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
洪範在黎明前醒來,久久難以入定,隻得在院中一遍遍打築基拳。
卯時正,朝陽在重雲後初升,未久有大雨滾鞍落下,澆得天地一片黯淡。
辰時,雨漸止。
洪範在衛隊的拱衛下乘馬車出了朝日府,一路瞧著間或在車旁閃現的銀色水坑,準時抵達西京掌武院。
他今日是來取武典的。
當著許龜年的麵,洪範查驗了《熾火爆裂典》謄抄副本的完整性,承諾牢記後銷毀。
待在收據上簽名畫押,他便急急回往朝日府。
這一路上雨勢又轉大。
書房中提前點了檀木熏香。
洪範靜坐桌前,聽著簷外細密的雨聲一幀不斷地在耳邊奏響,滋生出超越尋常的寧靜。
直到這種寧靜沁入了骨髓肺腑,他方才展開經卷,細細捧讀。
熾火爆裂典。
五個正楷大字列在最右。
標題之左緊跟的是總綱。
外奪天靈,九還憑紫府之珠;內煉生機,三昧托紅爐之焰。
活血氣,壯筋骨,通經脈;丹田成母,身貫熾火。
紫紅相交,內外勾連;見所未見,感所未感。
謹始慎終,凝小蓄為大有;由分畢合,彙川流以朝宗。
守轍循途,煉五臟得五神;分肌晰理,致虛極守靜篤。
如是見萬物並作,觀其往複,脫凡胎,見正性,成天人。
次第可證:
無有生滅,無礙不退;
以心相實,鎮一切邪;
身外有念,諸法受忍。
如是三界澄澈,至人之極;如是舍有證空,探天之理。
赤心如火,超凡入聖。
首句強調靈肉並舉,句二為力境,句三為天人交感,句四先天,句五元磁,句六天人,再分列三界特征,最後直指意境。
整篇總綱共一百七十個字囊括了從內視境到天人極限的修煉全程,精煉簡潔,比之前段天南的口述立意還要更高
而這隻是總綱而已。
洪範默讀三遍,隻覺得心烈如火,充滿了得道的喜悅――他此番所得雖隻是《熾火爆裂典》元磁以下部分,但相比炎流功超過不知凡幾。
熾火典全文總分六個部分,分彆是總綱、修持、觀想、衝關、養護、征伐。
其中修持是從內視境到先天六合的經脈貫通法門,觀想是精神錘煉法門,衝關是遇到障礙時可尋求的助力技巧,養護為肉體強化法門,征伐則是殺法。
洪範花了一個時辰仔細遍覽,最大的收獲是觀想法與養護法。
前者是反複觀想壓縮與爆炸以錘煉精神,後者用特殊的微型真氣爆破破壞經脈與骨肉,再養護修複使其更加堅韌。
至於功法轉修本身則是個更複雜的過程。
對不同武道來說,經脈的疏通與精神的錘煉是共通的進步,因此轉修不需要重頭開始,主要分三個過程:
首先是培育熟悉新類型的真氣,若是功法質量有明顯差距,則要精神肉體兩方麵補課;
其次是當新功法進度追平原功法時,一次性散功徹底轉換;
最後是修習配套的殺法……
當洪範徹底背下《熾火爆裂典》經文,時間已經到了午後。
此時雨勢大到極限,西京城被籠罩在天窟之中,幽暗昏沉。
洪範雙目微瞑,注視著芸豆大小的雨點在窗上炸碎,知覺中仿佛可見一團團電光在雲中碾子般翻滾,隨後落上屋脊沿梁衝撞,最後從動搖的房柱滲入大地。
入定,雷鳴暫遠。
洪範初次以新法門搬運周天,半刻鐘後得到第一縷熾火真氣。
出定,知覺回返。
屋外,風暴狂亂,揉碎天雨。
屋內,一人盤坐,喜心圓融。
仿佛一顆綴在草葉的露珠。
同日。
涼州西北,沙口衛所西南十裡外。
一千二百人的隊伍在沙丘間做最後休整。
“這大半年來,有了火槍助力,民間入沼狩獵的隊伍翻了三番,滅了蛇人七個大小村落。”
洪武以手煨熱餅子,遞了一個給葛天狼。
“此次蛇人聚眾犯邊既是反擊,也是要探探咱們這新兵器的底。”
“是該探探。”
領軍的洪城接過話。
“這一仗它們不打,我們也遲早要打;十幾二十人的規模算不得數,終究要在大戰中試過才行……”
幾人未說幾句,見一騎飛馬下了沙丘,迎麵馳來滾鞍下馬。
“都尉,守備有令,要我軍全速馳援!”
他單膝跪地,急聲道。
“前方戰況如何?”
洪城將腰間水囊擲過,肅然發問。
“稟都尉,蛇人午前完成第三次增兵,總兵力到一千五百,且率援軍抵達的是一位五祭蛇人,似乎正是數年前赤麟的副將碎牙。如今胡守備與楚將軍正勉力抵擋,防線已漸吃緊。”
斥候一口氣說完,方才就囊飲水。
“又一位五祭?”
洪城麵色一沉。
他看向身旁的洪武與洪勝――前者披掛重甲,後者背著柄白布纏繞的直刀――兩人目光如凝,各自對他點頭。
“全軍備戰,半刻鐘後出發。”
洪城下了軍令。
沉默的隊伍迅速蘇醒。
重步兵互相協助穿甲,堆疊在板車上的燧發槍按名字下發,二百重騎兵給戰馬喂下最後的精糧……
而後全軍舍下輜重一字行軍,半個時辰後接近戰場。
腳踩沙脊,洪勝第一眼看見的是藍寶石般倒映雲天的星菱綠洲。
綠洲以北,衛所要塞臨水而立,圍著周長四裡、黃土與碎磚夯成的十二米高牆。
西、北城下蛇人正兵分兩路猛攻,胡昂與楚猛各自帶著親衛站定城頭對抗強敵,分外艱難。
隔著裡許地,守軍狂烈的廝殺聲依然清晰,土黃色的城頭紅黑斑斕,仿佛沾著血的鍘刀刃口。
洪城遠望此景,默默咽了口唾沫,看向身後。
沙坡之下,陣前是八百位披輕甲持長杆燧發槍的火槍兵;陣中是駝牛拖曳的五尊試製千斤野戰炮;陣尾是逢慶與甘德壽兩人領著的以百勝軍班底為骨架的兩百位錘盾重步兵,其中每五人有一位貫通武者。
共二百位重騎兵勒馬持槊分列兩翼,整裝待發。
依次掃過這千餘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洪城隻覺胸臆鼓蕩,一手拔出橫刀,一手擎起大旗。
“列陣!”
他以全力呼喝下令。
蒼空滾沙,兩軍挪移如蟲蟻。
人族踞高處列陣,各就各位。
碎牙退下城頭,率五百蛇人預備隊迎麵相逼。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軍陣相距百米時,第一輪槍聲響起。
由此開始的三十秒內,八百杆長槍以三段式射擊打出六個波次的鉛彈,近一千六百發彈丸,砍柴般撂倒了兩百餘位蛇人。
而當剩餘蛇人逼近戰陣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五發八斤霰彈的齊射。
鐵雨轟鳴,一次性殺傷六十餘位蛇人,在其陣型中開出五個口子。
碎牙這時已經懵了。
它作為資深戰將不是不知道人族有了種發如鳴雷的新式無羽鐵弩――這一戰本就是為此而來的――然而在真正交戰之前,沒有一位蛇人能預料到其破壞力會恐怖到這般地步,以至於整整五百位蛇人還未有交兵機會就遭受了過半戰損。
而這還隻是組合拳的開始。
炮聲剛過,逢慶等人便怒吼著率重甲士越陣頂上,同一時間側翼重騎兵也在繞後包抄。
蛇人確實是不怕死的,但它們不接受無謂的死亡。
在陣型被徹底攪碎的時候,碎牙仰天長吟,與另一位蛇人主將隔空交涉、決意退兵。
遭遇戰霎時轉變為追擊戰。
城下蛇人作鳥獸散,可惜楚猛已受重傷,胡昂也近脫力無法追擊。
唯洪家幾人得此良機不願放碎牙走。
洪勝揮舞三尺火刃居中主攻,洪武與葛天狼左右協從,以七步樊籠與旋渦掌騷擾遲滯。
四人戰團頃刻間打出去裡許地。
期間洪武與葛天狼以傷換傷,漸次掉隊。
風沙中隻剩一人一刀窮追不舍。
又交手數十合,雙方氣力皆儘,洪勝揮刀邁步間愈見沉重。
到這地步,他可退,亦該退。
身為洪氏麒麟子,洪勝一身勝過萬金,此生未履絕境――二十四年每有險情,所有人都讓他退避。
退避固然是輕鬆的。
但對武者而言,每一次退避的輕鬆,最後都會轉化為十倍百倍的包袱――眾星捧月的自大、眾目所矚的壓力、天賦窮儘的憂慮、家傳武道難破元磁的絕望……
作為洪家嫡長,他生來所有的已然比絕大多數人更多了。
但這些如何足夠?
自習武以來,洪勝常常想,想自己生在世家或如何,習練十經或如何,得一命星或如何,天賦絕頂或如何……
或如何呢?
未來更光明,所以更該退避?
這一次,我偏不退!
洪勝咬牙再進。
明神劈在蛇人小臂,斷鱗入骨,沸騰血液、碳化皮肉。
絕境已至,碎牙竟以骨鎖刀,長尾挑殺。
金鐵一聲交擊。
洪勝橫滾出數米遠,一身戰力所係的明神遙遙落在三丈之外,插地振響。
境界刹那回退,生死恐怖現前。
曾經年月,譬如彩燈走馬,洪勝此時思來,隻見這半生腳踏雲煙、飄忽天外,從來往高處看,未曾往腳下踩。
碎牙攸忽近身,大力劈爪。
洪勝橫架手臂,左膝頓地,入沙三寸。
“你借外力,安能勝我?”
蛇人惡笑著持續發力,一息後指爪按在他肩頭,生生捏斷。
鮮血飛濺,糊住雙眼。
於是天地皆紅。
原來我不是不懂,而是不敢……
洪勝閉上雙眼,隻覺得一切得失都在遠去。
黑暗中站著的,唯有拒絕接受的自我。
這一刻,他聽見火的聲音:
知我;
忘我;
儘舍身外,請我證我。
請我,證我!
洪勝發心如吼,儘榨周身真氣,旋即感到大量火行靈氣隨心而至,先在他掌心彙聚,又如飛鳥脫出。
赤炎奔騰,貼身轟中碎牙頭顱,待火光散儘徒留一具五官焦黑的屍首。
“炎吼?我憑自己打出了炎吼?!”
洪勝推開蛇屍踉蹌起身,怔怔然注視半焦的掌心,感到先天火行靈氣如狼煙般在頭頂彙聚,灌入周身大穴。
“勝哥兒,你這是登上天梯了?!”
洪武激動萬分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見侄子突破瓶頸又陣斬先天,他一手按著腰間傷口呼叫著上來賀喜。
然後卻見洪勝愣在原地,目中含淚。
“怎麼了?”
洪武低聲問道。
“無妨,侄兒隻是驚於自己的愚鈍。”
洪勝雙目微垂,任淚滴落在沙地。
“兜轉許多年,我或自以為是,或自怨自艾,今日才後知後覺……”
“原來武道之路正如他所言,果真在自己腳下。”
Ps:《熾火爆裂典》總綱有部分取材於《道德經》、《天仙金丹心法》、《大智度論》。
黑猴治好了電子羊尾,趁熱打鐵就二周目全成就了,所以這半個月寫的有點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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