釋那團疑霧了。可莊之蝶偏偏平靜如水,正經八板地說了“好”!牛月清就受不了!臉頓時鐵青,說道:“算你老實。
你說你們好到什麼份兒上?那天送柳月去見大正,你能一個人一直坐在馬路邊上嗎?!黑漆半夜地回來那麼晚,還說柳月坐了車不叫你!你和唐宛兒到底到哪兒去了?乾啥去了?嗯?!”莊之蝶見她這般說,知道事情終於要發生了,他剛才平平靜靜說了“好”字,有心要看看她的態度,現在卻後悔起來了!就叫道:“柳月,柳月,你怎麼給你大姐說的,你讓她尋我的事?!”牛月清說:“你不要叫柳月,什麼事我都知道,我隻要你說!”莊之蝶說:“乾啥去了,唐宛兒和我把柳月送到市府門口,她就回去了。你說我們乾啥去了?”牛月清一時倒沒了話。
莊之蝶說:“你要不知道,我給你說,我們去馬路上當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睡覺了!和她又去了她家,當著周敏的麵睡覺了!”牛月清說:“聲說得那麼高是吵架嗎?”莊之蝶聲更高了,說:“你就是來吵架嘛!你讓柳月來說嘛!”牛月清說:“你能行的,那我就相信你的話是了。可我得告訴你,為你的生活、身體、事業、前途,我是啥苦啥累都能吃得受得,但我不能容忍你在外邊胡搞!你和景雪蔭當年感情友好,我從沒說過你吧,要不她這次翻臉不認了你,要詆毀你,我也是不管的,因為以前的景雪蔭畢竟還是正經人,你和她往來,對你的事業也有益處,我不是那種吃醋的人吧?可現在社會風氣壞了,到處都是貪圖錢財、地位、權勢和隻管自己享樂的壞女人,我就不允許你讓她們勾引了!”說畢開門出去,又坐在客廳吃飯。
事情以為已經過去,沒想牛月清去上班了,靜坐在辦公室裡腦子裡還是擺脫不了柳月說的那句話:“你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就品出這話裡畢竟還有話。聯想平日裡唐宛兒來她家,莫不喬裝打扮,一雙桃花眼水汪汪地萬般多情,那是最能勾動男人心魂的。莊之蝶雖然老實膽怯,但寫作之人生性敏感,內心細膩豐富,他不會不有許多想法。
若唐宛兒不主動惹他,他或許隻是有份賊心沒份賊膽的,但唐宛兒卻不是安分雌兒,能從潼關和周敏私奔出來,哪裡又保得了不給莊之蝶騷情?若她有丁點表示,男人的賊心就生了賊膽,要做出見不得人的事體來!牛月清於是搜尋著往日的記憶,想那日能當著我的麵為莊之蝶掖被角,這不是一般客人所能做到的,沒有親近的關係,那動作即使要做起來也沒那麼自然的。還有那次兩人怎麼就去了清虛庵旁邊的樓上,被她撞見了,唐宛兒臉色那般難看,說是為找人尋臨時工作的,怎麼從未聽說過她還要找事乾,後來也再不提說?心下狐疑了,便給雜誌社撥了電話找周敏。周敏接了,牛月清問柳月去相見大正的那個晚上,唐宛兒回來沒事吧?周敏說那夜唐宛兒回來快十二點了,我還以為師母要留了她住在了你們家的。牛月清說:“是十二點嗎?”周敏說:“是十二點。師母你問這,有什麼事嗎?”牛月清忙說:“沒事的,我擔心天黑了沒人送她,這多日不見,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周敏放下電話,心裡也覺得奇怪:牛月清就為這事打電話給他嗎?她這麼強調唐宛兒那夜回來的時間,是唐宛兒沒有送柳月?可唐宛兒夜裡回來說她和莊老師一塊去陪柳月的呀!那麼師母這麼問又是什麼意思?憂心忡忡回來,見唐宛兒正趴在床上往一份掛曆上數什麼。探身看了,那幾張掛曆下的日期,有的被紅筆畫了圓圈,有的被畫了三角,有的旁邊還批有歎號。說:“你在做什麼記號?”原來婦人每次與莊之蝶相會,回來都要在日曆上有所記載,沒事時就數著,一邊計算著次數,一邊作所有細節的回味。猛地被周敏問起,嚇得一個哆嗦,胳膊上也頓時生一層雞皮疙瘩來,將掛曆在牆上掛好了,說:“做什麼記號?我計算咱家一斤菜油吃了幾天,哪天買了肉,一月能買幾次的。你這麼不聲不吭地溜進來,我還以為是壞人的!”周敏見她說得頭頭是道,也沒往心上去,就說:“真要是個壞人突然進來,你會怎麼的?”婦人說:“你說會怎麼的,我就和他睡覺啊!你今日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好像我在家養漢偷漢了?!”訓得周敏倒理屈起來,忙笑笑,一場事才了了。
而牛月清回去,這一夜卻和莊之蝶吵鬨開來,說莊之蝶一定是和唐宛兒相好了,好得不是熟人朋友了,要不為什麼騙她說唐宛兒早早回去的?莊之蝶再三勸解,牛月清隻是不行,立逼著要他交待與唐宛兒怎麼好起來的,好到了什麼個程度,親嘴了還是做愛了?在哪兒做的愛?怎樣做的愛?莊之蝶到了這一步,隻是閉口不吭。越是不吭氣兒,牛月清越氣,莊之蝶惱得從客廳坐到書房,她攆到書房;莊之蝶又從書房去臥室,她又跟到臥室。莊之蝶合著衣服蒙了毛巾被睡去,牛月清也睡下去,還是在追問。
然後就喋喋不休地數說她在這個家裡的辛苦;說結婚以來,莊之蝶太虧了她了,逢年過節,星期天假日沒陪過她去上街,沒陪過她看一場電影,買煤買麵沒動手過,做飯洗衣沒動手過,她照看了他的吃的穿的,還得照看應酬家裡來往客人,她是把單位的工作不當了一回事,是把自己的親娘冷落在一邊,隻說一切來適應自己的男人了,可男人卻心在彆人身上!她說:“你還是用不吭聲來應付我嗎?你以為這麼不吭聲就過去了?以前你這麼待我,我饒過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次可不行了!你得說出個一二三來,你說呀!你得給我說個明白!”但莊之蝶卻窩在毛巾被裡睡著了,且輕輕地發出鼾聲。
牛月清一下子扯了毛巾被,抓了莊之蝶的衣領使勁搖,罵道:“你瞌睡了?你竟然瞌睡了?你就這麼不把我當人,我給你當的是什麼老婆,是貓兒狗兒你也不會不理不睬就瞌睡了?!”莊之蝶忽地坐起來用力一抖,摔開了牛月清,下了床又去了書房。牛月清就嗚嗚地哭起來了。柳月在那邊屋裡聽了,知道事情全是為自己惹起,卻也有心想看看河畔裡漲水,但聽得牛月清放聲哭開來,心裡也有了緊張,就過來勸解。柳月一勸解,牛月清知道柳月是聽見了他們吵架的內容,又覺得在柳月麵前丟了臉麵,便全不顧了,撲下床又到書房裡,一把奪了莊之蝶正看著的一本畫冊扔到了地上。莊之蝶說:“柳月你瞧瞧,她多賢惠,能摔了東西了!”柳月偏說:“莊老師,你把桌上的筆拿過,你就憑那支筆吃飯哩,大姐在氣頭上,小心把筆讓她摔壞了!”牛月清聽了,竟然去抓了筆狠狠砸在門上,說:“我就這麼賢惠能摔東西了,我摔了讓你看看我的賢惠!”又開始罵柳月:“柳月,你給我到你房子去,有你攪和什麼?!”柳月說:“我攪和什麼了?我沒攪和的,你真有氣了,你罵罵我麼,我是保姆,我不怪你的。”更氣得牛月清回到臥室放聲大哭。
一夜不安生過去,三人起來眼睛都腫腫的。柳月做好了飯,端了給兩人吃,莊之蝶呼呼嚕嚕吃了,牛月清不吃。莊之蝶說:“吃吧,吃飽了和我致氣才有勁兒的。”柳月說:“莊老師,該你說話的時候你不說,不該說話的你卻這麼多的靈醒話!”莊之蝶說:“都是你柳月作怪,是你給你大姐說我和唐宛兒怎麼啦?”眼睛一。柳月就說:“你們能怎麼啦?!我說你和唐宛兒在市府門口等我的,那又有什麼!你就說說你們在等我時說些什麼呀不就得了?!”莊之蝶說:“隨便說的話我能記得?以後有經驗了,得出門買個錄音機帶在身上。”牛月清一句一句聽,卻仍不言語。莊之蝶說:“吃吧,吃了飯你和柳月到市長家去,正事還是要辦的。你就給市長夫人提說官司的事,再讓市長去找找政法委書記和院長,這事緊前不緊後的,就是市長去說這個情,那也得三兩天的。
沒日子了,不敢耽擱了!”牛月清終於開了口,說:“讓我去給市長夫人說,這陣又需要上我了?”莊之蝶說:“女人家對女人家好說話嘛。”牛月清說:“我不說!你愛景雪蔭麼,你愛女人麼,你還怕她告狀?桃色官司,多中聽的名字!你不是也常說,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法院判你殺了頭,那才多風流,我去說什麼?自己的男人和彆的女人豔事露了馬腳,我倒去滅絕風聲,我這女人就這麼不值錢,不識體麵?”莊之蝶見她再這麼說,又是一聲不吭了,待她氣喘咻咻起來,問:“說完了沒有?”牛月清說:“你有理由你說麼!”莊之蝶說:“你不去找市長說話,我也不去!你說我和唐宛兒好,我就是和唐宛兒好,好到啥程度,你願意怎麼去想象你隻管去想象;你也再給周敏打個電話,也可和周敏一塊去調查!”說完,就走出了門。走出門了,又返身回來,拿了桌上那包香煙。
於是,牛月清上午沒有去上班,趴在屋裡哭得傷心悲慟,腳手都是發涼。柳月先是去勸,落得一片訓斥,索性坐到書房呆呆地隔窗去看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車輛。而拉著鐵軲轆架子車的老頭卻一個多小時地在馬路邊上吆喝:“破爛——破爛嘍——承包破爛——嘍!”吆喝得心煩。隔壁單元的人就火爆爆地開了後窗叫道:“收破爛的!收破爛的!”老頭仰了頭來,說:“在這兒,有破爛嗎?”那人說:“我操你媽的!”老頭不惱,拉了架子車一邊走一邊卻又念唱了一段謠兒:
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員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幫著企業編廣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書換鈔票。四類作家寫文稿,餓著肚子耍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擦溝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下午裡,牛月清和柳月仍是去了市長家。市長忙著哩,要開會。市長夫人和大正熱情接待她們,就提出了結婚的事,說一個月後的今日,柳月到這裡將不再是客人;而你家夫人再來時,柳月卻要做招待大媒人的主人了。牛月清聽了,臉上自然是一團笑。市長夫人又說,柳月的父母不在城裡,你們對柳月那麼好,就是柳月的娘家人,到結婚那日,娘家人按風俗要陪嫁妝的,迎親的車輛還要上你們家接新娘的。牛月清心裡犯嘀咕,嘴裡卻笑著說這當然的這當然的。市長夫人就樂了,說:“這真的當然了?!你們做了大媒,還要你們出水,那不讓人把我們家笑掉了牙?嫁妝不要你們花一分錢的,事先大正著人會把嫁妝先抬過去,那一日再體麵地抬過來。”牛月清就喜歡地叫道:“哎呀,大正就是不事先抬嫁妝過來,我們也不能讓柳月空手甩著過門呀!既然你們想得這麼周到,要給我們個大臉麵,我和之蝶盼不得永遠做柳月的娘家!”兩個女人就以親家的關係說起話來,完全是女人所操心的事,如做哪些家具,家具做什麼式樣,塗如何的顏色,招待哪些親戚朋友,在哪兒請客,請什麼價格的席麵,誰做陪娘,誰做司儀,誰來證婚,囉囉嗦嗦直說了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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