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想的文藝(1)
寫字
假若我是個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為中國字有趣。換個樣兒說,一個中國人而不會寫筆好字,必定覺得不是味兒;所以我常不得勁兒。
寫字算不算一種藝術,和作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隻知道好字看著順眼。順眼當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順眼而不能自居姓藝名術字子美。可是順眼也不算壞事,還沒有人因為鼻子長得順眼而去投河。再說,順眼也頗不容易;無論你怎樣自居為寶玉,你的鼻子沒有我的這麼順眼,就乾脆沒辦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帶來的,不是在醫院按上的。說到寫字,寫一筆漂亮字兒,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點。這兩樣,我都有,可就是沒人求我寫字,真叫人起急!
看著彆人寫,個兒是個兒,筆力是筆力,真饞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著人家往張先生或李先生那裡送紙,還得作揖,說好話,甚至於請吃飯。沒人理我。我給人家作揖,人家還把紙藏起去。寫好了扇子,白送給人家,人家道完謝,去另換扇麵。氣死人不償命,簡直的是!
隻有一個辦法:遇上喪事必送挽聯,遇上喜事必送紅對,自己寫。敢不掛,玩命!人家也知道這個,哪敢不掛?可是掛在什麼地方就大有分寸了。我老得到不見陽光,或廁所附近,找我寫得東西去。行一回人情總得頭疼兩天。
頂傷心的是我並不是不用心寫呀。哼,越使勁越糟!紙是好紙,墨是好墨,筆是好筆,工具滿對得起人。寫的時候,焚上香,開開窗戶,還先讀讀碑帖。一筆不苟,橫平豎直;掛起來看吧,一串倭瓜,沒勁!不是這個大那個小,就是歪著一個。行列有時像歪脖樹,有時像曲線美。整齊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個個字像傻蛋,怎麼耍俏怎麼不行。紙算糟蹋遠了去啦。要講成績的話,我就有一樣好處,比彆人糟蹋的紙多。
可是,“東風常向北,北風也有轉南時”,我也出過兩回風頭。一回是在英國一個鄉村裡。有位英國朋友死了,因為在中國住過幾年,所以留下遺言,墓碣上要幾個中國字。我去吊喪,死鬼的太太就這麼跟我一提。我曉得運氣來了,登時包辦下來;馬上回倫敦取筆墨硯,緊跟著跑回去,當眾開彩。全村子的人橫是差不多都來了吧,隻有我會寫;我還告訴他們:我不僅是會寫,而且寫得好。寫完了,我就給他們掰開揉碎的一講,這筆有什麼講究,那筆有什麼講究。他們的眼睛都睜得圓圓的,眼珠裡滿是驚歎號。我一直痛快了半個多月。後來,我那幾個字真刻在石頭上了,一點也不瞎吹。“光榮是中國的,藝術之神多著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飯,小鬼兒囗囗的哭;因為倉頡泄露了天機!”我還記得作了這樣高偉的詩。
第二回是在中國,這就更不容易了。前年我到遠處去講演。那裡沒有一個我的熟人。講演完了,大家以為我很有學問,我就棍打腿的聲明自己的學問很大,他們提什麼我總知道,不知道的假裝一笑,作為不便於說,他們簡直不曉得我吃幾碗乾飯了,我更不便於告訴他們。提到寫字,我又那麼一笑。喝,不大會兒,玉版宣來了一堆。我差點樂瘋了。平常老是自己買紙,這回我可撈著了!我也相信這次必能寫得好:平常總是拿著勁,放不開膽,所以寫得不自然;這次我給他個信馬由韁,隨筆寫來,必有佳作。中堂,屏條,對聯,寫多了,直寫了半天。寫得確是不壞,大家也都說好。就是在我辭彆的時候,我看出點毛病來:好些人跟招待我的人嘀咕,我很聽見了幾句:“彆叫這小子走!”“那怎好意思?”“叫他賠紙!”“算了吧,他從老遠來的……”招待員總算懂眼,知道我確是賣了力氣寫的,所以大家沒一定叫我賠紙;到如今我還以為這一次我的成績頂好,從量上質上說都下得去。無論怎麼說,總算我過了癮。
我知道自己的字不行,可有一層,誰的孩子誰不愛呢!是不是,二哥?
讀書
若是學者才準念書,我就什麼也不要說了。大概書不是專為學者預備的;那麼,我可要多嘴了。
從我一生下來直到如今,沒人盼望我成個學者;我永遠喜歡服從多數人的意見。可是我愛念書。
書的種類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決定念什麼的全權;自幼兒我就會逃學,楞挨板子也不肯說我愛《三字經》和《百家姓》。對,《三字經》便可以代表一類——這類書,據我看,頂好在判了無期徒刑後去念,反正活著也沒多大味兒。這類書可真不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犯無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自己就常想殺些寫這類書的人。我可是還沒殺過一個,一來是因為——我才明白過來——寫這樣書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經死了,比如寫《尚書》的那位李二哥。二來是因為現在還有些人專愛念這類書,我不便得罪人太多了。頂好,我看是不管彆人;我不愛念的就不動好了。好在,我爸爸沒希望我成個學者。
第二類書也與咱無緣:書上滿是公式,沒有一個“然而”和“所以”。據說,這類書裡藏著打開宇宙秘密的小金鑰匙。我倒久想明白點真理。如地是圓的之類;可是這種書彆扭,它老瞪著我。書不老老實實的當本書,瞪人乾嗎呀?我不能受這個氣!有一回,一位朋友給我一本《相對論原理》,他說:明白這個就什麼都明白了。我下了決心去念這本寶貝書。讀了兩個“配紙”,我遇上了一個公式。我跟它“相對”了兩點多鐘!往後邊一看,公式還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們“相對”下去,它們也許不在乎,我還活著不呢?
可是我對這類書,老有點敬意。這類書和第一類有些不同,我看得出。第一類書不是沒法懂,而是懂了以後使我更糊塗。以我現在的理解力——比上我七歲的時候,我現在滿可以作聖人了——我能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緊跟著就糊塗了;昨兒個晚上,我還挨了小女兒——玫瑰唇的小天使——一個嘴巴。我知道這個小天使性本不善,她才兩歲。第二類書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紙上沒印著一句廢話;懂不懂的,人家不鬨玄虛,它瞪我,或者我是該瞪。我的心這麼一軟,便把它好好放在書架上;好打好散,彆太傷了和氣。
這要說到第三類書了。其實這不該算一類;就這麼算吧,順嘴。這類書是這樣的:名氣挺大,念過的人總不肯說它壞,沒念過的人老怪害羞的說將要念。譬如說《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羅馬的悲劇,辛克萊的小說,《大公報》——不知是哪兒出版的一本書——都算在這類裡,這些書我也都拿起來過,隨手便又放下了。這裡還就屬那本《大公報》有點勁。我不害羞,永遠不說將要念。好些書的廣告與威風是很大的,我隻能承認那些廣告作得不錯,誰管它威風不威風呢。
“類”還多著呢,不便再說;有上麵的三項也就足所證明我怎樣的不高明了。該說讀的方法。
怎樣讀書,在這裡,是個自決的問題;我說我的,沒勉強誰跟我學。第一,我讀書沒係統。借著什麼,買著什麼,遇著什麼,就讀什麼。不懂的放下,使我糊塗的放下,沒趣味的放下,不客氣。我不能叫書管著我。
第二,讀得很快,而不記住。書要都叫我記住,還要書乾嗎?書應該記住自己。對我,最討厭的發問是:“那個典故是哪兒的呢?”“那句話是怎麼來著?”我永不回答這樣的考問,即使我記得。我又不是印刷機器養的,管你這一套!
讀得快,因為我有時候跳過幾頁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練習跳遠。書要是不服氣的話,來跳我呀!看偵探小說的時候,我先看最後的幾頁,省事。
第三,讀完一本書,沒有批評,誰也不告訴。一告訴就糟:“嘿,你讀《啼笑因緣》?”要大家都不讀《啼笑因緣》,人家寫它乾嗎呢?一批評就糟:“尊家這點意見?”我不惹氣。讀完一本書再打通兒架,不上算。我有我的愛與不愛,存在我自己心裡。我愛念什麼就念,有什麼心得我自己知道,這是種享受,雖然顯得自私一點。
再說呢,我讀書似乎隻要求一點靈感。“印象甚佳”便是好書,我沒工夫去細細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評。“印象甚佳”有時候並不是全書的,而是書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為這一段使我對這全書有了好感;其實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壞了全體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歡兩天的,我就感謝不儘。因此,設若我真去批評,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讀自己的書,不願談論自己的書。“兒子是自己的好”,我還不曉得,因為自己還沒有過兒子。有個小女兒,女兒能不能代表兒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彆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擁護,特彆是在家裡。但是我準知道,書是彆人的好。彆人的書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給我一點我不知道的東西。自己的,一提都頭疼!自己的書,和自己的運氣,好像永遠是一對兒累贅。
第五,哼,算了吧。
文牛
乾哪一行的總抱怨哪一行不好。在這個年月能在銀行裡,大小有個事兒,總該滿意了,可是我的在銀行作事的朋友們,當和我閒談起來,沒有一個不覺得怪委屈的。真的,我幾乎沒有見過一個滿意、誇讚他的職業的。我想,世界上也許有幾位滿意於他們的職業的人,而這幾位人必定是英雄好漢。拿破侖、牛頓、愛因斯坦、羅斯福,大概都不抱怨他們的行業“沒意思”。雖然不自居拿破侖與牛頓,我自己可是一向滿意我的職業。我的職業多麼自由啊!我用不著天天按時候上課或上公事房,我不必等七天才到星期日;隻要我願意,我可連著有一個星期的星期日!
我的資本很小,紙筆墨硯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白天睡,夜裡醒著也好,晝夜都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裡操作,彆人也不能敲門進來,禁止我把腳放在桌子上。專憑這一點自由,我就不能不滿意我的職業。況且,寫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賣出去,喝粥不成問題,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們鼻子氣歪,我也沒法子代他們去搬正!
可是,在近幾個月來,也不知怎麼我也失去了自信,而時時不滿意我的職業了。這是吉是凶,且不去管,我隻覺得“不大是味兒”!心裡很不好過!
我的職業是“寫”。隻要能寫,就萬事亨通,可是,近來我寫不上來了!問題嚴重得很,我不曉得生了娃娃而沒有奶的母親怎樣痛苦,我可是曉得我比她還更痛苦。沒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買代乳粉,我沒有這些便利。寫不出就是寫不出,找不到代替品與代替的人。
天天能寫一點,確實能覺得很自由自在,趕到了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呀,哈哈,你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閒在,正是對你的刑罰;你一分鐘一分鐘無結果的度過,也就每一分鐘都如坐針氈!你不但失去工作與報酬,你簡直失去了你自己!
一夏天除了陰雨,我的臥室兼客廳兼飯廳兼浴室兼書房的書房,熱得老像一隻大火爐。夜間一點鐘以後,我才能勉強的進去睡。睡不到四個小時,我就必須起來,好乘早涼兒工作一會兒;一過午,屋內即又成烤爐。一夏天,我沒有睡足。睡不足,寫的也就不多,一拿筆就覺得困啊。我很著急,但是想不出辦法,縉雲山上必定涼快,誰去得起呢!
入秋,我本想要“好好”的工作一番,可是天又黴,紙煙的價錢好像瘋了似的往上漲。隻好戒煙。我曾經聲明過:“先上吊,後戒煙!”以示至死不戒煙的決心。現在,自己打了嘴巴。最壞的煙賣到一百元一包(二十枝:我一天須吸三十枝),我沒法不先戒煙,以延緩上吊之期了;人都惜命呀!沒有煙,我隻會流汗,一個字也寫不出!戒煙就是自己跟自己摔跤,我怎能寫字呢?半個月,沒寫出一個字!
煙癮稍殺,又打擺子,本來貧血,擺子使血更貧。於是,頭又昏起來。不留神,猛一抬頭,或猛一低頭,眼前就黑那麼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電”之感,每天早上,總盼著頭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較清爽,我就趕快的高高興興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寫出兩三千字來。墨研好了,筆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麼的,頭中轟的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麼也沒有了,除了一點輕微的嗡嗡的響聲。這一陣好容易過去了,腦中開始抽著疼,心中煩躁得要狂喊幾聲!隻好把筆放下——文人繳械!一天如此,兩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明天會好些的!”第三天還是如此,我開始覺得:“我完了!”放下筆,我不會乾彆的!是的,我曉得我應當休息,並且應當吃點補血的東西——豆腐、豬肝、菠菜、紅蘿卜等。但是,這年月誰休息得起呢?緊寫慢寫還寫不出香煙錢怎敢休息呢?至於補品,豬肝豈是好惹的東西,而豆腐又一見雙眉緊皺,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說來,理應趕快服點藥,使身體從速好起來。可是西藥貴如金,而中藥又無特效。怎辦呢?到了這般地步,我不能不後悔當初為什麼單單選擇這一門職業了!唱須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損了麵容,大概都會明白我的苦痛:這苦痛是來自希望與失望的相觸,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麼一天天的白白的擺過去,擺向絕望與毀滅!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時節。
朋友不僅拿你當作個友人,而且是認為你是會寫點什麼的人。可是,你須向友人們道歉;你還是你,你也已經不是你——你已不能夠作了!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體並不和牛一樣壯,怎辦呢?
青年朋友們,假使你沒有變成一頭牛的把握,請不要乾我這一行事吧;當你寫不出字來的時候,你比誰的苦痛都更大!我是永不怨天尤人的人,今天我隻後悔自己選錯了職業——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與彆人毫不相乾。我後悔作了寫家的正如我後悔“沒”作生意,或稅吏一樣;假若我起初就作著囤積居奇,與暗中拿錢的事,我現在豈不正興高采烈的自慶前程遠大麼?啊,青年朋友們,儘使你健壯如牛,也還要細想一想再決定吧,即在此處,牛恐怕是永遠沒有希望的動物,管你,和我一樣的,不怨天尤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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