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麼個同住著她和莊之蝶的城裡,地上沒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斷了?!滿院是些落葉,枝頭上的還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襲來,蟬聲漸軟,昨日夜裡的一場風,使豐豐盈盈的梨樹就這般消瘦了!唐宛兒於是感覺自己的臀在減肥,腮在陷塌,這歲月這時光也一儘兒消瘦得隻剩下這風的一聲歎息,在拍打著那門上的竹簾兒了。當周敏下班回來,再要去城牆頭上吹塤,她不讓他去,她讓他就在梨樹下吹。她說她不反對吹塤了,她也喜歡了這塤的聲音。周敏奇怪地看著她,說:“我說過的,這塤聲好聽的,你總說難聽,現在品出味兒來了?”就幽幽地吹,一邊吹著一邊擠眉弄眼討她的好。她歪在門檻上聽,卻突然有一個感覺來到心上,這感覺引她到城南門外的橋頭,到橋頭不遠處的那一棵倒立著的人字形的樹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覺,孟雲房也曾經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紋說她是預感型的手。她現在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沒有去他那裡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樹下期待。
於是她站起來去化妝,去換衣服,去穿那一雙高跟皮鞋。周敏問:“你要出門,到哪兒去?”唐宛兒說:“我出去買衛生巾去,我來那個了。”她說來那個了,她真的來那個了,她找了紙墊在褲衩裡,就匆匆走出門。周敏說:“這麼晚了,我陪你去。”唐宛兒說:“城裡有狼有豹子嗎,我要你陪?你好生寫那本書吧!”唐宛兒穿過了馬路,穿過了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輛,來到了城南門外的石橋頭上。但莊之蝶沒有在那裡。她等到夜裡十二點了,莊之蝶也沒有在那裡出現。直到夜已深沉,橋頭上再沒有行人,她等來的隻是下身流著月經的紅水,而且在換紙的時候,弄得一手的血。她突發了奇想,竟把那血塗得滿掌,就按在了橋頭欄杆上,按在了那棵樹身上,按在了樹椏中的石頭上。石頭上的那個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紋路。孟雲房說過,每個人的手印就是每個人的生命圖的,莊之蝶,你如果來這裡了,你就能認得這是我的生命圖,我已經在這裡期待過你了!
唐宛兒一連幾天去那棵樹下,但莊之蝶依舊沒有在那裡出現。唐宛兒就猜想莊之蝶一定是處境艱難,身不由己,走不出來了!當莊之蝶終於在藥盒裡捎來了消息,這婦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場後,就鐵了心發誓:我一定要見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後一次,我也要見他最後一麵!
柳月的婚禮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準備著接待迎親人來時的水酒飯菜,大正娘提說這太破費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過來;牛月清堅決不依,雖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兒或妹妹,但既然市長家也承認她是親家,親家出嫁妝已送了過來,外人不知細底的,還真的以為莊之蝶和牛月清給陪的,這已經是給了多大的體麵了!酒當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雞鴨魚肉之類。準備好了,牛月清讓柳月好好在家洗個澡,她又拖著酸疼的腿去了市長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體的細枝末節,唯恐有個差錯,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宗複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莊之蝶先是在廳室裡聽著浴室中的嘩嘩水響,想了很多事情,後來就默然回坐到書房,在那裡拚命地吸煙。
突然,門被推開,柳月披著一件大紅的睡袍進來了。柳月的頭發還未乾,用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在腦後攏著。洗過澡的麵部光潔紅潤,眉毛卻已畫了,還有眼影,豔紅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圓,如一顆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莊之蝶在心裡說,尤其在熱水澡後,在明日將要做新娘的這最後一個晚上。莊之蝶看著她笑了一下,垂了頭卻去吸煙,他是憋了一口長氣,紙煙上的紅點迅速往下移動,長長的灰燼卻平端著,沒有掉下去。柳月說:“莊老師,你又在發悶了?”莊之蝶沒有吭聲,苦悶使他覺得說出來毫無價值和意義了。柳月說:“我明日兒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後一次祝福嗎?”莊之蝶說:“祝你幸福。”柳月說:“你真的認為我就幸福了?”莊之蝶點點頭,說:“我認為是幸福的,你會得到幸福的。”柳月卻冷笑了:“謝謝你,老師,這幸福也是你給我的。”莊之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柳月;柳月也看著他。莊之蝶一聲歎息,頭又垂下去了。
柳月說:“我到你這兒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我認識了你這位老師,讀了許多書,經見了許多事,也聞夠了這書房濃濃的煙味。我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讓我再在這兒坐坐,看看這個你說極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嗎?”莊之蝶說:“明天你才走的,今晚這裡還是你的家,你坐吧,這個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給你的。”柳月說:“這麼說,你是要永遠不讓我陪你在書房了?”莊之蝶聽了這話,倒發愣了,說:“柳月,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沒有想要送你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彆的東西的。”柳月說:“彆的什麼東西,現在能看看嗎?”莊之蝶便從抽鬥裡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給了柳月。柳月打開,卻是一麵團花銘帶紋古銅鏡,鑲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銘帶紋一周,其銘為三十二字:“煉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晝,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傳紅,倚窗繡幌,俱含影中。”當下叫道:“這麼好的一麵古銅鏡,你能舍得?”莊之蝶說:“是我舍不得的東西我才送你哩。
”柳月說:“唐宛兒家牆上懸掛了一麵古銅鏡,大小花紋同這麵相近,隻是銘不同。我問過她:你怎麼有這麼個鏡?她說,是呀,我就有了!沒想現在我也就有了!”莊之蝶說:“唐宛兒的那個鏡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說:“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過了她,這該是一對鏡的,你卻送了我了?”莊之蝶說:“我不能再見到唐宛兒了,看到這鏡不免就想到那鏡……不說她了,柳月。”柳月卻一撩睡袍坐在沙發前的皮椅上,說:“莊老師,我知道你在恨我,為唐宛兒的事恨我。我承認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大姐,一是因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勁地打我,二是她首先發現了鴿子帶來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隻是懷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說,事情也不會弄成現在的樣子,而我就說了,說了很多。我給你說,我之所以能這樣,我也是嫉妒唐宛兒,嫉妒她同我一樣的人,同樣在這個城裡沒有戶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來,還不如我,可她卻贏得你那麼愛她,我就在你身邊,卻……”
莊之蝶說:“柳月,不要說這些了,不是她贏得了我愛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覺得我在毀了她嗎?現在不就毀了嗎?!”柳月說:“如果你那樣說,你又怎麼不是毀了我?你把我嫁給市長的兒子,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大正嗎?你說心裡話,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會愛著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給他,我也就閉著眼睛要嫁給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後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莊之蝶聽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長久以來苦悶的根蒂。這是一個太聰明太厲害的女子,他卻沒有在這麼長的日子裡發現她的見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人了,她說出這麼樣的話來,給他留下作念。
難道這柳月就像一支燭,一盞燈,在即將要滅的時候偏放更亮的光芒,而放了更亮的光芒後就熄滅了嗎?莊之蝶再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說過了那番話後還在激動的柳月,他輕聲喚道:“柳月!”柳月就撲過來,摟抱了他,他也摟抱她,然後各自都流了淚。莊之蝶說:“柳月,你說得對,是我創造了一切也毀滅了一切。但是,一切都不能挽救了,我可能也難以自拔了。你還年輕,你嫁過去,好好重新活你的人吧,啊?!”柳月一股淚水流下來,嗒嗒地滴在莊之蝶的手臂上,說:“莊老師,我害怕和大正在一處了我也會難以自拔的,那麼往後會怎樣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哩。
那我求你,明日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在最後的一個晚上能讓我像唐宛兒一樣嗎?”她說著,眼睛就閉上了,一隻手把睡袍的帶子拉脫,睡袍分開了,像一顆大的活的荔枝剝開了紅的殼皮,裡邊是一堆玉一般的白嫩果肉。莊之蝶默默地看著,把桌上的台燈移過來拿在手裡照著看著……( 此處作者有刪節 )柳月叫了一聲,那沙發就一下一下往門口擁動,最後頂住了房門,咚的一聲,把兩人都閃了一下,柳月的頭窩在那裡。莊之蝶要扶正她,她說:“我不要停的,我不要停的!”又腿竟蹬了房門,房門就發出哐哐的響動,身子撞落了掛在牆上的一張條幅,嘩嘩啦啦掉下來蓋住他們。柳月說:“字畫爛了。”但他們並沒有了手去取字畫……( 此處作者有刪節 )柳月離開了煙霧騰騰的書房時,說:“我真高興,老師,明日這個時候,我的身子在那個殘疾人的床上,我的心卻要在這個書房了!”莊之蝶說:“不要這樣,柳月,你應該恨我的。”柳月說:“這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的!”把門拉閉出去了。莊之蝶一直聽她走過的腳步聲,一直聽她開門的吱呀聲,然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翌日清早,牛月清老早起來打掃了屋裡屋外,又去廚房燒好了粥,才去喊柳月起床。柳月起來,就不好意思了,忙去把莊之蝶也喊醒,三人一桌吃了飯。飯後柳月坐在客廳裡梳頭,畫眉,插花,戴項鏈和耳環,一定要讓了牛月清和莊之蝶就坐在旁邊當顧問,從頭上到腳下直收拾了兩個小時,鋪天蓋地的鞭炮就響起來了。牛月清就立即要柳月脫了鞋,坐在臥床上去,而自個把房門大敞。這是一支幾十人的迎親隊伍,開來的小車是二十二輛,文聯大院裡放不下,一字兒又擺在大門口外的馬路上。得了紅包的韋老婆子跑前顛後,給每一個接親的人笑著,又嚴厲地防範著街上閒人進入大院。胸佩了紅花的大正,被人攙扶著恭恭敬敬地要向莊之蝶和牛月清行磕頭禮,他的麻痹的右腿已經往後撇去要趴下去,莊之蝶把他擋了,隻要求鞠個躬就是。
大正便深深一躬,又去臥室為柳月穿鞋,再將其抱下來,把一朵與他胸前同樣豔紅的花朵彆在她的胸前。柳月靜靜地看著他,當大正彆好了花,捏了她的手向唇邊去吻的時候,她撇撇嘴,對門口觀看的莊之蝶和牛月清說道:“他還在學西方那一套呢!”羞得大正耳脖赤紅。然後來人坐下吃煙吃葷吃酒,欣賞牆上的字畫,去書房門口瞧裡邊塞滿的書。擺鐘敲過十下,說一聲“上路!”趴在樓門洞上的窗台上的人就將三萬頭的鞭炮吊下來點燃,聲音巨大,震耳欲聾。大正牽了柳月雙雙往下走,三個照相機和一台攝影機就鎂光閃動,大正一笑,禁不住發出一個嘎兒之聲,柳月就拿白眼窩他。大正一臉莊重了,又竭力要保持著身子的平衡,但不免開步之後左右搖晃,不停地便撞著了柳月,後來就不是他在牽著柳月,而是柳月在死死抓著他的手,那手臂就硬如杠杆,把整個身子穩定著。
樓門洞上的鞭炮還在轟響,紅色的屑皮如蝴蝶一樣翻飛,柳月害怕有一個斷線的炮仗掉下來落在自己頭上,一個跌子就跑過門洞口。因為猛地丟了手,險些使大正跌倒,一直跟在旁邊的牛月清就喊:“柳月!柳月!”柳月隻好回過頭來等著。樓下的院子裡站滿了人,柳月這回是挽了大正的胳膊,儘量地靠近,不使大正搖晃。牛月清說:“好!好!”指揮了四個人把剪好的五彩紙兒往他們頭上灑,一對新人立時滿頭滿身金閃銀耀。接親而來的幾十人依次往車上搬嫁妝,長長的隊列從大院順序走出,馬路上圍觀的人就潮水般地湧過來。人們在對著新郎新娘評頭論足,說新娘比新郎高出了一頭,說新娘必定是一個新的家庭的掌權人,說新郎不久將來就得戴上一頂綠帽子了。有人就說新郎是市長的兒子,市長的兒子脾氣一定是暴躁的,他是能在氣勢上和威嚴上絕對征服了新娘的。於是又有人說,要揍這美人兒?那他必須要等美人抱他到床上了才能揍她的。這些議論柳月自然聽在耳朵裡,急急就鑽了那輛車裡去。
婚禮是在西京飯店的大餐廳中舉行的。莊之蝶和牛月清所乘坐的車剛在飯店門口停下,就看見偌大一群人已擁了大正和柳月進了餐廳大門。鞭炮不絕,鼓樂大作,正疑惑人這麼多的,有人就過來說:“你二位今日可得坐上席的,市長他們已經在那裡了。”兩人入得廳去,但見一片彩燈,光怪陸離,人皆鮮豔,喜笑顏開。穿著旗袍的服務員穿梭往來,正往每一張桌上放了花籃,擺了水果、糕點、瓜子、香煙、茶水、飲料。人亂哄哄的,也不知是哪路賓客。大正和柳月已經在進門時接受了兩個兒童獻上的花束,被人安排著從鋪著的一條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紅綢上緩緩向廳的那一頭走。那一頭搭就了一個稍高的平台,紅毯鋪就,盆花擁簇,前有麥克風設備,後有四張上席主桌。司儀黃德複,讓新人轉過身來,招呼所有帶相機的來賓拍照新人倩影了。人們大呼小叫,要他們靠近些,再靠近些,要笑,要舉了花束,或者一個手搭了另一個的肩,一個摟了另一個的腰。大正和柳月不做。不做不行,有人上去為他們擺姿勢了,又是哄然大笑,滿堂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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