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白氣定神閒，笑容恬淡，他不急不緩地道：
“張教授，關於《後出師表》並不是諸葛亮的作品。我是有具體證據的。
首先，陳壽修《三國誌》，以及編纂《諸葛亮集》，他在資料的取舍上一定是經過了很多考據和斟酌的，畢竟這是極其重要的史料，可為什麼，偏偏沒有把《後出師表》收錄在作品中呢，張老師，您考慮過麼？”
“喲，還真不是信口胡說哈。”張大勇笑了，然後解釋道：
“陳壽修史編集在對史料的分析和考據上，就如你所言，他一定是經過慎重考慮並仔細斟酌的。但你忽略了一點啊，孩子啊，《三國誌》在內容上是並不特彆詳細和完整的。
《武帝紀》你看過麼？《諸葛亮傳》和《武帝紀》相較，《諸葛亮傳》就簡略了非常多。就比如伐吳、南征、八陣、渭南之戰這些本應詳細記載的內容，陳壽都一筆帶過，甚至沒有任何記載。這是第一種可能，這個你了解麼？”
江小白點點頭：“您繼續說。”
張大勇繼續道：“還有第二種可能，陳壽編《諸葛亮集》，你知道他是以什麼為主要依據麼？”
江小白道：“是司馬氏從cheng都接收運回露o陽的蜀漢政府檔案。”
“呦，沒想到你還真知道啊！”張大勇大喜，緊接著又略顯遺憾地道，“可惜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這個檔案經公元264年鐘會兵變後就已經不完整了。
所以說啊，關於你的這個觀點，為什麼陳壽沒收錄《後出師表》，第二種可能就是，在當時的環境下有極大可能性暫時遺失了。
這是兩種可能性。不過你勇敢質疑權威的精神，我必須給你點個讚。”
“謝謝點讚，關於《後出師表》是偽作，我的第二個證據是——”
“還有第二個？說說看。”張大勇的欣喜，又多了一分。
他優哉遊哉地從包裡拿出他的保溫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細細地品味茶水，靜靜地聽著後輩侃侃而談。
和年輕人交流，他喜歡這種從容不迫的鼓舞引領式教學的感覺。
江小白繼續道：“《後出師表》所陳述的很多曆史事件，是與史實並不相符的。
我舉幾個例子，它所陳述的曹操的幾次敗北，比如‘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危於祈連、僵於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在這其中，史書隻記載了南陽、烏巢、潼關的幾次危機，其他的‘危於祈連、僵於黎陽、幾敗北山’，在史實上也是找不到確切依據的。
還有，《後出師表》中說‘劉繇、王朗各據州郡，連年不征不戰，坐使孫策據有江東’，這一點，和史書所記載的也不吻合。
這是我的第二個證據。”
張大勇的眉頭跳了跳，他突然很開心，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孩子竟然這麼酷愛曆史。
現在的孩子，除了打遊戲就是吃喝玩樂，隻要不讓他們學習，他們樣樣在行。像眼前這個孩子這樣熟讀曆史，並能從自己的視角來分析正誤的太少見了。
坦白地說，可以用鳳毛麟角來形容這個孩子了。
張大勇特彆願意和這樣的孩子交流，並指正他們。
沒來之前，他是對教江小白發自內心地抵觸的，但是現在，他特彆喜歡這個小夥子。
誰都想自己的學生聰明積極上進，這樣老師教著也開心愉悅。
張大勇的聲音，因此更加洪亮了一些，“好，非常好。那我給你解釋一下，為什麼《後出師表》中的內容，跟史料不相符。這在史學上，我們可以解釋為史書缺載或誤載。
因為你現在還隻是處於初步涉獵文史的階段，所以這點你也不清楚。其實在史學界，有數不勝數的缺錄和錯誤，這個是完全正常的現象。
而且相同的曆史事件，在當時和在後世就會被人們冠以不同的叫法，敵、我、友各方對這一事件的命名也可能並不一致。
你就說‘甲午戰爭’吧，在敵國被稱為‘日清戰爭’，在西方被稱為‘第一次華日戰爭’。
甚至於，有些曆史事件會被寫史者有意遺漏甚至刻意回避不提。
這就能解釋通，為什麼《後出師表》與史料有所出入了。
尤其是，《後出師表》中‘逼於黎陽’這一事件，容易被大家當做是曹操與袁紹的官渡之戰，不過《後出師表》已經寫了‘險於烏巢’，這明顯是重複的，再比如說……
所以啊，你這個第二個證據，也站不住的。”
江小白依舊特彆淡定，氣定神閒，他笑而不語，絲毫不打斷張大勇的表述。
張大勇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他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啊，那些特彆有才華的孩子都很自負，如果你去指正他的錯誤時，他不等你說完，就得跟你爭得急頭白臉的。
不過這孩子現在的狀態，完全是一種笑看風雲起的感覺，他不爭不搶，從容不迫。
江小白笑道：“那我說說第三點吧。”
“還有第三點？你說。”張主任坐直了身體，茶水也放下了，表情也嚴肅了，他突然變得認真了起來。
“《後出師表》中出現了史料中並未出現過的人物，表中所道，‘然喪趙雲、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
這裡麵提及的人物，除了‘閻芝’外，全部都是史實上並未出現過的人物。
所以，我懷疑這是《後出師表》偽作的創作者虛構出來的人物。”
“這個，其實吧，三國曆史是我國曆史內容中的重大板塊，那涉及到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千千萬萬，也不可能每個人都出現在史料上吧？”張大勇說這話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兒心虛了，有些牽強了。
江小白依舊看著他，雙眸清冽又平和，看得張大勇心裡莫名發慌。
直到耐心聽完後，江小白起身找了個碗，將張大勇的茶水倒給了自己一些，從容不迫地喝著茶。
反倒是張大勇，這茶已經喝不下去了，他又連忙補充道：“就比如說蜀國的吳壹，他是劉備的大舅子，官拜車騎將軍這一要職，都沒有正式立傳，就彆說他人了。江小白你說對不對？”
“那好，我的第四點是——”
“還有第四點？”
“嗯！我相信您一定注意到了，關於趙雲去世年代的記載，在《三國誌·趙雲傳》和《後出師表》中，其記載是不一致的。
第一次北伐是公元228年1月，而趙雲出箕穀不利被貶時間是在當年6月份左右，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趙雲去世時間應該介於當年的7月份和11月份之間。
但是《趙雲傳》裡所記載的，趙雲則是建興七年去世的，也就是公元229年。”
“其實吧，隻差了1年而已，相隔並不是很久遠。
類似的時間出入，在史書上也是非常普遍的。並且蜀國是沒有史官的，我猜測陳壽寫趙雲去世的時間，很可能是參考了訃告？”
“哦！”江小白微微點頭，依舊不做任何反駁，繼續道：“那我說說我的第五個點。”
“還有第五點？”張大勇瞬間站起來了。
……
“還有第六點？”張大勇疲於應對。
……
“還有第八點？”張大勇腦袋嗡地一聲。
……
“還有第12點？”
……
“還有了麼？”
“沒了，一共就這12點證據。”江小白又喝了一口茶，道，“您這茶，有些涼了啊，保溫杯效果不太好！”
張大勇的心啊，也跟著拔涼拔涼的。
這麼多年了，在和年輕學者的交流中，都是他引領著年輕人去思考，而現在對方竟然反客為主，他頭一次有一種被彆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不對，眼前這位連年輕學者都算不上啊，他還隻是個高三的學生，一個被雇主稱為荒於學業的學生。
這確定，荒於學業？
而且這個學生所羅列出來的12條論證《後出師表》為偽作的論點，如果仔細研究分析的話，的確都是《後出師表》客觀存在的爭議問題。
雖然每一條單拎出來都可以被合理反駁，但他竟然連續反駁了12條，他突然有了一種他正在狡辯的感覺，有一種為《後出師表》強行洗白的感覺。
“你，你還有什麼想補充的麼？”張大勇再也沒有了大學教授的昂揚姿態，語氣都變弱了一些。
“關於這12個證據，我沒什麼想補充的了。我隻羅列證據，不做任何理論發揮，不進行任何推斷，絕不妄自分析。這是我的治學態度，”江小白重重地說出六個字，“隻講客觀證據！”
張大勇瞬間怔在了原地。
不做任何理論發揮？這諷刺誰呢啊？
不進行任何推斷，這又諷刺誰呢啊？
還有絕不妄自分析……
這是，每一句話都在針對他麼？
這小夥拿出一條確切的證據證實《後出師表》為偽作，他就用“有這個可能性”來反駁。
這小夥再拿出一條證據，他還用“也許存在這樣一種情況”來反駁。
他連續拿出了12條確鑿的證據來證明《後出師表》為偽作，而他這個大學教授，竟然反駁的理由全是各種推測猜想！
一邊是確鑿無疑的證據，一邊是猜想和推斷。這就好比一起凶殺案，明明找到了12條定罪的證據，自己偏要腦補出各種可能性去依次反駁這12條證據，試圖為罪犯開脫。
比如說監控拍到罪犯帶刀進了監控死角，然後受害人掛彩跑了出來。而自己卻推斷地說：受害者逃出來的時候身上的傷，有受害者搶過罪犯的刀進行自殘的可能性。
這……不特麼是詭辯麼？不特麼是胡攪蠻纏式的反駁麼？
如果一條兩條地反駁還說得過去，可是他剛剛反駁了這小夥12條證據啊！
張大勇抬起頭看著江小白，江小白依舊特彆淡然地看著他。
這一世不存在新考據學，在前世，《後出師表》係偽作是新考據學的經典案例之一。
張大勇的臉，突然紅了！
在文史學方麵的辯論上，他敗了。
著名文史學者的他，敗了，而且敗給了一個高三學生。
他不僅僅敗在了辯論上，還敗在了態度上！
江小白剛剛對他的態度，不就是他對待他本科生的態度麼。
他教育本科生的時候，也是習慣於先拋出個問題，然後靜靜地聽著學生的完整陳述，最後再進行針對性解答。
而江小白呢，他也拋出證據，然後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完整反駁，跟自己對待自己本科學生的態度如出一轍。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會進行針對性地解答。而江小白並沒有任何結束陳詞，而是依舊靜默地看著自己反芻並領悟。
我的天，今晚究竟是我來教他來了，還是他給我上課來了？
他想到了三無，那個才華驚九州的亙古奇才。
他又看著眼下的高中生，這個能辯倒自己的奇才。
2021年這是怎麼了，怎麼有特殊才華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往出蹦？
華國文藝複興的序幕，難道真要被三無他們拉開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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