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秦縱精神恍惚地從夢中驚醒。
在那些冰冷孤獨的歲月裡,他時常會做這樣的夢。
關於過去,關於快樂與歡笑,關於帶給他快樂的人。在這些夢裡他的一切求不得與已失去都成為了他生活中的內容,在夢裡他可以再次見到那張令他魂牽夢繞的笑顏,在夢裡他有那麼多的快樂。
為什麼一定要醒過來,繼續麵對空虛無助的生活?
秦縱煩躁地抓了抓頭,還有些懊惱自己的太快夢醒,但是當他的眼神掃過床邊鬨鐘,鬨鐘上顯示的時間似乎快到6:50了,他立刻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完了完了要遲到了,”秦縱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胡亂將桌上一大堆的書本收進書包,把地上散落的東西隨意地踢到一邊,匆忙間也顧不上有沒有少拿什麼東西,接著他穿上鞋帶上門就朝著學校狂奔而去。
痛苦的高中生活,往往是從這麼一個慌亂的早晨開始。
但是對於秦縱而言,這真的僅僅是開始。
秦縱邊數著秒,邊進行著十項全能比賽,一路上共翻越了四堵圍牆,一處叢林,一個數米寬的溝壑,一個還未處理的廢墟,然後是一段百米賽跑式的衝刺,終於,當他趕到校內熟悉的林蔭道時,還能看到許多學生也正在趕路。
秦縱舒了口氣,腳步也隨之慢了下來,他平複著急促的呼吸悠悠爬上三樓,看了看手表,還好,距離七點整還有那麼一小格,他心情也隨之變好。
然而……
“嘿,你小子來得夠早啊!”秦縱剛要走過轉角,一個戲謔的聲音忽然在前麵響起,他臉色一沉,那過往差點被方才的一路奔馳所遺忘的陰影再次出現在他的心中,也提醒著他與夢境相反的殘酷的現實,但是他很快收起了臉上所表露出的不滿,順利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每天都要因為那些人而露出讓他自己都惡心的笑容。
他走過轉角,轉角沒有故事裡的邂逅,那三個人,果然就靠在走廊的欄杆上,其中兩個人正在吞雲吐霧,另一個則古怪地笑著看著他,那種表情,讓秦縱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看著手中捕獲的蟲子,它們在小罐子裡艱難地扭動著軀體,他則以為可以隨意擺布它們的命運。就是這種表情,看著一個玩物時的表情,隻不過當時弱小的蟲子換成了現在一樣弱小的他。
“行啊你,現在要讓大哥等你了!”
秦縱的手不由地握緊,他強笑著走上前去,問:“你們不是一般都不上早讀嗎?今天怎麼…”但是他說完就意識到這句話會造成的後果。
果然,那人一聽,毫無征兆地,猛地就朝秦縱踹了過來。秦縱清楚地看到了這一腳踢來的軌跡,他可以輕易地躲過去,但是,他強忍著逼迫自己站在原地,因為他知道,閃躲換來的不過的是更多的毆打而已。
“砰!”秦縱重重地摔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沒有起身,沒有捂住疼痛的腹部,他很熟練地,雙手護住腦袋,身體蜷縮成了一團。
那疾風驟雨般的攻擊,緊跟著便朝著他撲了過來。
“媽的老子上不上早讀要你管!”那人叫罵著,不停地踢著秦縱的身體,他似乎想將自己遇到的不快和內心中的殘暴與黑暗,全部發泄到他腳下那個卑微的身軀上。肮臟的腳印立刻布滿了秦縱乾淨的衣服,地上的塵土撲在他的臉上、心上。
幾個和秦縱一樣踩點趕到的學生見到這一幕,立刻小心地躲開,靠著牆走過。喧嘩的叫罵聲引得教室裡有人探出頭來,然後又很快縮了回去。幾米之外的辦公室似乎門開了一下,又悄悄關上了。秦縱艱難的透過手臂的空隙,看到那些人都在漠然地看著這一幕,就如同以前無數次發生時的一樣,然後他經曆的這些事會被作為那些人以後的談資,說給他們的朋友或者同事聊以打發時間,他們聽過之後,可能會可憐這個被欺負的孩子,可能會憤慨地表示要是自己碰到這種事會如何如何,或者更多的,僅僅會發出一聲冷笑。那些人中,有他的同學,老師,還有過去的朋友。
“好了好了,動靜彆鬨大了”那兩個吞雲吐霧中的一人似乎終於注意到了這裡,叼著煙走過來將踢上癮的那人製止住。
“是這小子太欠打了。”那人又重重地踢了秦縱一腳才怏怏停下,秦縱知道,這場“戰鬥”終於暫時停止了。
那個叼著煙的人蹲下來,拍了拍秦縱道:“怎麼樣,沒事吧。”
秦縱忍著身上各處傳來的疼痛,從地上爬了起來:“沒事,咳,謝謝勇哥。”
那叫“勇哥”的人臉上露出看上去很友好的笑容:“沒事就好,小明做事老是那麼急躁……哦,對了。”他話音一變。
“什麼事,勇哥?”秦縱心中又是一緊,不知道這“勇哥”又想到了什麼事情,雖然他看上去最為和善,但是秦縱知道幾個高中出了名的流氓裡就數他下手最狠,折磨秦縱的方子最多,而且因為他背後似乎有什麼很大的勢力,老師對於以他為首的幾個人的惡劣行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們昨天的作業你做了沒有?”
聽到這件事,秦縱忽然想起了為什麼這三個人今天會來上早讀,以及前不久開始把一向不做的作業交給他來完成,這些變化都是因為他班上那個新近轉學過來的女生。“勇哥”似乎對這個女生很有興趣,但是那個傲氣的女生很不客氣地拒絕了他並表示了鄙視,“勇哥”於是決定轉變形象怎麼怎麼的……
其實這些秦縱都並不關心,他甚至不知道那個間接導致他遭受那麼多苦難的人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自從那一天以後,加上長久以來的遭遇,使他所關心的事物,僅僅局限於他自身,以及他記憶裡的那些人了。他越來越孤僻,同學也越來越疏遠他,三年前的那一天令他的親人隻剩下那個遠在他鄉上學的姐姐,而在曾經幫他反抗幾個流氓的一個朋友被打進了醫院後,便再沒有朋友一詞存在,他自己也不願彆人因為他而再受到傷害,他孤獨,懦弱地承受著一切,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心中的不忿還能壓抑多久。
“做了,我都做完了。”說著他打開書包在裡麵翻找起來,一本,兩本,三本…十二本,他忽然愣住了,然後重新翻找起來,但是有四本英語作業本卻是怎麼也翻不出來,他的心也隨著一次次的翻找而漸漸沉入穀底。
“難道……”他忽然想到,早上起來時地上似乎有幾本本子,但他當時太過急切沒有仔細查看。
“怎麼了,不會掉了吧。”
秦縱小心地抬起頭,果然看到了三個麵色不善的人,那“勇哥”方才和善的笑容也立刻變得比其他兩人更加凶惡,他們像狼一樣盯著自己,而他曾經以為自己是頭獅子,將來有朝一日會成為伸張正義的英雄,現在卻隻是隻膽小的羊羔。
秦縱沉默半響。
“是。”
……
我在黑暗中獨自潛行
身受屈辱折磨
我渴望些微的光明
那是久遠的記憶裡我所眷戀的東西
隻要一點點
一點點
在我閉上雙眼之前
……
遠處的天空中浮現出一朵隱秘的黑雲,像一隻眼睛,默默俯視著這一切。
肉體的疼痛已經讓他的神經麻木,但比那更令他痛苦的是自己內心的折磨。
“為什麼不反抗?因為反抗不了。你不是想當一個大俠。現在我卻隻是一個懦夫。你像沙袋一樣任人拳腳,你的勇氣呢,你的尊嚴呢?如果我擁有力量,如果我有比他們還要強大的力量,勢力,背景……為什麼要找借口?我沒有…你這個懦夫。我不是…沒有人會幫助你,沒有人會拯救你,沒有人會相信你,也沒有人會認可你,一個連自己的懦弱都不敢麵對的人。那我應該怎麼做!我根本戰勝不了他們!他們那麼強大!嗬嗬,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嗎?什麼?嗬嗬嗬…什麼?嗬…什麼?!”
“你告訴我,那我應該怎麼做!”秦縱瞪大眼睛,咆哮著。
“秦縱,你怎麼了?”有人輕推著他。
秦縱睜開眼,看到他的班主任趙老師正蹲在他身旁,關切地看著他。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許久,現在似乎已是下課時間,很多學生在走來走去,他們都繞開他,他們的眼中都帶著一種不知名的情感在看著這個渾身是灰塵和腳步的人,他可以想象現在的自己的樣子是多麼的不堪,而那種情感,秦縱理解為嘲諷。
秦縱默默地在地上爬來爬去,將被撕壞的書本裝進像他一樣肮臟的書包,他站了起來,拍著身體,他的身體似乎已經麻木了,他竟然感覺不到什麼疼痛。灰塵隨著他的拍打四散開,空氣馬上像起了霧霾般汙濁,行走的人頓時離得更遠了。
他看了看表,表麵已經布滿了裂痕,表針卻還在頑強地走著。
快八點了,他背起書包,卻不是向著教室,而是準備走下樓梯。
這時,他看到趙老師走到他身前,攔著他說:“秦縱,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有什麼困難可以和老師說啊,是不是誰欺負了你?”
秦縱低著頭,嘴角不由浮現出譏誚的笑。
跟你說?你管得了什麼呢?你以前上課時曾教我們正直正義,可是我遭遇那些事情的時候你還不是躲在辦公室戴著耳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嗎?我也曾向你求助,可是換回的不過是你對他們一頓毫無意義的說教以及他們對我更加猛烈的攻擊……算了吧。
秦縱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直視著趙老師的眼睛:“老師,其實我們一樣,都以為有勇氣貫徹心中的正義,改變遇到的不公。但是當事到臨頭,卻不過是縮頭烏龜而已。我們都隻是自己幻想中的英雄,但卻是現實中的懦夫……老師,謝謝你,但是我所遭遇的,你管不了。”
奇怪,他從來沒有過這種“勇氣”,向長輩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但這個被淩虐之後的時刻,他忽然不再像以往一樣傷心痛苦。相反,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冷靜。
秦縱說完,不管趙老師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從他身邊默默地擦身而過,那個瞬間,秦縱似乎聽到了他微弱的抗議聲,但是就像秦縱被毆打時心中所掙紮的,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叮!……”上課鈴響了,秦縱卻已走出了教學樓,他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或許他是不想再看見那三張醜惡的嘴臉,不想看見同學看他的眼神,或許,他僅僅不想看見他們眼神中折射出的那個懦弱的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呼吸著這開闊的世界裡新鮮活力的空氣,陽光像柔和的手掌撫摸著他遍體鱗傷的身體,他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氣息,那氣息令他心醉。
“我該去哪,這世界還有屬於我的地方嗎?”他喃喃,朝著校門外而去。
新的一天,隻有一條喪家之犬,沒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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