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之蝶停在那紅綢邊,看清了紅綢上卻有金粉書寫了鄭燮的一副聯語:“春風放膽去梳柳,夜雨瞞人在潤花。”旁邊寫有“恭賀大正柳月婚喜”字樣,然後是麻麻密密的數百位恭賀人的簽名。莊之蝶想,一般會議典禮留念都是參加者在宣紙上簽名,這不知是誰的主意,倒把恭賀人名寫在綢上,又以綢代替紅地毯,也覺彆出心裁,有趣有味。便有人拿了筆過來說:“請簽個名吧。”莊之蝶在上邊簽了,那人叫道:“你就是莊先生?”莊之蝶笑笑點頭,那人又說:“我也愛好文學的,今日見到你十分高興!”莊之蝶說:“謝謝。”要往前走。那人卻還要和他說話:“莊先生,那新娘是你的保姆,是你熏陶出來的?”莊之蝶說:“哪裡!”那人說:“我真羨慕她!我有個請求不知先生肯不肯答應?我也想去你家當保姆,一邊為你服務,一邊向你學習寫作。”莊之蝶說:“我不請保姆了,感謝你的好意。”那人說:“你是嫌我不是女的嗎?我是能做飯,能洗衣服的。”莊之蝶幾乎是擺脫不了他的糾纏,牛月清便前去給黃德複講了。
黃德複正在介紹著各位嘉賓,立即大聲說:“今天參加婚禮的還有著名的作家莊之蝶先生,我們熱烈鼓掌,請莊先生到主桌上來!”大廳裡一片歡叫,掌聲如雷,那人隻好放了莊之蝶。莊之蝶上了主桌,與已坐了的各界領導和城中的名流顯赫一一握手寒暄。剛在一個位上落身,卻跑上來兩個姑娘,要請他簽名留念。莊之蝶以為是在筆記本上簽的,姑娘卻把身子一挺,說:“這心口專是為莊先生留的!”看時,那穿著的白棉毛衫上已經橫的豎的簽滿了人名。莊之蝶說:“嗬,這麼好的衫子怪可惜了!”姑娘說:“名人簽字才有價值的!平日哪兒尋得著你們,聽說市長兒子結婚,尋思你們肯定是來的。你們簽了,我們招搖過市,這才是真正的文化衫!”莊之蝶說:“讓我先看看誰都來了?”便見上麵有汪希眠、阮知非、孟雲房、孫武、周敏、李洪文、苟大海的名字,就把筆拿起來,在姑娘的胸前寫了。另一個姑娘看了,卻得寸進尺,說先生文思敏捷,能不能寫一首詩,四句也行的。莊之蝶為難了,說:“這兒哪是寫詩的環境,寫什麼內容呢?”姑娘說:“今日是婚禮,寫點愛情的吧!”莊之蝶在姑娘背上寫開了。那姑娘讓另一姑娘給她念念,就念道:
把杆杖插在土裡,希望長出紅花。把石子丟在水裡,希望長出尾巴。把紙壓在枕下,希望夢印成圖畫。把郵票貼在心上,希望寄給遠方的她。
姑娘就笑了,說:“莊先生你是在懷念誰呀?”莊之蝶說:“這是叫單相思。”姑娘說:“對,我就喜歡單相思,我找了那麼多男朋友,但我很快就拜拜了,這世上沒有我相信的人,也沒我可愛的人了。但我需要愛情,又不知道我要愛誰?單相思最好,我就放誕地去愛我想象中的一個人,就像是我有一把鑰匙,可以去開每一個單元房!”莊之蝶就笑了,說:“姑娘你有這般體會一定是愛著具體的人的,怎麼會不知道要愛誰?”姑娘就說:“那沒有成功麼。我發誓再不去愛他的,我天天都在這裡警告我的。”莊之蝶說:“可你天天都擺脫不了對他的愛。這就是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不去想他,怎不想他,能不想他?”姑娘叫道:“哎呀莊先生你這麼個年齡的人也和我們一個樣的?!”姑娘就在他麵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似乎很激動,有做長談的架勢。莊之蝶忙提醒婚禮開始了,咱在這兒說話,影響不好的,就把姑娘打發了下去。
這時候,又一人彎了腰上來,悄聲地對莊之蝶說:“莊先生,大門外馬路左邊有個人叫你去說句話的。”莊之蝶疑惑了,是誰在這個時候叫他?如果是熟人,那也必是要來參加婚禮的呀?!就走出來,飯店的大門外,人們都進餐廳去看熱鬨了,隻停著一排一排的小車,莊之蝶左右看了看,並沒有人的。正欲轉身返回,馬路邊的一輛出租車搖下了窗玻璃,一個人叫了一下:“哎!”莊之蝶看時,那人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鏡。莊之蝶立即知道是誰了,急跑過去,說:“你是要參加婚禮?”唐宛兒說:“我要看看你!”莊之蝶仰天歎了一聲。唐宛兒說:“參加完婚禮,你能去‘求缺屋’那兒見我嗎?”莊之蝶看看身後的飯店大門,一拉車門卻坐了進去,對司機說:“往清虛庵那條街上開吧!”唐宛兒一下子把他抱住,瘋狂地在他的額上、臉上、鼻子上、嘴上急吻,她像是在啃一個煮熟的羊頭,那口紅就一個圈兒一個圈兒印滿了莊之蝶整個麵部。司機把麵前的鏡扳了下來。
車到了清虛庵的街上,婦人說:“她們都去了?”莊之蝶說:“都去了。”婦人說:“那我們到文聯大院樓去!”不等莊之蝶同意,已給司機又掏了十元錢,車調頭再往北駛來。
兩人一到住屋,婦人就要莊之蝶把她抱在懷裡,她說她太想他了,她簡直受不了了,她一直在尋找機會,她相信上帝會賜給她的,今天果然就有了,她要把這一個中午當做這分隔的全部日子的總和來過。她要讓莊之蝶把她抱緊,再緊些,還要緊,突然就哭起來了,說:“莊哥,莊哥,你說我怎麼辦啊,你給我說怎麼辦呢?”莊之蝶不知道給她怎麼說,他隻是勸她,安慰她,後來他也覺得自己說的儘是空話,假話,毫無意義的話,連自己都不相信了,唯有喃喃地呼喚著:“宛兒,宛兒。”就頭痛欲裂,感覺腦殼裡裝了水,一搖動就水潑閃著疼。
他們就一直抱著,抱著如一尊默寂的石頭,後來鬼知道怎麼回事,手就相互在脫對方的衣服,直到兩人的衣服全脫光了,才自問這裡又要製造一場愛嗎?兩人對視了一下,就那麼一個輕笑,皆明白了隻有完成肉體的交融,才能把一切苦楚在一時裡忘卻,而這種忘卻苦楚的交融,以後是機會越來越少了,沒有機會了!莊之蝶把婦人放到沙發上的時候,唐宛兒卻說:“不,我要到床上去!我要你抱我到你們臥室的床上!”他們在床上鋪了最新的單子,取了最好的被子,而且換了新的枕巾。唐宛兒就手腳分開地仰躺在那裡,靜靜地看著莊之蝶把房間所有的燈打開,把音響打開,噴了香水,燃了印度梵香。她說:“我要尿呀!”莊之蝶從床下取出了印有牡丹花紋的便盆。
婦人卻說:“我要你端了我的!”眼裡萬般嬌情,莊之蝶上得床去,果然將她端了如小孩,聽幾點玉珠落盆……( 此處作者有刪節 )但是,怎麼也沒有成功。莊之蝶垂頭喪氣地坐起來,聽客廳的擺鐘嗒嗒嗒地是那麼響,他說:“不行的,宛兒,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嗎?”婦人說:“這怎麼會呢?你要吸一支煙嗎?”莊之蝶搖著頭,說:“不行的,宛兒,我對不起你……時間不早了,咱們能出去靜靜嗎?我會行的,我能讓你滿足,等出去靜靜了,咱們到‘求缺屋’去,隻要你願意,在那兒一下午一夜都行的!”婦人靜靜地又躺在那裡了,說:“你不要這麼說,莊哥,你是太緊張也太苦悶了,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已經滿足了,我太滿足了,我現在是在你們臥室的床上和你在一起,我感覺我是主婦,我很幸福!”她說著,眼盯著牆上的牛月清的掛像,說:“她在恨我,或許在罵我淫蕩無恥吧,她是這個城裡幸福的女人,她不理解我,她不會理解另一個環境中的女人的痛苦!”便站起來把掛像翻了個過兒。
他們出了文聯大院,隨著一條馬路無目的地走。然後在飯館裡吃飯。吃完飯,路過一家影院,就買了票去看電影。他們商定看完電影就去“求缺屋”的,要買好多食品和飲料,去真正生活一日,體會那日夜廝守的滋味和感覺。莊之蝶說:“一天一夜。”婦人說:“兩天兩夜!”莊之蝶說:“不,三天三夜!”婦人說:“那就睡死去!”莊之蝶說:“死了也是美死的!”婦人說:“如果真的那麼美死了,以後被人發現,那‘求缺屋’不知會被人當作殉情之地歌頌呢,還是被罵作罪惡之穴?”兩人就嘿嘿地笑。他們這麼說著笑著在影院裡看銀幕上的故事,婦人就把頭倚在莊之蝶的肩上,莊之蝶刹那間卻記起了以前照過的那張照片,但他不願意再想這些,覺得他們現在的這個樣子,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字,悄悄說給婦人。婦人問:“什麼字?”莊之蝶在她的手心裡寫了一個“總”字。婦人卻在莊之蝶手心裡寫了一個“兌”字。
莊之蝶就把婦人的兩條腿提了放在自己懷裡,脫鞋來捏,突然附在她耳邊說:“我真沒出息,該用它的時候不行,不用了倒英武!”婦人於黑暗中去探摸,果然如棍豎起,就解了他的前邊鈕扣……莊之蝶恐後邊的人看出,用手努力支開了。婦人說:“我已經濕了。”莊之蝶伸手去試,果然也濕漉漉一片,就擰了婦人鼻子羞她,說:“我去買點瓜子來嗑吧。”站起來從過道往出走。他瞧見了在那邊的牆根有兩個人靠牆蹲了下去,他以為是遲到的人在那裡尋查座位,還指了一下手,意思是前邊有空位子,但同時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那麼黑暗的,人家哪裡懂得你指一下手的意思,也何必為他人操這份心?!於是在休息室的服務台前買瓜子兒,瓜子兒卻是葵花子兒,他說:“我要南瓜子兒!”南瓜子兒不上火。但南瓜子兒沒有了。莊之蝶記得剛才進來時離影院左邊三百米左右有家食品店的,就給門口收票的人說了,匆匆往街上跑。五分鐘後,莊之蝶來到影院座位上,卻沒見了婦人,而婦人的小手提包還放在那裡。莊之蝶想:去廁所了。
他甚至想到她從廁所回來後,他一定要問是不是受不了了,到廁所又去用手滿足了嗎?但是,十分鐘過去,婦人還沒有回來。心裡就疑惑了,站起來去廁所外喚她,婦人沒有回應。讓一個進去的女人看看裡邊有沒有人,那女人出來了說“沒有”。莊之蝶就急了,想她能到哪兒去呢?是在休息廳裡?休息廳沒有。他知道婦人愛逗樂子,一定是在影院的什麼地方故意藏了,等著他經過時突然跳出來嚇他的,就開始在劇場一排一排查看,在前院後院尋找,沒有。這時候,電影結束了,觀眾散場,莊之蝶站在出口一眼一眼看,直等到劇場裡沒有一個人了,仍是沒有婦人的麵。莊之蝶慌了,給孟雲房撥電話。孟雲房問他怎麼在婚禮中出去了再沒見人,是乾什麼去了?莊之蝶隻好告訴了他一切,讓他去周敏家看看是不是唐宛兒提前回去了?孟雲房說他和周敏參加完婚禮,一塊去的周敏家,並未見到唐宛兒,他也是才從周敏家回來的。莊之蝶放下電話,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她先去了“求缺屋”,便搭出租車趕到“求缺屋”,那裡還是沒有。莊之蝶最後趕到孟雲房家,一進門就哭起來了。
牛月清眼看了莊之蝶在婚禮開始時出了餐廳,一直沒有返回,心裡就起了疑惑,因為他的所有朋友都在參加婚禮,會不會是去幽會了唐宛兒呢?但牛月清無法離開,當市長和夫人向她打問莊之蝶哪兒去了,她推托說有人叫了出去,一定是有什麼緊事吧,市長夫人就要她一定在吃罷飯後去新房看看,要等著新郎新娘鬨過洞房了再回去。牛月清於夜裡十一點回到家,她一眼就看見了有人來過了臥室,心賊起來,仔細檢查了床鋪,於是發現了一根長長的頭發,又發現了三根短卷的陰毛,而且牆上她的掛像被翻掛著。她怒不可遏了,抓起了那枕頭扔出去,把床單揭起來扔出去,把褥子也揭了扔出去。她大聲叫喊著,踹了書房門,把那裡的一切都弄翻了,書籍、稿紙、石雕、陶罐,攪在一起踩著,摔著,後來就坐在那裡等待著莊之蝶的回來!
牛月清等了一夜,莊之蝶沒有回來。第二天又是一天,莊之蝶還是沒有回來。牛月清沒脾氣了,牛月清懶得去摔東西砸家具了,她在一隻大皮箱裡收拾起自己的換洗衣服。這時候,門在敲響著,她去拉開了門閂,卻並不拉開門扇,轉身又去了浴室,在那裡用洗麵奶擦臉。她在鏡子裡發現了一條新的皺紋,大聲唏噓,開始做英國王妃戴安娜的那一套麵部按摩。她說:“你回來了,冰箱裡有桂圓精,你去衝一杯補補元氣吧。以後乾完那事,你得把毛掃淨才是。”但是,回答她的卻是哇的一聲哭。
哭聲異樣,牛月清回過頭來,當廳裡跪倒的不是莊之蝶,是那個黃廠長。牛月清走出來並沒有扶他,冷冷地問:“你這是怎麼啦,生意倒閉了嗎?”黃廠長說:“我找莊先生呀!”牛月清說:“你找他就找他,哭哭啼啼跪在這裡乾啥的?”黃廠長說:“我老婆又喝了農藥。”牛月清坐下來,卻拿了鏡子照著描眉,說:“又喝了農藥?那她是肚子饑了渴了吧?”黃廠長說:“我說的是喝的農藥!”牛月清說:“你那農藥她又不是沒有喝過?!”黃廠長從地上站起來說:“她這次真的是喝死了!”牛月清身子抖動了一下,鏡子從手裡掉下來裂了縫兒,問道:“死了?!”黃廠長說:“我隻說這‘102’是喝不死人的,她要喝就喝吧,拉了門出來了。晌午回去,一掀鍋蓋,鍋裡什麼飯也沒有,我就火了,罵道你越來勢越大了,連飯也不做了?!去炕上看時,她一條腿翹得老高,把腿一扳,整個身子卻翻過來,她是死得硬梆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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